第64章 海上西行
郑和脸色阴沉。
自己的海上事业怕是要终结了。
事情是怎么沦落到这一步的，还是从他答应拜里米苏拉的请求，让他见一见朱瞻壑开始的。
朱瞻壑和拜里米苏拉似是相见恨晚，秉烛夜谈，等到第二天，拜里米苏拉便让朱瞻壑在王宫前的桥上布道，向整个马六甲的贵族、学者、祭司传授科学。
这没什么。
朱瞻壑在海上航行的时候，也会教授船员数学和物理学。
问题是，他在马六甲传授的与其说是数学和物理学，更像是一种观念，对整个世界以及人与世界关系的总的看法和根本观点。
也就是“世界观”。
人类文明的每一个宗教，每一个政权，每一个学说，都会提出自己的世界观。
朱瞻壑提出的世界观，简单总结一下就是：
宇宙是（昊天）上帝创造的。
上帝不可说，不可思，不可议，不可到，不可得，不可守，不可在，不可住，不可留，不可来，不可去，不可坏，不可空。
开天辟地可以揣测，宇宙规则可以推导，而上帝不可言说。
上帝至公无私，让宇宙的一切按照大道运行。
渺小的人类和天地宇宙有关，和上帝无关。
人类所有的行为和情感，上帝都不在乎。
郑和认为朱瞻壑的这套宇宙观同时结合了道家、佛教、天方法、儒教的思想。
这倒也没什么。
大明广袤的土地上奇奇怪怪的宗教数不胜数，他们都有一套奇怪的世界观，但是朱瞻壑的这套世界观，或者说神明理论却造成了巨大的破坏力。
郑和深吸一口气，转身问王景弘：“你觉得他说的对还是错？”
“我觉得应该是对的。”王景弘没有任何犹豫：“我们汉人千年以来都是信老天爷的，再说了公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可以将天地运行的规则说的那么清楚，难道还会骗我们不成？”
郑和忍不住捂脸。
侯显更是直言：“以小僧走遍诸国的经历，无论语言、文化差异多大，两样东西总是相同的，一个是音乐，一个数学。”
“公子用数学和物理学为自己的学说背书，让人不得不信服。”
“任何宗教、神学无法解释的问题，他都可以解释，而且是用数学这种万能语言解释……”
郑和的脸皮开始抽了。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朱瞻壑编造的《西游记》全文使用“上帝”作为天庭主宰者的称呼了。
目的是提醒所有的汉人，中华还有昊天上帝这尊神明。
儒，就是祭司。
他们是周朝的祭司，负责周礼，也就是祭祀周朝的神明。
周礼的至高神就是“昊天上帝”。
这尊神从古至今都没有人形，且祭祀一直被天子所垄断。
任何人想要改变昊天上帝至高神的地位，都被天下儒生群起而攻之。
朱瞻壑没有将儒家当做了学术，而是将儒家当做了宗教！
走一步看十步。
这一步就是“华夏儒教改革”。
用“上帝”作为自己世界观的至高神，这和历朝历代的儒生没有区别，但是朱瞻壑有一个毁灭性的武器。
科学。
大部分认为科学和神学是敌对的。
西方科学的发展受到了神学势力的打压……
这是错误的观念。
在很长一段时间，神学势力是支持科学发展的，理由很简单，因为客观的现实和主观的教义存在冲突，且这种冲突越来越严重，这种冲突让当时的王公贵族、学者牧师都开始质疑神的存在。
甚至连教廷也不相信神的存在。
如何让人信服神的存在？
答案是————
科学。
用科学去解释客观的现实，又将这种解释作为教义的补充说明，让人们再次相信神的存在。
科学才是人类历史上最强大的信仰。
拜里米苏拉是一个灵活的政客，可以随意改变自己的信仰。
那是因为他是一个聪明的人。
而聪明的人是不会迷信的，可以轻易找到宗教学说的漏洞。
就像是二十一世纪的学生会被感恩教育的演讲大师说的泪流满面，但是一到最后的卖书环节，就会立刻恍然大悟。
原来这是燕国地图，最后藏着匕首啊！
郑和也是如此，可以轻易改变自己的信仰，在朱棣面前是虔诚的佛教徒，在沿海水手面前是虔诚的天妃娘娘信徒，到了南洋则是坚定的天方信徒。
那是因为郑和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往往不会信仰什么神明……
