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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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花市街的包子店

凌晨三点,花市街,方圆包子店二楼东侧的小房间。

乔希年并没有睡着,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意识到快到时间了,她伸手按停正要响的闹钟。然后她翻了一个身,借着窗帘外透过来的银色月光,凝视着睡在身边的儿子乐乐。

小小的孩子,像一只猫咪般蜷缩着,他把被子压在身下,睡得很熟,嘴唇微微张开,小脸蛋红扑扑的,长睫毛像两个小帘子,密密地盖在眼睛下。他睡着时的模样,每一个细节,都在乔希年的内心引发温柔的颤动。

正是春末天气,早晚微凉,她把自己这边的被子盖到儿子身上,转身下床穿衣服。不用开灯,她对这个自己住了快一年的地方了如指掌:八平方米,靠墙有一张简易床。床头摆了一套给小孩子做作业的小桌椅;床尾墙壁上钉了几条隔板,摆着大大小小的塑料置物箱,放她们母子的衣服、日用杂物;床下塞着带滑轮的长条盒子收纳床上用品,还有一个乐乐的带着盖子的藤编篮,里面放他的玩具和书。作为一个跟着当服务员的妈妈生活在包子店里的小孩子,他的书算是非常多了。小窗户开了一条缝透风,乔希年在窗台上放了一个米酒瓶,几支小雏菊迎风摇曳,菊瓣伸展,柔弱而无畏。

她走了两步,踩到地上大堆报纸,这些都是她的睡前读物。

乔希年弯腰把它们归拢到一起,放在了小桌子上,微茫的月光照着其中一张证券时报的头版标题:《2.5亿,证监会向国约法人代表开出史上最高罚单》。

乔希年从房间出来,穿过走廊去尽头的公用洗手间洗漱。隔壁房间的灯亮了,袁哥和方姐在屋子里说话,声音压得很低,怕吵醒女儿妞妞的熟睡。只不过一扇薄墙,隔音不好,外面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婆娘,你多睡一下子嘛,我先起来做事。昨天晚上啥子都弄好了,来得及。”

“醒都醒了,不睡了不睡了……我的鞋子呢?”

“这里这里,我给你拿,你腰疼莫弯腰。”

“声音小一点儿,莫把娃儿弄醒了。”

“晓得晓得,来,我给你穿鞋子。”

老板娘像个小女孩一样笑起来。

乔希年情不自禁也笑了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又愣了神。过了好一会儿,老板“咚咚咚”下楼的脚步声传来,她赶紧端着脸盆回去,方圆包子店的一天开始了。

方圆包子店一天卖大概一千两百个包子,三种固定口味,鲜肉、酱肉和梅菜素包。看老板心情和采购情况,不时推出新口味,拿张白纸写了往收银台后一贴,就当新品出炉昭告天下了。每次做的数量不多,是个意思,然而这点儿新意思格外受顾客追捧。大家每次都踊跃购买,平时吃两个的,遇到新品会多买一个。

六点半左右,第一个来吃早点的客人走进了包子店,说:“一笼葱肉包,一杯豆浆,在这里吃。”

这是个熟客,街口开五金店的邻居吴胡子,略有点儿驼背,留把大胡子,经常摸着下巴若有所思看天,看得入神,顾客进门叫他都不答应。他在此孤家寡人,每天早上来包子店吃东西,狼吞虎咽不到十分钟就抹抹嘴走了,临走看了看包子店的大门,跟老板娘说:“小美,这个卷闸门生锈了,我关店了给你来整整。”

老板娘很利落地答应:“好嘛,你记得来整哈。”

七点左右,上班的人多起来了,顾客如同潮水一般涌入狭小的店面。老板娘从收银台那里落荒而逃,冲进后厨把乔希年赶出去顶班:“你去你去。”

乔希年洗了手去收银台,那里已经排起了长龙。这个点儿来吃早饭的,大多是穿工作服的工人、中小学生、住花市街去市中心上班或者刚下夜班的,拥在收银桌子面前七嘴八舌地点东西:

“一笼葱肉,一笼素菜,两杯豆浆,两个锅盔。”

“一笼葱肉,两个锅盔,不要豆浆。”

“两个锅盔,一笼素包子,打包。”

方圆包子店在花市街小有名气,生意明显比周围的早餐店好,全因为老板亲手做的葱肉包子和灶烤锅盔是镇店之宝,做出了水平,做出了境界。

包子皮薄馅香,蒸的火候格外到位。肉是手切的上好鲜肉,不用绞肉机,肉味香浓;葱量下得恰到好处,又提鲜又不呛;调味不咸不淡,油水不腻不寡,回味厚永。

锅盔做法要复杂些:调好了味的肉馅或者红糖跟面揉在一起,和上劲了进蒸笼,蒸出来再摆到明火炉膛里烤,慢火细制。老板拒绝烤箱,说怕失了原味,因此一天只能烤十一二炉。新鲜出炉的时候一个个锅盔微焦冒油,鲜香酥脆,咬下去唇齿生津,一口入魂。

这两种小吃到处都有,绝对入不了各种美食杂志或者点评榜单的法眼。只有来过的客人才知道,方圆包子店的,跟其他大路货根本不是一码事。

夫妻店,一切规章制度从简。收银机都省了,进账出账,都靠手记,以前是老板娘的事,现在都归乔希年管。她以一对十,耳闻心算,顾客点完单,这边就算出钱,顺便把手写的单递过去,无缝衔接,比老板娘拿计算器一笔一笔加加减减要快无数倍。她来之前,每天包子店在点单环节都会损失很多不想等的顾客,现在完全不是问题。只见乔希年“唰唰”往外出单,效率高得令人咋舌。

七点这一波忙过去,八点多又来了一波。这个点的顾客和上一批不一样,很多是从其他地方过来西京新城工作的白领,衣着打扮明显比较上档次,尤其是女孩子,很多都拿名牌包、穿高跟鞋,妆容一丝不苟。她们中好些人也是熟客,包子天天买,吃起来也很开心,但每次接过装包子的透明塑料袋都一脸嫌弃,两个手指头捏着一点点袋子提手,离得远远的,好像生怕那气味粘到衣服或皮肤上。

乔希年来了没多久就建议店里配一些食品包装用的纸袋,质量好一点,设计大方些,也不白给,谁要谁多给五毛钱,成本才一毛一个,店里也不亏。

老板娘拼命摇头:“麻烦死了,算包子豆浆都算不过来,还为了五毛钱给自己找事哦。”

乔希年说:“有我呢,算得过来,反正付款都是手机扫一下,又不用找钱。”

老板娘一听,既然是你算,那行吧,加纸袋。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这个时间点的销量猛然上升了一倍多。

乔希年看得很准,白领丽人们一天天的好生打扮,帽子、包包、鞋子配得整整齐齐,那必然是不愿意拎一塑料袋包子进电梯的,多寒酸。配个纸袋,算是能见人了,姑娘们挺高兴,于是随手就买多几个带回办公室茶水间慢慢吃,有时候还给关系好的同事带一份。

最爱给同事带包子的是个小伙子,姓李名吉祥,留个平头,眯眯眼,身材圆滚滚的,皮肤出奇地白,他总是没说话就开始笑,一看就知道脾气肯定好得不得了,泥菩萨似的,没有半点火气。

他一礼拜起码有三天,下了地铁就直奔方圆包子店。自己吃不算,还几袋几袋拎着跑回办公室,胸口工牌乱晃,上方印着“盛世投资”四个字。

三月底,天气还是凉飕飕的,不时春雨连绵。有一天李吉祥来得格外早,七点多就趴在收银台找乔希年下单,点了无穷多:一百五十个酱肉包、一百五十个鲜肉包、一百个锅盔、七十杯豆浆、三十三杯米浆、十碗银耳莲子羹,三个包子装一袋,另外三十份老板亲手腌的小泡菜,用塑料小碗装。

老板娘看到订单心情冰火两重天,生意好当然高兴,装这么多零碎又烦了个半死,她一边装一边问:“小李,你今天是要干吗?搞包子批发吗?”

李吉祥乐了,说:“哪里是包子批发,今天集团公司在这边办公室开大会,所有人都要八点到,老板特别批准可以在会前一起吃早餐,我们部门的人鼓动说一定要吃你们家的包子,否则白来总部了。”

他很有骄傲感,道:“这可多亏了我,中英双语我都用尽了最高级的形容词来吹你们家的包子了啊!”

老板娘笑着问:“那是不是真这么好吃嘛?”

李吉祥斩钉截铁点头,连说:“好吃好吃好吃。”

老板娘得意劲儿溢于言表,一昂头,道:“那是必须的。”

麻利地装完泡菜,老板娘转身就往厨房走,脚还没踏进去,嘴已经开始说了:“袁哥,袁哥,我跟你说嘛……”这是拿着小李的话去夸老公了。

李吉祥做了个鬼脸,悄悄对乔希年说:“老公吹。”

“是啊,老板娘特别愿意夸老公。”乔希年说。

李吉祥老气横秋地附和:“这是对的,要是自己老婆都不愿意夸,他还能去哪里找存在感?”

他点了一遍包子袋,又加了两个锅盔,终于点完了,刚说“好了,就买这些”,乔希年无缝衔接旋即报数:“488块5毛,连包子带喝的加袋子全部,少收五毛钱给488就行。”

小李掏手机扫码,由衷赞叹道:“乔姐,你这心算能力太牛了,佩服!”他很好奇,“天生的还是练出来的?”

乔希年淡淡地说:“练的啊,天天卖包子。”

小李过去交了票等拿包子,闲着也是闲着,又回来收银台跟乔希年继续聊:“我不信,老板娘卖包子比你时间长吧?上次我来买包子,你不在,五个人的分量她用计算器算了两遍,算出来三个价钱。”

乔希年微笑:“给你算多了还是算少了?”她笑起来时鼻翼微微皱起,有一种成熟女人身上非常罕见的孩子气。

李吉祥说:“算少了。”

“是因为你买得多所以少收你一点吧?”乔希年很实诚。

刚好老板娘夸完老公晃出来了,板起脸:“说我坏话呢?”

李吉祥嬉皮笑脸:“不敢不敢,我哪儿敢说您的坏话。您要是明天不卖包子给我了,我们团队的人不得打死我?他们都爱吃这口,别无分号。”

他有备而来,带了一个非常结实的大手提纸袋,把所有吃的装好,一路小跑走了。

因为李吉祥的批量采买,早上的包子比平时早了一两个小时卖得干干净净,十点多就空下来了。袁老板做好了午餐要卖的包子,收拾了厨房,蹬上三轮车去五公里外的农贸市场采购,老板娘从厨房出来找乔希年:“你今天不是说要去医院做检查嘛,这个时间了挂不挂得上号哟?”

