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不过一尺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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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两眼放光

第二日。

“三十八号丙未逢事!”

随着这一声叫号,一个脑袋兴奋地从黑压压的人群中窜出,圆脸的年轻人踮着脚,艰难地挥舞着自己的手臂:“到!到!”

“我在这儿!”

阳光下,她那双黑亮的眸子闪闪发光。

这一声热情的回应顿时压过了人群细密的嘈杂声,饶是桌前的主簿也免不了抬起头朝她瞥来一眼。

嗯,一位,活泼的年轻人。

主簿嘴角扬起抹友善的笑意,逢事见状眼中光亮更甚,主薄笑了...

她可从来不笑的呀!

这次我一定能合——

“不合格。”

格...

本月第三次...

逢事泄气般垂下头,乌黑的发顶又重新隐没在人群中,没注意到主薄又朝她看了一眼,目光颇具深意。

几息后,叫号声继续响起:“三十九号丙申萤窗!”

“合格。”

“四十号丁子群松!”

“优秀。”

“……”

“……”

周围的人一个个散去,原先拥挤的庭院逐渐变得冷清,逢事独自站在原地,轻风摇曳,几片绿叶落在她低垂的脑袋上。

一只手缓缓伸来,拂去落叶。

“喂,没事吧?”

来人的语气算不上好,动作却轻柔极了。

一身青衣的少女别扭地站在树下,萤窗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走了过来,明明平日里最讨厌这个不着调的家伙了。

但……

看着眼前人可怜巴巴的模样,萤窗还是忍不住地开口:“别难过啦,大不了你求求我,下一次考核文书我帮你就是了。”

讲出这样的话对萤窗来说已经是“亲密”了,两朵红云慢慢爬上她麦色的脸颊。

见逢事仍旧低着头不说话,两只手甚至在眼睛上来回揉搓着。

怎么,怎么还哭了啊?!

萤窗大惊失色,脸急得通红,手足无措地憋出一句:“你、你再哭我就走了!”

她作势转身就要离开,刚迈开腿,衣角便被后头的人给拉住。

“别…别走呀。”

萤窗嘴角不自觉地勾了起来,却仍是嘴硬道:“你又不需要我,我留下来做什么,添乱吗?”

“哎呀呀,我需要你,我需要你。”

背后的少女忙不迭地示好,手拽着萤窗的衣角晃了又晃。

萤窗嘴角越翘越高,等等...

“你没哭啊?”

她猛地转过身,正对上逢事龇牙咧嘴着。

那张令人可恨的小圆脸上白白净净,哪有一丁点泪痕!就连那张红润的唇都扬着抹嚣张的笑呢!

“你耍我?!”

萤窗瞪大了眼,愤怒地甩开逢事。

逢事简直想指天喊冤,透过眼睛的缝隙,她精准地将脸怼到了萤窗的面前,“哎呦哎呦”地叫唤了起来。

“好姐姐,我怎么敢耍你啊!你好好看看我,帮帮我嘛。”

这不着调的!

萤窗是下定了决心不想搭理她,索性闭上眼不去看,却耐不住人拉着她的袖子黏糊糊地喊着,磨着。

就这一次!

萤窗恨恨睁开眼,在看清逢事小脸的那一刻,彻底破功。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你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幅样子?”

只见逢事原本水汪汪的杏仁眼不知怎么的,上下黏糊在了一块儿,长翘的睫毛被些晶亮的玩意儿黏成了一簇一簇的,左眼贴着个“赤”字,随着微风一上一下地晃着,那唇角哪是什么嚣张的笑意,分明是眼皮粘连着,分不开,扯出的痛。

萤窗此时是什么气都没有了,笑得简直要喘不过气来。

逢事听她笑得开心,也跟着笑起来:“我偷了醒闲的话本儿来瞧,见书上说‘那考官见刚儿两眼放光,满目赤诚,不禁心下动容,大笔一挥,便给了个甲等。’”

话说到这儿,萤窗也明白了,想必右眼还得有个“诚”字,不知给这丫头弄哪里去了。

她笑得更加起劲,逢事越说越委屈:“我,我便动了心思…”

“分明早上照铜镜时还闪亮得很呢,可刚刚风迷了眼,我下意识揉了揉,就,就成这样了……”

“话本里都是骗人的!”

逢事愤愤地说。

萤窗抹掉自己笑出的眼泪,朝她招了招手,逢事便有些滑稽地眯着两只眼,屁颠屁颠地将脸凑了上来。

萤窗捏着手帕,捧起逢事的脸,一点一点地替她擦了起来。

“平日叫你多读书,多练笔,你不听,倒是学会了偷旁人的话本来瞧!瞧个明白倒也就罢了,偏偏看了个颠三倒四,人说‘两眼放光’、‘满目赤诚’,你还真就把自己眼皮整得放光啦?”