除了要死的时候。
在死亡面前，人无法保持理性和客观。
因为拜里米苏拉是一个理性客观的人，所以他相信了朱瞻壑讲述的科学，既然信了他的科学，又怎能不信上帝？
“走！不能让他逗留下去，否则必会生变！”郑和对着左右吩咐，同时将朱瞻壑留在大宝船上，不再让他下船。
他意识到朱瞻壑要做什么。
这是要要抬出“上帝”信仰和“天方”信仰打擂台，让海上改信天方法的汉人信回上帝！
甚至回到大明之中，以皇室成员的身份，从周礼的祭司们手中，抢回周礼（上帝信仰）的最终解释权。
五日后，船队抵达了苏门答腊，这是西洋的总路头。
朱瞻壑很安静，每天都在进行物理学和数学的实验，甚至在宝船上进行了一场马拉半球的实验。
“这是什么？”
当亚奇的苏丹举着装满陶罐的金子来到郑和面前时，郑和万分不解。
亚奇王说道：“我听说郑天使的义子，是来自大明的毛拉，需要奉上三斗三升米粒黄金，天使才允许他下来传法。”
郑和愕然。
他很想说朱瞻壑不是毛拉，也不信奉天方法……
“没用的。”侯显用北平方言小声道：“你在西洋给自己打造的形象就是虔诚的天方信徒，时不时就吹嘘自己父亲的朝圣经历，他们怎么会相信你的‘义子’不是毛拉？”
毛拉即天方的学者。
郑和道：“一旦他说‘上帝’不就露馅了吗？”
“不会露馅的。”侯显直接道：“世，公子的数学和物理来自元朝的郭守敬，郭守敬大量吸收了色目人的学说，这些学说来自智慧宫，智慧宫的科学才是西洋各国改信的原因，西洋各国谁不想知道大明的科学家是什么样的。”
智慧宫。
那是阿拉伯阿拔斯王朝在巴格达建立的全国性的综合学术机构。
亦称益智宫、哲理大学，由翻译局、科学院和图书馆等机构组成。
智慧宫是科学的源泉，智慧的宝库，学者的圣殿。
吸收了地中海文明的科学成就，也让阿拉伯人在之后的五个世纪都可以靠着科学独步天下。
一手持宗教经典，一手持科学仪器，去往其他国家传教布道。
这不是从欧洲人开始的，而是从阿拉伯人开始的。
郑和的额头渗出了汗珠，他终于知道朱瞻壑想要干什么了。
“贞观时，三藏法师一路向西，令西域各国痴狂，每个国家的王公和学者都想要见一见来自大唐的高僧，没想到此时会在大明朝重演。”
郑和叹息一声，放弃了阻止。
永乐八年三月，朱瞻壑在苏门答腊为当地汉人、天方信徒讲法，当时万人空巷，受到阿拉伯人影响的苏门答腊人，都想要见一见大明科学家是什么样子的。
永乐八年五月，朱瞻壑在古里为当地的汉人、阿拉伯人、天竺人、以及王公贵族讲法。
永乐八年八月，郑和的船队抵达了西洋航线的终点，忽鲁谟斯官厂，当地的汉人与色目人买办收到消息。
永乐八年十一月，二十个伊玛目，三千多个阿拉伯学者齐聚在忽鲁谟斯官厂，和朱瞻壑对自然科学展开了大辩论。
阿拉伯世界从阿拉伯阿拔斯王朝开始的学术成果，汇聚在了一起。
最终，在天文学、数学、神学、物理学、医学等等学科上，帖木儿帝国的学者全部被折服。
在天文学上，朱瞻壑采用了华夏积攒的天文学观测，论证了他的万有引力定律，以及太阳系的运行轨迹和速度，甚至推断出了天文学家没有发现的行星。
在物理学上，朱瞻壑用微积分和力学解释了大量的自然现象，并建立了三元论，也就是天元、地元、水元，以大气、地壳运动和水循环解释了人们习以为常的自然现象。
在医学上，朱瞻壑使用显微镜证实了微观世界的存在，并指出了疾病瘟疫的原因，还确定了人体最小单元“细胞”的存在。
在神学上，朱瞻壑提出了造物主无善无恶，以万物为刍狗的说法，毫不隐讳地阐述与天方法相悖的观点，帖木儿帝国的学者对其并不介意，只是以平等的态度发表自己的意见。
为了请朱瞻壑去往自己的城邦授课，两个苏丹差点发生战争，好在大明的船队让他们冷静了下来。
诸如此类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
所有见到朱瞻壑的人，脑子里都忍不住冒出同一个想法————原来大明的大学者是这般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