乔希年看了看墙上挂的钟,说:“下午两点钟,还早。我提前网上挂了号的,去就行了。”

老板娘感慨了一下:“现在是方便哈,有个手机,随便点几下就把啥子事都办了。”

她放下抹布,从收银抽屉里摸出一小沓整理得整整齐齐的现金,递给乔希年,“趁着现在空,你赶紧走,不急回来哈,中午我自己搞得赢。路上逛一下,给乐乐买双新鞋子,娃娃脚长得快,现在那双要穿不得了。”

乔希年一愣,她天天和乐乐在一起,却没有注意到儿子的鞋子已经小了。惭愧与惶恐交织着涌上咽喉,微带刺痛。

她摆手不肯接:“我有钱,我自己去买吧。”

老板娘心直口快:“你有没有钱我还不晓得,拿着。”塞她手里自己又忙去了。

乔希年看着老板娘背影低了半天头,不声不响爬到二楼换了双鞋子,出了店门。

离方圆包子店最近的地铁站是临江路站,走过去十分钟,进去三号线坐五站,再换乘到八号线坐六站,就来到了八号线的新街口站。

这个站在老城区。C出口对面有一栋永发商务楼,是西京最早建成使用的写字楼之一。当时风光,现在当然是破败不堪了。大堂很暗,墙壁上到处都是渗水的纹路,大门敞开,里面闻起来却很像地下室,潮湿而沉闷。

一个胖胖的保安坐在大堂里埋头玩手机,根本不看都有些什么人进进出出。电梯也是二十年前装的,轿箱很小,顶上亮着一盏黄黄的灯,在这两平方米的范围里,世界永远是日暮。缓慢上升的过程中,电梯会不时弹一下而后停下来,第一次来的人要是遇到了,难免会吓一跳。

乔希年不是第一次来,她轻车熟路按下十三楼的楼层按钮,而后退到角落里,抬头盯着电梯面板上的数字。

她的目的地是十三楼四号房。大门边挂了一个不锈钢牌子,上面简单地写着两个字:希望。下面留了一个手机号码,号码后的括号里写着:微信服务号同号。

这是一家公益性质的心理健康诊所。房主本人就是心理咨询师,自己定期出诊,不时也请一些其他热心的咨询师来出诊。诊疗咨询免费,药费自理,想来的人提前在微信公众号上预约排队。

今天出诊的是毕志良医生,西京第一医院心理健康专科的主任医师,资历深、口碑好,病人评价非常高,好几年前就一号难求了,他仍然坚持一两周一次来希望诊所做公益诊疗。

乔希年以前和他约过两次,今天是第三次,她舍不得去第一医院挂号付咨询费用,都是在公号上抢号,约得到就来,约不到就算了,因此每次前后相隔的时间都很长。

她下意识地整理一下衣领头发,轻轻推开门。里面是普通的一室一厅,干净疏朗,角落里放着大盆的绿色植物,咨询室在里间,客厅装修成了等候区,窗户下舒适的淡蓝色沙发旁边放着简单书架,架子上放着一些心理自救的指导书,有一些已经被翻得卷边了。

门开后,笑着迎上来的是小阳姐姐,希望公益心理健康诊所的长期志愿者。

小阳姐姐是毕志良医生的高中同学,毕业后去了卫校读护理专业,生完第二个孩子没再出去工作,趁白天小朋友们上学的工夫,定期一周三天在希望诊所做志愿者。

她身材丰满,喜欢穿大花大绿的花裙,衣物跟她的笑容一样明艳而爽朗,一个人等同于一支乐队,可以瞬间驱除任何地方的冷清况味,如同一个完美的母亲,她永远亲切地接纳所有来到希望诊所的人,以及他们各种各样的怪癖或心病。

无论男女老幼,大家都叫她小阳姐姐,见到她,心里就会产生一种微妙的安全感。

“希年你来啦,好准时,准时的人最靠谱了。来,我给你倒杯水,毕医生在里面等你啦。”

乔希年感激地向她报以微笑,而后走进了咨询室。

毕医生已经坐下了,他身形纤瘦,穿着白大褂,履历上写着他是七十年代初生人,外表却丝毫看不出来知天命的痕迹,头发乌黑,单眼皮,看人的时候会微微皱起眉头,天然有一种专注感。他全身上下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手腕上戴了一块素净的银色钢表。

他身体微微向前,和乔希年打招呼:“乔小姐,你好,请坐。”

他一如既往以亲切的寒暄开始咨询:“最近怎么样?”视线落在她的坐姿上。

乔希年的坐姿是教科书式的:腰背挺直,双膝和双足都紧并,双手交叠,平放在膝盖上,几乎只坐三分之一的椅面,完全不移动位置。

哪怕是在直播镜头面前做节目的专业媒体主持人,也不会比她坐得更端庄了。

听到毕医生的问题,乔希年慎重思考了一下,似乎遇到了什么难点,回答却很简单:“还可以。”

毕志良医生轻柔地说:“那么,具体表现在哪些方面呢?比如说,工作顺利吗?”

乔希年点头:“算是顺利,因为是简单的工作。”

“工作中的人对你如何?相处得好吗?”

“非常好。”她回答得很快,自然而然就使用了高程度的形容词,这个话题让她愉快安心。毕志良在此停留下来:“能跟我说说你工作中的同伴吗?”

乔希年就说了,一开始字斟句酌,慢慢便畅所欲言起来。

“老板袁哥,厨艺一流,有时候会讲点儿冷笑话,爱女狂魔,天天发朋友圈炫耀自家闺女妞妞;老板娘爱干净,嘴快,脾气火爆,可是对家里人贴心贴肺,手脚麻利。两个人都勤快得不得了,每天起来就脚不沾地地做事,很少有不高兴的时候;我们家做的包子特别好吃。”乔希年很郑重地告诉毕志良。

他微笑着说:“我很喜欢吃包子,我觉得包子是面食的精华。”

他低头做了一些笔记,而后说:“我感觉你比上一次来的时候,对身边的人认识更多了,而且和他们相处的感觉很舒适,是这样吗?”

乔希年说是。

“这是好事,良好的人际关系对你的情绪很重要,这想必是你说的‘最近还可以’的部分。那么,我们来聊聊不太可以的部分,你觉得有什么在困扰你吗?”

乔希年听到“困扰”两个字,本能地垂下眼睛,试图以沉默来代替回应。

她不习惯讨论自己的困扰,有困扰本身似乎就是错的,拿出来说显得没有教养。

是谁对她说过,所谓内心的问题,其实都是无稽之谈。

毕志良温和地提醒她:“乔小姐,你不需要总结或者定义你的困扰是什么,你只需要告诉我,生活中有什么具体的事,让你觉得不舒服,好吗?”

乔希年迟疑地点点头,提醒自己面前坐着的人是医生,医生什么都见过,他不会嘲笑自己的。

“我……嗯,我还是睡得不太好。”

“是入睡困难吗?还是能睡着,但是睡眠的质量不太高?”

乔希年羞怯地抬头看了医生一眼,说:“入睡是不太容易,最主要的是我总会在某一个时间点突然惊醒,然后、然后就不太容易再睡了。”

她下意识地揉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很干,黑眼圈明显。老板娘知道她睡眠不好,经常在下午赶她上楼去补觉,还嘀咕她是不是半夜起来去隔壁偷鸡了才这么累,毕竟隔壁就是一家黄焖鸡快餐店。

“是某个特定的时间点吗?”

“嗯。”

“具体是几点呢?”

乔希年的双手下意识地蜷起来,抓着膝盖上的布料往上拉,裤脚下露出了她纤巧的脚踝,脚踝上方有一条条的疤痕。

“一点三十七分。”

一个非常精确具体的时间点。根据自己多年行医的经验,毕志良医生立刻领悟到这个时间点对乔希年来说一定意义重大。

“这个时间点绝大多数人都在睡觉,你醒来是为什么呢?”

乔希年迟钝地说:“以前……我先生,他、他会在这个点,叫醒我。”

“为什么?”

“他平常比较忙,很晚才回家,回家之后,嗯,他、他会想问我一些问题。”

“比如说呢,什么样的问题?”

乔希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毕志良耐心地等着,然后决定不去逼迫她。他换了一个问题:“他问完问题之后,你能再次入睡吗?”乔希年摇头。

“那你会做什么呢?”

乔希年羞怯地说:“我看一些金融杂志和报纸,看着玩。”

“金融杂志和报纸,你喜欢关注这个领域吗?”就连毕志良对此都有点意外,毕竟金融信息跟好玩之间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

乔希年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她说:“我就是觉得看数字和分析挺有意思的。”

毕志良医生笑了笑,说:“真好,咱们聊聊你喜欢看的东西吧。”

乔希年在毕医生那里看诊的时候,盛可以刚好开完会回到自己办公室,两条长腿健步如飞。

盛可以三十三岁,盛世投资的执行合伙人,上任两年多了,业绩不怎么样。大家背后对他甚嚣尘上人尽皆知,他自己也知道。

盛世投资隶属于盛大集团,盛大集团是盛家的产业。第一代掌门是盛楚生,膝下两儿一女,一头一尾都是事业型的。大哥盛天骄正在不惑之年,老成持重,从小跟着父亲打拼,上一辈退隐后顺理成章成为盛世的实控人。他很有雄心,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把盛世集团从一叶轻舟渐渐打造成了商业航空母舰,旗下业务覆盖了地产、快消品、广告传媒、商业服务和投资。

小女儿名叫盛利好,据说是学问人,不涉足家族生意。饶是狗仔经常去扒他们家的豪门八卦,也一直没挖掘出来太多盛三的个人信息。只有几张照片,照片上三小姐衣着打扮端庄简洁,气质低调沉稳,没有什么值得特别关注的地方。

至于盛二爷盛可以,那就不一样了。他简直是八卦版面的一块宝,能撑起好些自媒体业绩指标的半边天。

他的名声在外:胸无大志,精通吃喝玩乐,活脱脱一个盛家的宋徽宗。爱玩、有钱,朋友自然就多,西京大半富二代都在他的社交圈里,大家一起玩跑车,玩表,玩极限运动,玩几天就厌了再去折腾下一个节目,日日开趴。

西京的每个夜店,酒店和夜总会管事的人都认识盛二爷,知道他总是占最贵的包厢喝最贵的酒。来的人一半和他认识一半不认识,全都花他的钱,到买单的时候他多半已经喝高了,就算没喝高反正也不看消费明细。有夜店的人甚至试过拿另外桌的账单过去他也照买不误,是一个完美的冤大头。

江湖传说盛可以是盛楚生的私生子,十几岁的时候从外面带回来的,盛楚生的太太和他一起打拼事业,是人尽皆知的女强人,突遭变故,气得寻死觅活,让家里鸡飞狗跳、天翻地覆。据说闹了足足好几年才渐渐平静下来,而且外人看不到的地方仍是暗流涌动,给世人提供了好些谈资。