说罢,她狠狠戳了戳逢事的脑袋:“两眼睛跟窟窿似的不中用,这玩意儿难不成也是来当摆设充数的?”

“哪天真瞎了你也就老实了。”

逢事用力地眨巴了两下眼睛,白嫩的眼眶上还残留着红痕,显得格外可怜。

萤窗到嘴的狠话一顿,正觉自己话说重了,看见逢事这小模样,心中更是愧疚,可道歉涌到嘴边,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好话来。

逢事却是没心没肺地笑着,全然不在乎她嘴上说什么,没骨头似的就往人身上一赖:“粘个眼睛算什么,只要能让我的好姐姐开怀笑笑,瞎了也值得。”

萤窗微恼地推开她:“呸,你净说些瞎话。”

逢事仍旧是嬉皮笑脸:“那姐姐喜欢听,我就多说些呀。”

萤窗浅麦色的面庞又不自觉地泛起了红:“谁喜欢听了,我懒得理你。”

说完便转身快步离开了。

“嘴硬心软的。”

逢事自顾自嘀咕一句,随即又犯起了愁:“嗐,都三次不合格了,再有两次,我就得收拾铺盖滚蛋…”

“这文稿,怎么就这么难写呀!”

她长吁短叹着蹲在树下,一颗脑袋又沮丧地垂了下去,过了半晌,她摇头晃脑,从胸腔中发出几声闷笑:“哼哼哼,呵呵呵,哈哈哈哈……”

“果然啊,果然啊”

想起有话没说完,又折返回来的萤窗:“……”

这不着四六的,又在闹什么幺蛾子?

逢事全然没发现她,一颗脑袋高高仰起,对着苍穹气势如虹地喊道:“强者终需磨炼!昔日落魄遭冷眼,他日辉煌震众人!从前低微不足论,日后崛起惊乾坤!”

“惊!乾!坤!”

“咳咳。”

逢事身形一僵,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转身朝来人讪讪笑道:“萤窗姐姐。”

萤窗努力憋着笑:“不敢不敢,惊乾坤大人。”

逢事这没脸没皮的,如今是一点不尴尬了,反而一扭身,一跺脚:“哎呦,萤窗姐姐,你是来给我助威的吗?”

萤窗翻了个白眼,走上前轻扯住她的耳朵,没好气道:“你个赖皮子,刚刚说了混账话就想要蒙混过关!”

“赶紧给我呸呸呸!”

逢事乖巧地歪着脑袋任她揪,余光瞥见萤窗一张清丽的脸咧出凶神恶煞的样子,愈发低眉顺耳。

她轻轻开口:“呸呸呸。”

萤窗稍稍满意,这才把人放了。

看着逢事离开的背影,萤窗仍显得有些忧愁,双手合十朝上天拜了拜。

天菩萨,小孩儿满口胡言,切莫当真,切莫当真。

而另一旁的逢事方方跨出院门,满目花色琳琅,春风正绿,迎面恰是一抹暗风拂面。

她伸手一探,握住风中一柄卷轴。

逢事一挑眉,利落将卷轴展开,上下两幅女子画像,一红衣,一绿裙。

美者极矣,武林第一明照山庄沈府家的表小姐,相溪。

怪者亦是极矣,一张脸崎岖不平,凹凸无致,武林第一善家钟府内的小丫鬟。

姓无姓,名无名。

唯有三字——“丑丫头”。

两个武林第一。

“有点意思。”

逢事眯眼笑了起来,一张圆脸显得格外讨喜。

“我果然是有大气运的,还有送上门来的考核成绩!”

“等我将这案子刊登上报,还愁没人叫我声‘逢仕人’!”

“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年轻人握着卷轴,叉腰狂笑起来,屋檐上,几只鸟雀扑翅远去。

高耸的院檐转角,一道身影正单手撑着脑袋晒太阳,另一只手翘着食指晃晃悠悠地转着什么。

日出东方,四月温和的晨光如细浪般洒落,林好月惬意地闭着眼,玉色直裰上的暗纹闪着金光,在左手上那张正打着圈转的白皙脸庞上落下光斑。

那张脸长眉细眼厚唇,一副颇具风韵的女子长相,眼眸处是黑黝黝的空洞。

赫然是方才那主簿。

“逢仕人...”

她笑着开口,语调低沉,带着些许戏谑。

“我定叫你,如愿以偿。”

再看时,院檐高处,已没了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