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灶间到舌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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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瓦楞草

老屋要拆了。

在这遽变的年岁里,人的幻变都在倏忽间,老屋的命运,终究是要走到这一步了。

老屋,算不得古物,称不上老宅,要说有所是处,便就是年岁久一些,仅此而已。

我与老屋的相遇,已经是在它“屋生”的最后几年了。

我太太是从老屋的东厢房出嫁,屋子虽破落,却是她的闺房。

于她而言,岁月流年,老屋承载的记忆,重厚。

于我而言,虽能体味这样的感情,但终究不能感同身受,最多是由人及己,觉着老屋的被拆,带走了太多东西,但惶惶间又说不真切。

这间关中平原上毫不起眼的老屋,不似陕西民谚所言的“屋子盖半边”,却是东西两厢房、中间穿堂过的制式。想来也对,这群族人,并不是土著,而是清末民初,由山东高密一带迁徙而来的,自然是鲁地的风格。

但到底是寻常人家,老屋自然也不会是显赫的,梁栋上没有雕花,砖瓦最是普通不过了。

土砖土瓦,外墙糊着泥灰,梁柱屋椽都不是金贵木材,甚至曲里拐弯、筋节盘错,有碍观瞻。但求之实用、求之经济,便也是够了。

但有一样,是在四周的红砖房中看着很出挑的——瓦楞上的草。

老屋土瓦,便有瓦楞草生长的条件,又因经年累月,瓦楞积攒起浮土来,夹杂着屋侧柿树、杨树的树叶,腐败混合,成就这浅浅一抔土。

也不知道是借风而来,还是借着禽鸟而至,这离地的所在,倒是积聚了多样的草籽。

暮春初夏时节,老屋瓦楞上泛起青绿来,便是瓦楞草的生发。

瓦楞草,真真是要草色遥看,远远看着淡淡青绿,不浓烈、不密实,却是疏空灵动,风吹草曳,恰到好处。

到底是根基太浅,若是遇到夏日的暴雨,瓦楞草就遭了难,倾倒流散,都是有可能的。

又因生发之地,本就不是从容之所,夏日烈阳之下,瓦楞草早早被烤干,枯黄起来。别处的草木还在葱郁之时,瓦楞草就显出黄青来,早早向着枯黄去了。

人说“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此地则是“人间七月草木深,瓦楞瘦草秋意生”。人命不同,草命亦然。

要说这瓦楞草的品类,瓦松、凤凰草,是其中的大流。但我觉得这是有南北之分的。

凤凰草是蕨类,南地阴湿环境中生长较多,天井、墙角、瓦楞都有。也有地方叫它井边草。总之便是向着阴、向着湿而生发的。

到了北地民居,瓦楞之上便多见瓦松。

瓦松,也有叫屋上无根草、瓦宝塔、瓦莲花等等的。若是深究开去,应当很是有趣。

老屋有瓦松,但是少,瘦瘦弱弱的几小簇。

都说密密麻麻的瓦松待到开花时粉红一片,这景象我是没见到过的。

老屋的瓦楞草,真就是杂草多。

本就是天然偶得,又不是有心求之,自然不能要求老屋的瓦楞草多么有讲究。

便就是随随意意地生,随随意意地长,随随意意地一岁枯荣。

这么随意了几十上百年了,而今是遇到情况了。

老屋一拆,再是这无根之草,没了屋顶,何以依附?

但还是那个情况,人都无暇自顾,哪有什么心力顾及这屋上无根草。

愿它们再能借着风势、随着禽鸟觅得一个生长之处吧,或者干脆选个好地方,长出郁然之势来,省得再在这瓦上苦熬着清瘦。

不过,那时,它们也就不再是瓦楞草了。

2020年6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