盛可以反正是来了就不走了,盛楚生去世的时候,他和哥哥妹妹一起披麻戴孝抬棺答礼,大家背后都说盛太太好气量,这都能忍下来。男人在外面有多少女人,只要没名分,卷再多钱走也有限,只有带回家的儿子含金量十足,那是有继承权的。偌大产业有三分之一要给外人的血脉,随便是谁想想都会替盛太太不值。

盛可以顶着私生子少爷的名声玩了好几年,从大学毕业玩到去国外读完研究生,回来继续玩,盛天骄实在受不了了,把他弄去上班,结果盛二爷,硬是到哪儿上班就把哪儿搞砸。

如果是光他自己搞砸也就算了,盛世集团精英云集,最多就是组团给他擦屁股。但不知道盛可以是真的情商特别低,还是纯属故意,他不管到哪儿,想说啥就说啥,想骂谁就骂谁,不得罪则已,一得罪就是一片,折腾一段时间之后身边的人就哗哗地离职,越是有本事的离职越快。

盛天骄一看,这不行啊,培养骨干不容易啊,思来想去,干脆单独为他成立了一个投资公司,把本来集团投资线的一部分业务搬过去。既然他喜欢吃喝玩乐,那就主力投餐饮、家庭服务、综艺娱乐这几块,把相应的骨干团队连根拔起搬过去用。

盛董找他谈话,苦口婆心:“其他你不愿意干,也干不了,在自己喜欢的地方花钱你总会吧?你就带着这帮人,多听他们的意见,花钱,多花上几年,说不定你就知道自己能干什么想干什么了。”拳拳之心溢于言表,可惜盛可以压根就没听进去。

前后三年多下来,盛世投资的项目不管是一级市场还是二级市场,没有老板参与的都干得很不错,风生水起;只要盛可以插手,不听团队意见硬要上的,投什么亏什么,从连锁奶茶店到影视剧,没有他不敢亏的,还特委屈特迷茫:“商业计划写的不是这样的啊。”

团队的人疯狂吐槽:商业计划书又不是你的出生证明,为啥每一个字你都要信啊?

“市场走向分析说会涨的啊。”

团队继续疯狂吐槽:市场分析也不是出生证明,就算是出生证明也可以假。

“这个雷这么明显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你们也不替我看看。”

团队恨得牙痒痒,明明就是这么说的,这位爷当时跟聋了一样,现在装失忆是吧?

这边辛辛苦苦挣进来,那边大手一挥散出去,换了谁也受不了,团队最后终于气到吐血三升忍无可忍,杀到总部告状去了。大老板耐心地听完之后,堆起一脸当家人的慈祥,油盐不进:“要给他时间成长,不要担心,万事有我兜底。”大家垂头丧气打道回府,回到公司看着盛可以在那里没心没肺地晃荡,也不知道这位爷是否了解兄长的苦心。

凭良心说,盛可以别的不说,工作态度是很认真的,他本来和哥哥一起住在西京另一边的郊区别墅,据说为了方便上班,家都不回了,搬到了公司附近的一家酒店公寓里。只要头天晚上不喝多,他每天一定早起跑步,司机开车在后面跟着,跑完拉回公寓洗漱换衣服上班。他的私人助理安娜提前给他买好三明治或者汉堡配一杯咖啡当早餐,天天都这样。

他压根不知道员工们其实很希望他少来办公室,有钱你去玩不行吗?你非要爱岗敬业。

今天早上他一来就开会去了,没吃早餐,回来看到桌面上放着一个真空保温盒,里面搁着两个肉包子,盛可以问坐在外面的安娜:“谁给我放的包子?”

安娜站起来,说:“蒋总拿的,说是他们今天早会大家一起吃的早餐,知道您爱吃这一口,就送了两个来。”盛可以哼了一声:“马屁精。”

安娜道:“盛总您别这样,您不是爱这一口吗?”

盛可以确实爱吃面食,想必是小时候饮食习惯留下的影响,天天吃都不腻烦,两个大馒头配红烧肉能吃得心满意足。他应酬时去天价馆子,各种人间美食吃完了总是要加一碗面,千叮万嘱多放香菜,压根不管人家暗地里怎么嘀咕,甚至晚上在外面喝酒也是,喝着喝着突然想吃馒头,服务员一头汗,到处给他找。

安娜口中的蒋总是投资项目分析部门的业务总监,特别能干,也会来事儿,集团公司里管事的人有啥喜好脾气他都摸得清清楚楚,盛总爱吃包子自然是不可能错漏的重要情报。

嘀咕归嘀咕,盛可以忙了半上午确实有点饿,拿起包子来啃了一口,接着眼睛就瞪大了。

第二天中午,蒋凡被老板叫了过去:“昨天那包子哪儿来的?”

蒋凡也不知道:“团队的人出去买的,怎么了,盛总觉得好吃吗?”

“好吃,油大,肉香,吃来不腻,皮子宣得绝了,薄还劲道,牛。”

他以专业美食家的口吻点评完,抓起外套拔腿就往外走:“走,去吃个热乎的。”

蒋凡赶紧给李吉祥打电话:“盛总要去吃昨天买的那家包子,你去门口跟我们会合,带盛总去。”

蒋凡是李吉祥领导的领导,他电话接起来已经很紧张了,听到蒋凡说的话脑子里“嗡”的一声:“谁要吃?哪个盛总?”

蒋凡喷他:“咱们公司就一个盛总,你赶紧过来,别啰唆。”

李吉祥撒腿飞奔,一面又觉得不妥:“蒋总,那个店在对面城中村里,特别小,车子都开不进去,盛总去不合适,要不我给他打包回来?”

盛可以耳朵好,一下就听到了,他嗤之以鼻:“吃包子就得吃刚出笼的,一经运输就失去了灵魂。开什么车?走着去吧。”

安娜换了平底鞋跟上来,说:“我也去,我也爱吃包子。”盛可以瞅了自己助理一眼,这姑娘瘦得跟条麻秆似的还在天天喊减肥,吃的方面像兔子多过像人,几乎从不碰主食。

他一言不合就开嘲讽:“你上次吃包子是什么时候?八岁?你就装吧。”安娜知道他的脾气,甜甜笑着跟上,不反驳。

一行人走了十几分钟到了对面花市街的包子店,人挺多,刚好有张靠厨房入口的桌子空出来,李吉祥上前掏出湿纸巾把桌子擦了两遍,请领导们坐下。老板娘方姐在旁边看见脸都拉长了,说:“不用擦,我们搞得干净得很。”扭头叫乔希年出来点单,“他们人多,我懒得记数。”

老板在厨房里边摇头边说:“你也太懒了嘛,万一小乔不干了咋办?你就不收钱不点单了?”老板娘瞪老公,说:“说那么多废话做啥子。”一边说一边把男人戴着的口罩正了正,言语不饶人,手脚却轻得很。

乔希年拿上手写单和铅笔去了外面,李吉祥叫她:“乔姐,我又来了。”

乔希年微微一笑,站在他们桌子面前说:“吃点什么?”

李吉祥仗着自己熟门熟路,主动承担了点菜的职责,还抽空对老板们解释:“这里中午没菜单,除了包子,其他菜都是厨师做什么就有什么。”

安娜和蒋凡都没说话,盛可以一拍桌子,说:“全都点一个,我要试试味道。”

李吉祥得令,转头问乔希年:“乔姐,有啥你跟我说说呗。”

方圆包子店中午卖包子也卖快餐,菜色没有一定之规,完全取决于袁有明大厨头天在农贸市场买到了啥,突然愿意做啥,以及自己想吃啥。

全国各地川菜馆子里常见的回锅肉、火爆双脆、麻婆豆腐,他经常做,因为吃的人多。外地人不熟悉的龙眼烧白、半汤鹅肠之类的原教旨川菜也不时出现,周围的熟客们经常抱着开盲盒的心情来吃午饭,遇到了自己爱吃的固然喜出望外,尝到了新鲜滋味也不虚此行。

今天中午有六个菜,都中规中矩:辣子带鱼、尖椒芽菜炒蛋、芋儿烧鸡、鱼香茄子、干煸四季豆、炝炒包菜。

四个人把菜全都点了一遍,再要了十二个包子、四个锅盔,乔希年在旁边听着,端着写菜板但一个字都没写,客人的话音一落,她说:“291块。”

小李拿手机扫码结账,这时候旁边桌叫加菜,又有一桌叫买单,走了之后紧跟着又有一群人结伴来吃饭,呼啦啦拥进来,坐在盛可以他们对面。店子里人头攒动,热闹得很。

全部桌子都是乔希年管,她空着手各处站一下点单,然后回厨房跟老板一五一十说:“一号桌点了六个菜,191块收了。二号桌点了一个辣子带鱼一个炝炒包菜,两个包子,一共57块,收了。三号桌六个人,点了带鱼、包菜、炒蛋和茄子四个菜,还有八个包子两个锅盔,一共86块,收了。”

老板娘在旁边帮老板记,见惯不惊:“晓得了。你再说一遍,二号桌点了啥子?”

蒋凡听在耳朵里,随口说:“这服务员记性那么好?”

李吉祥一听来劲了,说:“这不算什么,我经常来吃包子,不管多少人,怎么点,她只要听一次就能记住顾客点了什么,一点儿都不乱,也不会算错,而且什么都能算。”

他这么一说,大家这么一听,本来就过去了,结果坐在这里闲得慌的安娜偏要较真。

“那我出个题,你让她心算给我看看。”

李吉祥一愣,有点儿不自在,知道自己给人乔希年找事了,说:“安娜姐,别了吧。”

安娜盯他一眼,不悦道:“干吗心虚,刚才不还吹得挺带劲的吗?”

安娜从盛可以来盛世投资就给他当助理,每天打交道的都是公司高层,级别不高,位置重要,大家都愿意和她搞好关系。蒋凡是正经业务部门的总监。李吉祥呢,算是一线员工,要不是因为盛可以今天突然要来吃包子,他压根就没机会跟这几个人坐在一张桌子上。

人微言轻,他脾气又好,安娜这么一挤兑,他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好用祈求的眼神看着蒋总,希望有人出来打个圆场,别为难乔希年。

谁知蒋凡看热闹不嫌事大,起哄说:“让她试试呗,看她是啥都能算,还是只能算包子钱。”正说着,老板娘送了菜和包子来,餐具都是不锈钢的,图消毒快捷方便,装盘自然随随便便,和“档次”两个字肯定不搭边。

蒋总和安娜的嫌弃之色溢于言表,李吉祥又不敢率先动筷子,只有盛可以挽起袖子埋头开吃,尤其对芽菜炒蛋啧啧称奇,从头到尾像没听见他们说话一样。

安娜为了配合老板,勉强夹了一筷子放自己碗里,没有半点要吃的意思,继续拿着手机上网搜题,终于挑了一个她觉得合适的,给小李看:“喏,你拍下来拿过去给她,看她能不能算。”

李吉祥一看,这个不知道是哪一年国际奥数的竞赛真题,他自己是理科硕士,还学过高数,一多半也做不出来,顿时满脸为难。

安娜火上浇油:“对了,你拿过去给她现场做啊,别上网搜答案。”

李吉祥僵坐了一会儿表示自己无声的抗议,实在顶不住蒋凡和安娜咄咄逼人的眼神,最后认怂了,站起来过去找乔希年,喊了一声:“乔姐。”

乔希年刚好在收拾旁边两张桌子,一边擦台面一边回应:“怎么了?还要点什么?”

小李特别不好意思,一方面觉得自己欺负人,一方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那点儿憋屈也很强烈,他期期艾艾地说:“我同事,说、说请你算个题。”

乔希年一愣:“算什么?”

小李把手机递过去给她看,努力解释:“我们同事,觉得你心算能力很厉害,想看看你能不能算这个?”

乔希年扭头望了一眼,那三个人人模狗样,衣冠楚楚,和方圆包子店格格不入。

这会儿除了坐在最里面的高个子在埋头猛吃,另外两个人都往这边张望,满脸都是等人翻车的表情。她内心涌上来一阵微妙的反感,如同有形之物,卡在那里上下不得。

如果一只猴子有尊严,当它在舞台上表演翻筋斗听到台下观众们哄笑,内心也许会有同一种反感。

换了是老板娘,说不定当场会把抹布摔到人家脸上,但乔希年做不到,她从不给别人看到自己真正的情绪,起初是不被允许,后来就慢慢习惯了。

她装作没注意到看客们的视线,接过手机来端详了一下,很快就还了给小李:“我不会算。”李吉祥愣了:“不会算?”

乔希年向他笑笑:“跟你说了我算账就是卖包子练出来的,这么复杂的题,我看都看不懂,怎么会算?”抓着抹布就走了,头都没回。

李吉祥回到吃饭的桌边,把乔希年说的话复述一遍,安娜满意地挑了挑眉毛,说:“这才对,她要是能算,就不会在这里当服务员了,能算这些题的可都去了麻省理工和清华。”她夹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就放下,拿出湿纸巾反复擦沾了一点油腻的手指,不依不饶对小李训话:“以后少吹牛,显得没见过世面叫人笑话。”

蒋凡在旁边煽风点火:“他们年轻人看漫画看多了,爱夸张爱想象,很正常。”

小李没来由被这么损了一道,不能反击,一口气又咽不下去,只好低着头吃菜,手指捏筷子的动作都变形了,脸色很不好看。

盛可以一直埋头猛吃,看起来两耳不闻窗外事,现在啃完了第二个包子,开口了:“啥题?我看看。”他伸手拿起安娜的手机瞄了瞄,迷惘的表情一闪而过,显然也没看懂,然后问蒋凡:“你会算吗?”语气冷冰冰的。

蒋凡这个人粘上毛比猴还精,马上知道自己和安娜刚才过分了,很勉强地说:“不、不太会。”他的理由比较充分,“我学商业管理的,纯文科,没学过奥数。”

盛可以“哦”了一声,转向安娜,说:“你呢?算得出来吗?”语气不友好。

安娜有点慌,刚才的气焰一下灭了大半截,跟着嗫嚅:“我、我也是学文科的。”

盛可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就是说,你们俩都算不出来?”

接着就照直捅肺管子了:“那你们嘚瑟啥?不依不饶给人家上眼药?”

他把手机“啪”一下丢给安娜,直接摔她面前菜盘子里了,说:“咱们这是新中国,祖上三代谁家都是泥腿子,别把自己当人上人知道吗?还麻省理工呢,还清华呢,说得跟你们自己去了似的,自豪什么?就算你们去了又怎么样?不是一样天天上班挣口饭吃?人家包子卖得好,比你们拿薪水还强,你们有啥了不起的?”

训完话,他擦了一下嘴,站起来就走了。

蒋凡伸长脖子看着老板远去,无可奈何,带点儿给自己下台的意思,说:“盛总这脾气还真是一直没变过啊,想说啥就说啥,想说谁就说谁。”

安娜故作从容:“是啊,盛二爷嘛,确实不用看谁的脸色。”她皱着眉头拈起自己的手机,把沾了油水的名牌镶钻外壳摘下来,顺手丢了。两个人都装作没看见,还在吃东西的小李嘴角露出一丝格外解气的笑。

自打去了一次方圆包子店之后,盛二爷就记住了袁师傅手作的味道,一开始一两个礼拜去吃一次,后来变成几天吃一次,吃来吃去发现其他地方的包子都不是方圆包子店的对手,干脆把自己的晨跑路线给改了。

以前是沿着横贯西京的西江步道跑十公里,司机跟着,跑完穿出步道上车回公寓洗澡换衣服。

换了路线之后,盛可以先沿着西江步道跑七八公里,然后横穿街道绕一个圈进去花市街,直取方圆包子店,买上两个包子两个锅盔走回主路上车回家,经常路上就把早餐给干掉了,一边吃还一边对司机发感慨:肉包子使我快乐。

他来得勤,自然就跟老板娘和乔希年熟了,此外还偶遇过李吉祥好几次,人多要排队,两人站在那里瞎聊。

盛世上上下下都听过这个老板不少八卦,真真假假没人知道,普遍的说法是他脾气不好。然而自打盛可以在包子店帮李吉祥出头怼了安娜和蒋凡之后,李吉祥认为这种脾气不好应该算是优点。

他一开始跟盛可以说话还受宠若惊,渐渐发现这个传说中鬼见愁的盛二爷完全没架子,心态不知不觉就变了,什么都敢扯,公司各部门里里外外的事儿一串一串跟盛可以说,重不重要的,盛可以都听得挺认真。

老板娘看在眼里,有一天盛可以没来,她问小李:“那个是谁?也是你们公司的?你同事?”

李吉祥不是个傻子,没有把老板底细随便往外兜,笑眯眯点头,说:“是啊,同事,不过不是一个部门的。”

“比你官大不?”老板娘问。

小李“扑哧”笑出声:“我们是个投资公司,公司里没有官不官的,他比我级别高一点倒是真的。”

老板娘很失望:“级别才比你高一点啊,那不行嘛。”

李吉祥内心有点受伤,马上抗议:“老板娘,你为什么要对我使用轻蔑攻击?”

老板娘不是一般的耿直:“你看你天天帮别个买包子,级别能高到哪里去?”说得小李无法反驳。

她一边说一边居然还冒出了星星眼,说:“不过这个男的挺帅,嘿,我一向觉得嘛,那些个子高,胳膊长腿长的男的最经看了。”说到这里缩缩头,往厨房里张望一眼,小李马上起哄:“老板要伤心咯。”

老板娘咯咯笑:“伤啥子心,在我心中最帅还是他。”

李吉祥打趣:“隔得远,老板听不见,老板娘你省着点儿拍马屁吧。”

这么吃了一个多月,五月中旬,盛可以出了一个多礼拜的差,回到西京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他在飞机上睡着了没吃东西,饥肠辘辘直奔方圆包子店而去。

这是他第一次晚上到方圆包子店,店门关了一小半,盛可以干脆弯下腰钻了进去。铺子里空空如也,只有收银台顶上开了一盏灯,乔希年正坐在一张桌子后看杂志。

她冷不丁见到那么大一个人冒出来,吓得跳了起来,看清楚之后才松口气,有点意外:“你好?你怎么来了?”

盛可以张望了一下,把自己好几万一件的西装随便堆在凳子上,说:“我出差去了,刚回来,晚上还有包子吗?”

乔希年说:“没啦,就算有也不好吃了嘛,不新鲜了。”

盛可以点头表示赞同:“有道理。”

他饿得不行,此刻没包子也不想跑其他地方了,摸着自己的下巴发出灵魂拷问:“你们还有什么?”

乔希年迟疑地说:“啥都没有了。”

盛可以一脸失望,声调变得凄凉:“啥都没了?”

说着,肚子发出了咕咕叫,如此饥肠辘辘,他忍不住哭诉起来:“我快饿死了,飞机上啥都没吃,就想留着肚子来吃包子解解馋,你们怎么能不营业呢!”

乔希年哭笑不得,还跟他一五一十解释:“晚上一直都不营业,七点半打烊,做早餐的店很少做晚餐,因为没那么多人手倒班。”

盛可以还是哭丧着脸,不愿意听理由,乔希年有点不忍心,就说:“晚上我们自己吃的面,还有一点儿,你要不要吃?”

吃面!这简直正中盛可以下怀,他本来都准备站起来走了,马上无缝衔接改变姿势坐下,舒舒服服伸长了两条腿,问:“吃什么面啊?”

“辣鸡面,袁哥烧的辣鸡,自己拉的面,我去给你煮。”

盛可以很高兴,跟着她过去厨房看辣鸡,因为他没吃过。

这是他第一次进方圆包子店的厨房。视线所及,所有东西都放在合适的地方,机器厨具、案板台面,全都干干净净,没有半点油腻尘灰,连最容易藏污纳垢的地面角落都刷得光洁锃亮,完全颠覆了他对大排档小馆子后厨一直以来的印象。

“好干净啊!”他发出感叹,问乔希年,“是你收拾的吗?”

乔希年摇头,说:“不是我,是老板娘,老板娘有洁癖,眼睛里容不下一片脏纸巾,宁愿不睡觉也要打扫卫生。”

盛可以连连点头:“厉害厉害,难怪你们的包子那么好吃、纯粹,肉是肉,菜是菜,一点儿杂质都没有。”

乔希年很迷惘:“有关系吗?”

盛可以煞有介事:“当然有关系,我跟你说,后厨不干净的饭店,不管用料多好,厨师手艺多厉害,东西随便吃一下可以,细品起来就不纯粹了,留不住懂吃的客人。那些灰尘、油腻、脏的空气,会混在菜品里,影响食材的味道。”一言以蔽之,“你们家老板娘真厉害!”

乔希年一脸狐疑地听他扯,为了不冷场,礼貌地对最后一点表达了自己的意见:“是啊,老板娘很厉害,干什么都快,还干得好,一个人能顶好几个人。”

她上锅烧水,水开了下面,面是老板自己和、自己扯的,很筋道,趁面在煮着,抽一个大碗放下去葱花、生抽、麻油,一点点盐,一勺子高汤下去,捞了面进碗,乔希年再转身从冰箱里拿出一个真空食品包装盒。

盒子里装着多半盒辣子鸡,红黄辣椒鸡丁大蒜完美地调和在一起,一开盖就散发奇香,引人垂涎,她舀了几勺浇在面上,盛可以在旁边强烈要求:“多一点,多一点。”

乔希年看着他,勺子举在半空中,说:“很辣的。”

盛可以大无畏地说:“我不怕,只要好吃,辣一点也没关系。”

乔希年强调了一下:“真的很辣,老板说这是自贡那边的口味,用了很多干辣子还有泡椒。”

盛可以的眼睛闪闪发光,说:“太好了,我喜欢吃四川的泡椒,滋味足,外面泡的好的不多。你赶紧多给我一勺,别小气,我给钱啊。”

乔希年嘀咕了一句:“不是给不给钱的问题。”无奈又挖了一大勺堆在面上。

面做好了,端出去放在桌上,盛可以一边拿筷子一边吞口水,乔希年看着觉得好笑,送佛送到西,还给他煎了个蛋,盛可以一口下去,眉开眼笑:“好吃,太好吃了。”

他回忆了一下:“上次中午来吃饭,菜也好吃,但没这么好吃啊!”

乔希年帮老板解释:“那是大盆菜,老板说做做就可以了,晚上吃的是给自己做的。”

盛可以恍然大悟:“那当然是给自己做得比较好吃。”

他吃上了面,乔希年又坐回之前那张桌子,继续看她的杂志,盛可以吃着吃着,冷不丁说:“你能看这个啊?”

乔希年一愣,不自然地把杂志放下了,那是一本英文版《经济学人》,这一期的头条讲的是美国的新经济政策,她轻轻地说:“客人丢下的,我看看里面的漫画。”

盛可以“哦”了一声,他刚才已经观察好一会儿了,乔希年看杂志的样子很专心,绝不是在看漫画,而《经济学人》这本杂志可不是初学者看的简易英文读物,里面的文章专业性很强,不是很好懂。既然人家都不愿意承认,盛可以也就不说了,把注意力转回到自己的辣鸡面上来,一开始吃鲜香满口,渐渐真辣起来了,一口鸡肉一口热乎乎的面,如同地狱火焚烧,奇妙之处在于明明辣得跳,他还停不了,身不由己般继续吃,汗珠子一颗颗滚下来,跟狗狗散热似的不时伸出舌头喘气。

乔希年放下杂志,起身给他拿了一碟泡菜一瓶可乐过来,说:“跟你说了真的很辣呀。”

盛可以晃着脑袋尝了一筷子泡青笋条,爽脆可口,淡酸中带微甜的口感一下子把辛辣气味给冲淡了,他喜出望外:“好吃!哪儿来的?”

乔希年说:“也是老板泡的,自己吃的。”

盛可以一脸羡慕,频频点头:“不错不错,好吃极了,比什么店里的都好。”

他表现出对泡菜很有研究的样子:“你知道吧,在泡菜界,四川泡菜天下无双,放和牛汉堡里,比酸黄瓜好吃多了。”

乔希年“哦”了一声,不知道是赞同还是不赞同,她倒不是懒得跟人说话,而是根本不知道怎么跟陌生人闲谈,有事说事,说完就算了,“哦”就算是回应。

盛可以浑然不在意,就着泡菜埋头继续吃,店铺里非常安静,就只有他吸溜面条的声音。

一碗面快要见底,店门外传来了孩子们的笑声,这是老板娘带着乐乐琪琪饭后消食回来了,乔希年赶紧拉起门迎出去:“回来啦?”

两个小孩子跟炮弹一样冲进来,琪琪五岁了,稍有点儿胖,手脚都是圆鼓鼓的,头发又黑又长,老板娘给她梳了七八根小辫子再织到一起,显出一张小脸分外可爱。这孩子笑点特别低,有点啥事儿就笑得前仰后合,一分钟都停不下来,是个人就喜欢她。乐乐刚好相反,比较瘦弱,又安静,眼神总是很专注,似乎能看到别人无法企及的地方,他喜欢读书,常常发问,脑子里永远都有个风车在不断运转。

个性差这么远,不耽误乐乐和琪琪天天黏在一起,乐乐甚至还问过乔希年小孩子可不可以结婚,因为他要和琪琪结婚,这样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乔希年听了微笑,内心却有个声音在说,哪里有永远这种事。

她伸手去摸儿子和琪琪的脖子,摸得两手汗:“玩得这么疯啊,衣服全都湿了。”

老板娘在后面跟着笑:“坐摇摇去了,新摇摇,一人坐了八遍还不肯走,然后跟我去跳了一会儿广场舞。”

琪琪的个性和妈妈一模一样,轻而易举就能乐,在旁边插话:“我们跳得好!婆婆嬢嬢们都喊我们明天还要去。”

老板娘把手机递给乔希年,说:“我录了视频,你看你幺儿的表现,是不是很霸道?”她这时候才注意到店里还坐着个盛可以,愣了:“你咋个来了?”

乔希年说:“他来吃包子,没了,说要吃碗面,我用咱们剩下的辣鸡浇头给他做了一碗。”

盛可以举起筷子来,说:“好吃。”

老板娘眉开眼笑:“那是好吃啊,我最爱吃那一口。”过去看了看那碗基本见了底的面,又有点舍不得,“本来说留着我明天吃拌面的,算了,明天喊我老公再弄。”

她这心直口快的脾气很对盛可以的胃口,他笑:“还给你留了的,没吃完,放心吧。”

老板娘大大咧咧,说:“要得。”转身带着琪琪进去喝水了。

乔希年在旁边打开手机看视频,乐乐在花市街社区中心广场上全程跟跳《可可托海的牧羊人》,舞姿销魂。她忍不住笑,问儿子:“好玩吗?”

乐乐点点头,说:“好玩,广场舞好玩,新摇摇也好玩,新摇摇会唱《我的小毛驴》,还会唱外国歌。”

乔希年放下手机,伸手抱起了儿子,说:“宝贝乖,什么样的外国歌啊?”

乐乐奶声奶气的:“妈咪,我唱给你听。”

他挣脱妈妈的怀抱,站在包子店中间,双手背在身后,开始咿咿呀呀的唱歌,音调欢快悠扬,但乔希年一句没听懂。

老板娘洗完手出来了,一脸迷惘:“超市那个新摇摇放的尽是这些歌,老子一句都听不懂,你说附近又没得外国人,放啥子外国歌嘛。”

这时盛可以插了一句:“小朋友,你在哪儿学的西班牙文啊?”

乐乐转过身看看他,天真地问:“叔叔,什么是西班牙文?”

盛可以说:“你刚才唱的就是西班牙文啊。”

乐乐摇摇头:“不知道。”

盛可以惊了:“那你怎么会唱啊?”

乐乐更茫然了:“听了就会唱了呀。”他的表情像是在说这个叔叔的问题有点傻。

盛可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听了一遍就会唱了?连曲调带发音?”

乐乐点头:“是啊。”

盛可以傻看着他,乔希年赶紧把乐乐带走了。

包子店的人呼啦啦一下全都走了个干净,没人理盛可以了。他吃完碗里最后几根面,连鸡丝丝都挑出来吃了,起身到收银台那边,掏出手机准备自助扫码付钱。

收银台下的桌子上摆着一沓硬纸壳,都是从各种商品包装盒上剪下来的。很多张纸壳空白那一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都是算式。

盛可以好奇地抓起那一堆纸壳翻了翻,其中一张上面写着一道题目,就是上次安娜非要怼给乔希年算的那道题,用铅笔抄下来的。再翻了几张,在另一张纸壳上看到了答案,答案后重重画了一个问号,做题的人似乎不敢肯定这个结果正确与否。

盛可以拿出手机来拍下了答案,然后就悄悄地走了。

这一年的夏初和往年一样多雨,五月底那个周五的早上,雨下了一晚还没停。花市街里积水严重,好些地方把路都给堵了,来方圆包子店吃早餐的人明显比平时少。

李吉祥也没出现,八点多突然一个电话打了过来,老板娘刚开了免提接起来他就在那边呐喊:“江湖救急,江湖救急。”

老板娘一脸蒙:“救啥子?被绑架了吗?有工夫打电话到这里为啥不报警?”

小李心急火燎道:“老板娘,我们部门今天开月度总结会,我答应了要给全部门的人买早餐,结果我起晚了,你能不能行行好,帮我把包子送到公司门口啊?我在门口等你,求你了。”

老板娘看了一眼天气,很明显不想帮,还在想推脱的理由,小李祭出了撒手锏:“老板娘,今天的早餐可是在麦当劳、永和豆浆和你们之间投票选的,大家都投了给你们。你要不送,怎么给咱们方圆包子店长志气啊?”

爱慕虚荣的老板娘陷入了天人交战,小李精准地抓住了这个机会,二话不说开始下单,营造出先上车再买票、木已成舟的架势,说:“求你了,快点送来吧。六十个包子,三十五个锅盔,四十杯豆浆,见了面我扫码转钱给你啊。谢了谢了,拜拜。”电话一挂,老板娘再要后悔显然就来不及了。

乔希年在旁边全程听着他们的对话,一步步看着老板娘被套进去了,她知道老板娘腰不好,稍微重一点的东西老板都不让她提的,一个人去肯定拿不了那么多,于是起身解了围裙,说:“方姐,我跟你一起去送吧。”

她们穿着雨衣雨鞋,提着食品袋子,出门没走两步,雨就下大了。

城中村长期等拆迁,市政基本不怎么搭理,几乎每条路都年久失修,平常就不怎么好走了,一下雨简直糟糕透顶。积水比比皆是,一步一坑,动辄有车子飞驰而过,溅满路人半身泥水,咒骂声在街边此起彼伏。

老板娘在前,乔希年在后,深一脚浅一脚,跋涉了快二十分钟才终于来到小李工作的国际金融大厦门口。老板娘心里的怒气程度和满头满身的雨水形成正比,一路上骂骂咧咧,乔希年在旁边算是一次性把四川简阳流行的各种吵架金句都给听完了,很担心老板娘看到小李就要扑过去徒手撕了他。

还好,看在还没收钱的份上,老板娘及时克制了自己,接上头之后一脸没好气,但起码还保持了平静,结果小李不长眼啊,一看袋子数量那么多,得寸进尺:“这么散,我一个人拿不上去,老板娘你送佛送到西,跟我上楼吧。”

老板娘二话不说,把一堆袋子劈头盖脸塞到小李怀里,怒气冲冲地扭头走了。

李吉祥忙不迭抱紧了一堆袋子,扎个马步,靠自己腹部的肉肉把包子们顶起来,转头瞅着乔希年一脸苦相:“乔姐,救我狗命,我就只能靠你了,帮我拿上去吧。”

乔希年没法拒绝,只好在门口把雨衣脱下来折好放进自带的塑料袋里,再拍拍身上的水珠,接过两个袋子跟小李上了电梯。

她身上淋湿了,大厦里的温度最多只有十六度,一停下来站在那里冷得寒噤连连。怕小李注意到自己的窘相,她使劲儿往后靠着电梯墙壁,咬紧了牙关。

电梯里没别人,小李跟她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公司:“我们公司是盛世投资,在三十六楼,一层都是我们的。”

乔希年顺口说:“你们做投资,投什么的啊?”

李吉祥说:“我们主要投连锁餐饮,连锁大众娱乐,像是量贩卡拉OK啊,密室逃脱什么的,今年主力投影视视频类的制作和营销公司,投了好几家都不错。”

他问乔希年:“你喝过欢茶吗?最近很红的水果茶店,马上上市了,第一轮就是我们投的。”

乔希年知道欢茶,没喝过,她带乐乐和琪琪周末去公园的时候经过一家,门口的队排出上百米,声势惊人。她想买一杯给孩子们尝尝,上外卖软件一看,一杯要三十多块钱,赶紧关了页面,老板娘在旁边骂:“十九块钱六个橙子,变成三杯饮料卖老子一百块,做什么生意,不如去抢!”后来她在街边花十块钱买了一个手动榨汁机回来,又从农贸市场买了橙子回来打汁,小的们也喝得很乐。

说话间,他们到了公司,进门直奔会议室,桌子上已经按位置摆好了资料,投影开着,项目演示文稿在自动播放。小李放下东西刚准备付钱给乔希年,手机响了,他老板劈头盖脸问他到哪儿了,赶紧去办公室。

小李的老板是蒋凡的左膀右臂,姓陈,外号大雷,人如其名是个暴脾气,急躁如火,干活儿雷厉风行,骂人也一样,生平最讨厌别人慢吞吞,手下人对他都望而生畏。

李吉祥一听雷哥召唤,顿时慌了手脚,招呼都忘记跟乔希年打,举着手机跑去陈老板办公室了,留下乔希年站在会议室里不知所措。

要是跟小李上楼的是老板娘,现在肯定骂着先人板板追上去了,天王老子现形都要先把账结了,她才不管什么甲级写字楼什么高管金领上等人,吃包子给钱,天经地义。

乔希年没那么彪悍,只好独自在空空如也的会议室等,讪讪的,雨鞋上的水滴落到地毯上,润湿了灰蓝色的绒毛,她觉得难堪,脚趾头情不自禁地蜷缩得更紧些。

左等右等,不见李吉祥回来,乔希年决定先回去,账明天再结好了,老板娘也不会说什么。她走到会议桌子的尾端,把装着食物的袋子一袋一袋拿出来,有条不紊摆成一排,一边抬头看了两眼投影上播放的项目内容。

那是一家短视频营销公司做的融资方案,页面漂亮,内容翔实丰富,看得出来做的人花了很多工夫。此时正播到公司过去一年的财务数据,乔希年聚精会神正看着,忽然门口人影一晃,盛可以走了进来,两人面面相觑。

“你怎么在这里?”盛可以劈头就问,一看桌上的包子马上明白了,说:“来送餐啊?”

他看看会议室的窗外,雨下得更大了,天地之间连绵如水帘,风吹不进:“这么大雨,你不会是走过来的吧?”

乔希年笑笑:“没关系啊,又不远。”

盛可以一屁股坐在她旁边的位置上,抓起一袋包子咔咔吃了起来,乔希年又看了几眼演示文稿,收拾装包子纸袋的塑料袋要走,盛可以伸手拦住她,说:“雨太大了,我让公司的司机送你回去。”

乔希年赶紧摆手,说:“不用不用,我走过去就行了,反正鞋子衣服都湿了。”

盛可以很认真道:“什么叫反正都湿了,少湿一点儿是一点儿啊,这么大雨,你打伞也没用。”他二话不说打了电话给司机:“小劳,你开车到大堂门口等,送乔小姐回花市街,她穿着一件黑色长T恤,黑色胶鞋。”

“主干道进不去,你知道的,从西面绕过去能开到他们店门口。对,就是方圆包子店,天天去的。”

司机那边答应下来,心里挺纳闷,方圆包子店他知道,穿黑色胶鞋的乔小姐是什么人?

盛可以让乔希年等等,说:“司机从车库出来要绕一圈才到大堂门口,你过几分钟再下去吧。”乔希年急忙说:“我去门口等就行了。”

盛可以这个人心直口快:“门口也有雨,你这样站大堂里面保安会赶你的。”

黑色长T恤,黑色胶鞋,盛可以很精确地描述了乔希年的衣着。

T恤皱巴巴的,背后还写着方圆包子店几个大字,黑色胶皮雨靴里扎着蓝色的旧运动裤,前后都湿了大半,乱发蓬头。

她这个样子站在金碧辉煌的国际金融中心大堂里,保安真的会赶,毕竟这栋写字楼是不准任何外卖和快递进大门的。

盛可以就事论事,并没有讽刺的意思,但乔希年的脸还是腾一下就红了,一直热到耳根。

盛可以完全没注意她的窘迫,自顾自把视线投向了项目演示文稿,速度奇快地吃完了一个包子,又拿了另一个在啃,一边自言自语:“这公司不错,挺好,我得让他们赶紧投。”

乔希年把这句话听在耳里,也许刚才那一句保安会赶你走刺痛了深深隐藏起来的自尊,她非常突兀地说:“这家公司不行。”

盛可以一愣,转过椅子来看她:“啥?”

一口气容易上来,也容易泄,乔希年马上就后悔了,退了一步说:“没什么,我胡说的。”

盛可以若有所思,看看乔希年,看看演示文稿,屏幕上正好播到一页特别花哨的商业模型示意图,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是演示文稿配色不行吗?如果是的话,我同意你的说法。”

乔希年不出声,很后悔自己多事。盛可以两口把包子吞了,擦擦手,向她倾过来,非常认真地问:“什么原因让你觉得他们不行,你说来听听嘛。”

乔希年坚持:“我胡说的。”

盛可以不放过她,说:“你别藏着掖着,就当是你教我啊。”很诚恳,不带一丝杂质的诚恳。

不知道为了什么,这句“你教我”让乔希年眼角一颤,她心一横,真说了:“你看第三张表格,他们的管理层成本太高了,跟同类上市公司比很畸形。我看过这家公司的一些报道,是从个人工作室发展起来的,最值钱的资产是旗下两个头部主播,主要管理者都是家族成员,绩效结构不平衡,万一主播IP(知识产权)出了问题,整个公司价值都会极大缩水,风险大而且不可控。”她说着,盛可以就盯着演示文稿看,而后问:“你怎么知道它们的管理层成本跟同类上市公司的数据比很畸形?”

乔希年低下头,把那一团塑料袋揉在手心里,轻声说:“我真的就是随便说说。”

盛可以拨浪鼓一样摇头,说:“没人会在这种事情上随便说说的。”

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纠正了自己的说法,说:“就算有人想随便说,也说不出来,你肯定有你的理由。”他看着乔希年,“来嘛,你说说看嘛,你怎么会知道呢?”

乔希年抬头看到他眼神里真实的热切,这莫名其妙的场合,这莫名其妙的人说的莫名其妙的话,忽然让她觉得感动,刚要张嘴,开会的时间到了,呼啦啦一群人冲进来。

李吉祥也在里面,看到乔希年很惊讶:“乔姐,你还没走啊?”

乔希年一惊,顾不上盛可以叫她,赶紧低着头一路小跑出了会议室。盛可以追了上去,到大门外刚好看见乔希年进了电梯。

他一边往回走一边打电话,经过会议室门口往自己办公室去了,说:“小劳,你接到乔小姐发个信息给我。送乔小姐回去之后告诉她,我回头会来拜访,你把我电话号码给她。”

会议室里的人都听到了,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不知道刚刚冲出去的外卖小妹就是乔小姐,几个关键词连在一起,大家互传眉眼,脑内小剧场马上开幕演了一整出八卦——

萍水相逢,春风一度,这会儿姑娘才从家里走,盛总非常怜香惜玉,知道这么大雨要让司机送,晚上还要再见面。肯定是新认识的姑娘没跑了,你看电话号码都还要司机给。

盛可以单身,从来没听说他有固定的女朋友,只要不犯法,想怎么玩都光明正大。但是打工人嘛,八卦老板本来就是人生快乐之本。

只有李吉祥知道盛可以在说什么,看看窗外连天雨幕,内心感叹:盛总这人真的挺好,根本不像公司上上下下传的那么浑蛋啊。

这时候蒋凡敲了敲桌子,会议正式开始,陈大雷视线远望着盛可以消失的方向,问:“盛总不来吗?”

蒋凡叹口气:“他昨天说不参与讨论,让我们决定好了再跟他汇报。”

人群此起彼伏发出了微弱的呻吟,大家都知道跟盛总汇报意味着什么——他们之前的讨论全部打水漂,二爷脑门一热,大腿一拍,你们的头头是道都算什么。

今天这里坐的有投资部门的,也有投后服务部门的,讨论的就是到底要不要投如梦这个公司。讨论结果非常明确:不投。

这家公司是一个账号名叫“彪姐”注册的,以各种知识密集型的热点视频走红,有流量之后一开始做个人工作室,后来开始扶植自己的网红矩阵,成功捣鼓出了两个头部主播,在各大平台都很火,再后来切入开始做短剧,质量很精良,跟拍电影一样讲究:有剧本有布景有人物,甚至还有角儿,不少正经二三线的明星都出演过。

他们的短剧非常好看,紧凑热闹,故事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全部放弃,情节第一秒钟就让观众爽上天,一集一分钟,每周更新十几集。几部作品出来后流量惊人,一时间炙手可热,从广告收入到视频打赏,订阅变现非常可观,财源滚滚。

他们融资目的有两个,第一是想跟上游平台绑得更紧,参与播放平台主导的作品投资,解决渠道问题,第二是想组建自己的发行网络,布局成型后就上市。

如梦是一家一直专注内容制作,而且也专精擅长内容输出的公司,对他们的未来来说,这两个方向的努力都有道理,同时野心也太大了,哪怕大量的投资砸进去,也很难预料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投资的人求财,都想蹚着石头过河,没有人想成为那块石头。只有盛可以,他好像属铁的,五行欠锤,什么地方有雷他就往什么地方蹚,义无反顾。

如梦是他介绍给公司的项目,过程很丝滑,丝滑得像被人下了套——

“话说二爷去夜店里玩,人家介绍他和彪妹认识。”

“两人聊得投机,约了几次吃饭喝酒,彪妹自然知道了他的身份。”

“彪妹带上项目介绍和团队直接到了盛世投资,二爷给她摆出了所有高管谈合作。”

“霸王硬上弓。”

事情就是这么一个事情。

既然是盛二爷带来的,大家自然只能硬着头皮接啊。到目前为止已经谈了好几轮了,内部意见有分歧。

赞成投的,觉得这家网红公司前景很好,应该试试。我们不投,其他人抢了怎么办?

不赞成的,觉得风险不可控,说难听一点,头部主播说声跳槽、生病、车祸,那分分钟就没了,短剧拍得再好,也未必能持续变现。

赞成的人呢,主要是盛可以。不赞成的呢,是其他人。

泾渭分明。

盛世投资的分析师们都来自盛世集团的投资业务线,身经百战,在自己的领域里很少看走眼,也不容易被改变主意。所以说来说去,今天会议上真正要解决的问题只有一个:怎么做到既不投,又不让老板跳脚,万一他跳脚,非要坚持己见,怎么防止他没条件创造条件硬上。

顺着他来是不行的,因为盛可以一意孤行。盛世投资这两年已经失败了好几个项目,数以亿计的资金打水漂。合伙人们去KTV唱歌唱到陈奕迅名作《落花流水》这一首,都纷纷眼含热泪。

大家达成共识之后一起沉默下来,几个大佬互相看,最后陈大雷伸出手,说:“剪刀石头布,谁输了谁去请盛总进来。”

蒋凡揉了揉自己的脸,才早上十点半就心力交瘁了,说:“那谁赢了谁负责跟他说我们的意见。”

陈大雷咳了一声:“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剪刀石头布个屁。”他站起来就往外走,把会议室的门一开,迎面和盛可以撞上了,陈大雷的气势顿时矮了三分,张口结舌:“盛、盛总来啦?”回头和蒋凡对望,彼此都在想,这位爷不是一直在门外偷听吧?大家吐槽的时候可一点没留情面啊!

盛可以轻轻松松走进来,坐下,说:“怎么样,讨论完了?这个项目的情况你们跟我说说吧。”还强调了一句,“有什么说什么。”

蒋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盛总想听听我们的意见?”

他挺自在地点点头:“是啊,我对这家公司有点疑问,看看你们是怎么想的。”

蒋凡简直要热泪盈眶,他按住自己激动的心、颤抖的手,开始一五一十从数据、市场趋势和企业运营研判各个角度讲如梦这家公司的情况,讲到最后,顺理成章得出结论:“不值得现在就跟进,可以持续观察。”

盛可以望着项目演示文稿,双手指尖相触,支着下巴,椅子转来转去,沉吟了一阵,才点点头:“行,那观察一下吧。”他还发表了自己的高见,“我主要的疑虑是他们的管理层成本太高了,和其他类似大公司比高得很明显,主要的管理层又都是家族成员。”

环顾左右,看到了一些点头如捣蒜的脑袋:“那咱们投的很大一部分钱,不就是帮他们养自家人?”

蒋凡就差没“扑通”跪下喊“主上英明”了:“盛总看得很准,这一点我们都没特别关注。”事实上,他真的也不知道如梦的管理层很多是创始人的家族成员,这么偏门的消息盛总从哪儿看来的?

陈大雷喜出望外:“那,咱们现在就不投了。”

盛可以拍拍桌子站起来,拔腿就走:“那就不投了呗。”

身后响起了掌声。

这一天大雨倾盆,天色晦暗,按理说很容易令人心情郁闷。但是盛世投资的朋友们过得很好,很愉快,晚上回家的时候内心舒展,毫不苦涩。可见老板不抽风对员工的身心健康起着多么重要的作用。

盛可以一天又参加了好几个会,忙到晚上八点多才回到自己办公室。打开微信,他的酒搭子们给他发了好多条60秒的语音,五花八门的,问他今晚去不去玩,有什么节目,自己都在哪儿,在干什么等等,让他快点过去。

盛可以统一回了一句:“还没下班呢,晚点再说。”

这时安娜进来了,说:“盛总,还有什么事吗?没事的话我先下班了。”

作为助理,她很有规矩,老板不下班,她也不下班,哪怕盛可以从来没有这么要求过。

盛可以坐在办公桌前看手机,头都没抬:“下班吧,我没事了。”

安娜犹豫了一下:“八点多了,要给您定个餐吗?”

盛可以一听餐字,肚子咕咕叫了几声,他想了想:“不用了,我自己出去随便吃点。”

安娜说:“好的。”拿了包,换了鞋走了。

盛可以听着她高跟鞋“哒哒哒”一直响到走廊尽头,很快就消失了。他转过椅子去看落地窗外的西京夜景,四处都是灯,霓虹闪烁,摩天大厦楼身上的灯影广告打出一个又一个简单粗暴的图像,告诉你什么凉茶可喝。什么基金可买,何处是神仙洞府人生必访,结婚时又必须要买哪一套厨具,等等,句句在理,井井有条,没得辩驳。

这铺天盖地的繁华之下,二爷觉得很寂寞,说出去会被人骂矫情,却在内心深处涌动,他的寂寞虚弱而鲜明,也像窗外那些灯光。

他拖着脚步出了公司,发了个信息让司机回去了,自己左右看看。

往左边走,十五分钟步行回公寓,可以洗个澡坐下来叫个外卖;往右边走,拐弯有不少高级餐厅,有几家还没吃过,一个人吃吃也无妨。

结果踌躇许久,他没往左也没往右,过了街直奔花市街去了。

跟上次一样,方圆包子店的店门关了大半,下半截透着光,盛可以这次没有再直接钻进去,而是很有礼貌地伸手敲门,老板在里面喊:“哪个?今天打烊了,吃东西明天早上来。”

盛可以干脆蹲下来回喊:“我找乔小姐,她在吗?”

卷闸门呼啦啦拉了上去,方头方脑,树墩子一样壮实的老板穿着夹脚拖鞋、老头衫、大裤衩走出来,手里提个锅铲,一脸迷惑:“你找哪个?你是哪个?”

盛可以一时语塞。

这是他第一次跟袁哥打照面,每次他来都只看见老板娘和乔希年在前面张罗,老板本人永远藏在厨房里,兢兢业业蒸包子、打锅盔、榨豆浆、做小菜,脸都不往外露一个。

他只好说:“我常来吃包子的,老板娘和乔小姐都认识我。”

老板眨巴眨巴眼:“哦,今天没包子了。”生怕人家明天晚上还来似的,补充了一句,“晚上都没包子。”

说完伸手就想拉卷闸门,盛可以赶紧挡住,有点哭笑不得:“我找乔小姐问她一点事,你让她出来一下可以吗?”

老板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半天才说:“我去问问。”

里面响起老板娘穿着拖鞋啪啪啪下楼梯的声音,问老公:“袁哥,你在跟哪个说话?”

老板扭身走了进去:“有人找小乔,说是她的朋友,说认得到你,你去看一下是不是真的认得到。”语气相当警惕,盛可以在门口哭笑不得。

老板娘验明了盛可以的正身,总算放他进去了,只见店里一张桌子上摆了四菜一汤:莲白回锅肉、芙蓉鸡片、家常豌豆苗、酥肉汤,一盆子凉拌择耳根,一盘豆瓣鲫鱼,菜的中间有一只小蛋糕,一瓶老白干,老板娘正张罗着摆碗筷和小酒杯,一边放开喉咙喊:“小乔,有人找你,快下来,娃儿们吃完饭了,喊他们自己看动画片。”

乔希年答应着,穿了拖鞋啪啪啪从楼上下来了,手里举着两个孩子吃饭用的小黄鸭碗,看到盛可以一愣:“哎?”

她赶紧把乱蓬蓬的头发抓到耳朵后面去,掸掉胸前黏的蒸蛋和菜叶子,问:“你找我?”

盛可以举起手来:“是啊,我公司司机,他没跟你说我晚上会来找你?”

乔希年脑子很清楚:“他说你回头来拜访我,我以为这是来吃包子的客气说法,那你应该明天早上来才有包子吃啊。”

盛可以一想也是,说的确实是回头,没说当晚。他看场面知道自己来的不对,急忙想走,还顺口撒了个谎:“本来想来吃点东西的,没事,我去其他地方吃。”

老板在旁边指出:“你不是要问小乔一点事?”

他叮嘱乔希年:“他要问啥子就在这里问哈,你不要跟出去,我们两个上去拿点儿东西。”

盛可以有点窘,就是有事现在也问不出来了,老板娘看他慌慌忙忙,忍不住笑:“吃饭没得?没吃一起吃点嘛。”果然人长得帅是有一点好处的,起码老板娘对他和气。

老板马上瞪了老板娘一眼,显然很不乐意,随即又被瞪回来了,老板娘还对着乔希年那边使了个眼色。两口子相处久了,不需要多话,眼睛眉毛一动老板就明白了,老板娘说的是这男的说不定对乔希年有意思,难道不应该创造点机会?

老板乐了:“差得太远了嘛,异想天开。”被老板娘一筷子打在手臂上,跳了起来:“哎呀哎呀,打我做啥子?”

惧内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天长日久下来已经成了本能,老板雄起了最多一秒,眼看着就见风转舵了,被打了之后心不甘情不愿地说:“对嘛,加双筷子容易得很,吃饭吃饭。”

盛可以的脚都悄咪咪移到了卷闸门边,听到这句邀请,油然回想起了那天的辣子鸡真味,情不自禁哗哗流口水,他假惺惺地说着:“哎呀,那怎么好意思啊。”长腿一撩跨过长椅,很干脆地坐下了。

老板嘀咕:“但凡你坐得慢一点我都当你真的不好意思。”

老板娘安排大家坐下,她和老板一排,乔希年就坐在盛可以旁边,盛可以举着筷子看看菜色很满意,再看看那个蛋糕,说:“今天谁过生日啊?”

老板给他斟上酒,给自己和老板娘也倒满,拿了一瓶可乐给乔希年,说:“我过生日。”

盛可以把袖子一卷,高高举起酒杯:“大哥,生日快乐!我先干为敬。”一口闷了。

老板没想到这人模狗样的男的如此爽快,顿时高兴起来:“可以可以。”毕竟喝酒有人一起确实比较快乐,一口也闷了。

这么闷了几个回合,加上盛可以每吃一筷子菜都要用力夸几句老板的厨艺,他们俩的感情眼看就奔着生死兄弟的境界去了。

老板娘在旁边猛翻白眼,嘀咕:“瓜男人,憨批,喝点儿酒自己名字就记不到。”

说是这么说,她自己也没事抿一口,不停地给老公夹菜。两口子腿靠着,手臂挨着,转头偶尔看看对方,眼神里都是高兴。

酒过三巡,大家互相交代了一下彼此的情况。方圆包子店老板,袁有明先生,四川简阳人,是家里的老大。他有个弟弟在简阳务农,承包果园,种大樱桃和黄桃,国家给贷款,包种子,农业专家定时来教怎么种、怎么管、怎么收,收获之后一揽子收购,只要好好干活就能挣到钱。老板娘方小美,老来女,上头四个哥哥,两个跑运输,一个在宁市带一个装修小队干活,还有一个在老家开个小超市过活,在家那个负责奉养父母,其他在外的就每个月给几百块钱。他们俩结婚的时候四个哥哥都在,老板一看阵势,这辈子他要是敢欺负方姐,下场必然凄凉。结完婚之后才晓得,根本轮不到四个大舅哥出手,方姐比他能打多了,且不说他对老婆巴心巴肝根本没有欺负的念头,就算想都没机会。

至于盛可以,他比较简单,自己家里有个哥哥,有个妹妹,哥哥妹妹都是一等一的彪悍之辈,他比较不行,在盛世投资混混日子。他没说自己具体做什么,总结就是:“我没什么出息,跟家里人关系很一般,平常也很少回去。”初次见面就说到这个份上,非常实在了。

袁哥很认真地教育他:“那不好嘛,一家人就是一家人,啥子事互相体谅,关系自然就好了,是不是?”

盛可以不至于轴到去反对这一番金玉良言,说:“是的,袁哥你说得好,来,咱们走一个。”

走完之后,扭头对乔希年说:“我名字叫盛可以,可不可以的那个可以,你知道我名字怎么来的吗?”

这确实不是常见的名字,乔希年很贴心地捧了一下哏:“怎么来的呢?”

盛可以跟老板碰了个杯,娓娓道来:“我哥名叫盛天骄,特别有气派,他长大了之后人也很有气派,没取错名字,接下来我老头子想要个女儿,名字都想好了叫盛可爱,没想到我斜刺里杀出来,我妈问他取什么名字,老头子说,既然是个活的,什么名字都可以,我妈就干脆叫我盛可以。”

乔希年认真地说:“后来还是生了一个妹妹叫盛可爱吗?”

盛可以叹口气,沉重地说:“没有,生我妹那会儿家里人沉迷炒股,所以妹妹叫盛利好。”

乔希年笑出了声,老板从来不接触啥子股票不股票,没反应过来,茫然地问:“笑啥子?”

酒过三巡,盛可以跟老板同心协力干掉了一瓶老白干,狠狠吃了两碗饭,把菜一扫而空,最后兴高采烈拍着巴掌为老板高歌了一曲《生日快乐》,啃了半块蛋糕,折腾到十二点才兴尽而归。

他走得和来时一样突兀,说声“拜拜”站起来一拉门,人就不见了,乔希年始终没搞懂盛可以来找她干吗?老板娘就断定丫根本是来蹭饭吃的,因为他实在吃太多了。

过了几天,晚上打烊的时候,快递送过来一个箱子。箱子里装着偌大的红木盒,外观贵气十足,里面是一整套刀具,一共十七把,从切肉的到切葱的一应俱全。

这些刀和老板日常所用的刀完全不是一种东西,刀面上有繁复的花纹,质地极其精良,说明书全是英文。乔希年看了看,说这是大马士革刀,上网一搜这个牌子套装的价格,小五位数,大家都吓了一跳,再看附送的卡片里写着:生日快乐。

原来这是白吃了一顿生日家宴的盛可以来补礼了。老板厨艺精湛,用的工具却一直很苟且,拿到这套刀一试,人生新境界豁然打开,所谓宝剑随名士,鲜花配美人,好刀需要好厨子,袁哥全神贯注在厨房“玩”了一晚上,怎么喊都不出来。

老板娘纳闷地靠在门口观察老公,还问乔希年:“你看你袁哥,是不是发神经,这个时辰了,摸出两块排骨来剁是啥子意思?”

乔希年看了一下:“应该是刀比较好,比平时剁得快一点。”老板娘往手心的餐巾纸上吐了一嘴瓜子壳,表示不理解:“快一点就快一点嘛,那么高兴干啥子?”

“走,我们两个上去陪娃儿,让他一个人耍。”老板娘抱着乔希年的肩膀拉她上楼。

第二天早上,盛可以没来吃包子,老板站在门口站成一个望夫石,实在等不到了,回过身来让乔希年打电话给盛可以,说要对人家表示感谢。

两个男的煲了好一会儿电话粥,老板才把手机还给乔希年,说:“小盛说,晚上要过来吃碗面,让你留个门给他。”

乔希年很纳闷:“又要过来吃碗面?袁哥,我们晚上不开店啊。”

老板想了想:“他也不是外人,反正都是要弄饭我们自己吃的,他来了就一起吃呗。”

乔希年哭笑不得,只跟老板喝了一顿酒,怎么就不是外人了?

到了晚上,她跟老板娘一起收拾第二天要用的食材,偶尔心神不宁看看门口。果然,七点来钟盛可以来了,完全没把自己当外人,进来直奔厨房,看到有粉蒸排骨和火爆肥肠很高兴:“香!”

他抓起筷子就吃,还问老板:“袁哥,你为啥不开个川菜馆?你做的菜太好吃了,什么米其林一二三四,我觉得都不是你的对手。”

袁哥正在烧家常豆腐,幽幽地白了盛可以一眼:“说得容易,开店不要钱?”

盛可以伸长脖子看锅里的菜,筷子高高举起,迫不及待想试味道,顺嘴说:“你要多少钱开店?我帮你去找。”

袁哥哼了一声:“算了,别人的钱,老子消受不起。”他快手快脚翻了几下锅,作料下全,火候到了,滑锅上菜。老板娘把盛可以轰了出去,“我要拿碗筷了,你出去坐,莫挡道。”

盛可以赶紧出来了,趁着老板两口子在厨房收拾的工夫,他把乔希年拉到一边:“上次你在我们公司看到的那个项目,记得吗?”

乔希年点点头,盛可以说:“我们公司没投,那天我就是来跟你说这个,结果喝多了,忘了。”

乔希年又点点头,盛可以满怀期待地看着她:“赶紧问我为什么。”

她只好问:“为什么不投?”

盛可以挥挥手:“我投了反对票,让他们不要投,因为你说他们有问题。”

乔希年没想到:“这么随便的吗?”盛可以很认真:“一点儿都不随便。”

他一屁股坐在收银台的后面,煞有介事地说:“我告诉你,投资这种事呢,数据很重要的。如果看数据觉得不靠谱,那其他一切都要忽略不计了。”

他看着乔希年:“你眼睛可太厉害了,看一眼就知道什么数据有问题。”

赞美发自内心,完全没有掩饰,盛可以没想过自己应当掩饰。外人眼里他们之间天差地别,一个西装革履,风度翩翩,一个灰扑扑的大排档服务员,按理说根本就没有任何共同语言,但这不妨碍盛可以掏心掏肺地向乔希年表达自己的敬佩之情。

乔希年对此有些吃惊,她局促地承受着盛可以的赞美,一面心里模模糊糊地想,这个世界上人跟人的区别真的好大啊,有的人可以飞快就和其他人达成一致、推心置腹,有的人一辈子都包在坚硬的外壳里,没有任何人看得到他内心翻腾的是什么。

盛可以又说:“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会这么相信你?”

还挺会自导自演:“赶快问我为什么。”

乔希年不好反驳,顺着他往下说:“为什么?”

盛可以打开手机,给她看一张图片,是上次他在店里收银台后面发现的奥数竞赛题答案,写在纸壳上的。乔希年的表情顿时不太自然。

盛可以指着那张图,说:“这道题是国际奥赛竞赛题,能做出来的都是绝顶聪明的人。我去验证过答案了,你做的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他站起来双手高举,鞠躬下拜:“大神!牛!”乔希年吓得往后退了两步。

吹完这一串彩虹屁,盛可以话锋一转:“对了,你那天说如梦的薪酬结构跟同类上市公司比不合理,到底怎么不合理法,能跟我讲讲吗?”语气非常认真,如同学生向老师求助。

忽然之间,乔希年连站的样子都不一样了,整个人挺拔起来,说:“哎,这些东西,真的对你有帮助吗?”

盛可以猛点头:“有有有。”他手里举着筷子,感觉自己回答得不够庄严,啪一下放下了,双手抱拳,“有有有。”

乔希年脸上飞出两片红,羞涩地说:“我知道了,我整理一下数据给你。”

她犹豫了一下:“我要下班后去网吧才能整理,你等我两天可以吗?”

盛可以很意外:“你没有电脑吗?”乔希年垂下眼睑:“没有。”

“iPad呢?”

“也没有。”

盛可以说:“现在小朋友不是很多都上网课什么的吗?你没电脑,他怎么上课啊?”他还想得挺周全。

乔希年轻声说:“他上课可以用琪琪的平板,不过晚上老板他们会拿平板看视频、看电视剧,我不方便去借。”

盛可以马上说:“我送一个给你,不对,我送两个给你,你一个,小朋友一个。”

乔希年霍然跳开两步,反应很大,一口气说了七八个不要,斩钉截铁:“不行的。”她以为盛可以怕她耽误事,还特意强调,“网吧很方便,千万不要送。”说完径直走去帮老板娘摆碗筷了,留下盛可以在后面摸头。

接下来几天,乔希年一到晚上把乐乐安顿好了就往网吧跑,花了几天下载数据,最后做了一份格式非常原始的数据对比表出来。为了方便盛可以看,她还全都打印了,花了十几块钱,而后很慎重地给盛可以打了一个电话,说自己弄好了。

盛可以下午时分跑到店里来,店铺里空空如也。他一边吃乔希年给他留的包子,一边拿着厚厚一沓密密麻麻全是数据的纸坐在桌子旁边看,当场就蒙圈了:“这是啥?”

屏住呼吸看了一会儿,愁眉苦脸地抬起头来对乔希年坦白:“我看不懂。”

乔希年不明白他怎么会看不懂,这些数据摆在那里就像一只被褪尽了毛的肉鸡,里里外外都一目了然。她过去站在盛可以的旁边,微微弯腰,指点着一张一张给他讲:“你看,我选了十家公司,取了他们过去三年所有财报的数据,然后跟如梦的数据比较。如梦的这个,还有这个都高于最高值。”

盛可以照她的指点看了半天,总算松口气:“这样我就明白了。”

他明白了之后又开始震惊:“你这是硬比出来的啊?你怎么找到这些公司数据的?”

“上网搜的。”

“那你怎么会知道要搜这些公司的数据呢?”

“这些都是业绩稳定,三年期表现比较好的同类公司。我以前看过他们的信息,有基本的了解,顺着名字去找就可以了。”

盛可以差点儿双膝跪地:“你以前看过这些公司的信息?还记得住它们的基本情况?”

乔希年一脸茫然说:“是啊,有什么奇怪吗?”她内心开始慌张,“这样做是不是不太对?我也不知道。”

盛可以不说话了,他仔细观察乔希年,意图发现她是在装模作样故意打击自己的自尊心,结果他看到的只有深深的局促不安。眼前的人对自己做的事是好是坏,似乎没有任何信心。

还有,她的鼻子很好看,秀气、挺拔、有筋骨,又不夸张,像医美医院给客人看的那种模范鼻子。

他柔和地说:“你太了不起了,你不用问我你做得对不对,我没资格评论你。”字字都说得认真,乔希年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应。

这时老板娘下楼的脚步声噔噔噔传来,乔希年从盛可以身边走开,临走顺手指着纸上一家叫广通全息娱乐的公司,说:“我觉得这家公司股票最近可能涨。”

盛可以看了一眼,没看出来这家名不见经传的公司有什么特别,他问:“为什么?”

“他们一年多之前签了好几个战略合作协议,项目收获期都在这个季度,如果正常的话,很快项目公告就会出来,我觉得起码会涨15个点。”说完这句话,她就过去帮老板娘忙活了。

盛可以跟她们告辞出门,走在路上,越想乔希年说的话越有意思,于是掏出手机打开证券软件,顺手买了十万块的广通娱乐,然后就把这事儿忘到一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