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宓文集(全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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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与人生

(一)

文学以人生为材料,人生藉文学而表现,二者之关系至为密切。每一作者,悉就己身在社会中之所感受,并其读书理解之所得,选取其中最重要之部分,即彼所视为人生经验之精华者,乃凭艺术之方法及原则,整理制作,藉文字以表达之,即成为文学作品。此尽人所知晓,惟其间有数事,似为今日吾国人所宜注意者,爰分述之。

文学之范围本无一定,广义之文学,包括所有书籍著作之有可读之价值者。哲理、政治、历史等等皆在其中。如圣亚规那(St.Thomas Aquinas)之《神学大全》(Summa Theologiae),如卢梭之《民约论》,如达尔文之《种源论》,如孟森(Mommsen)之《罗马史》,皆文学也。中国之《红楼梦》《儒林外史》《七侠五义》《施公案》等允为文学,而十三经、二十四史、六朝隋唐人翻译之佛经、宋明诸子之论学语录等,尤不能摈斥于文学疆域之外。此就广义而言之者也。若夫狭义之文学,或称纯粹文学,则但取直接表现人生之实况者,而弃其虚空论究人生之真理者,此亦未尝不可。但在纯粹文学中,更不宜妄生分别,有入主出奴之见。如新旧及平民贵族文学等之区别,岂可遽用为抑扬去取之标准。西洋现代生活与中国古代生活,同为实际之人生,帝王、卿相、学士、文人、倡优、皂隶以及工人、教徒、军阀、政客,其在文学上之价值相等,均可用为材料,但视作者描写如何耳。总之,吾人决不可以己意中之文学标准妄定文学之范围。盖标准乃用以衡量各个作品之高下,而明示文学创造之方法与其鹄的者。今若不论标准,不分别审究作品之价值,而径谓内容描写某时代某种生活之书均非文学,均在应行屏弃摧毁之列,此实未见文学之全体,未明文学之真相者也。近今中国与西洋接触,政治社会经济思想种种变迁,人生之经验遽增,人生之情况益繁,故中国文学之范围不得不随之而扩大,应合中国古今及西洋古今人生之经验而为一。居今日而欲创造及评论文学,均当以中外东西古今新旧人生之总和,及中外东西古今新旧文学之全体,为思想之对象,为比较及模仿之资料。乃若故步自封、限于一隅,尊己而蔑人,是丹而非素。己身为渊博之学者,则谓诗中每字每句均应取材于典籍,而不问情感之真挚与否。己身为达官贵人,则谓洋车夫及农民生活不宜入诗,而不问其描写之工力如何。己身提倡某种主义,则谓前此之文学均为专制君主、骄奢贵族歌功颂德,或为资本家及帝国主义助虐张目,而不细究其作品之内容及作者之意旨。己身富于情感,喜作抒情诗,则谓凡文学以感情为主,说理叙事均非文学。此等议论,吾人目前见之极多,不胜列举。盖皆由不知文学之范围实与人生之全体同大,而未可以一时一事限之也。

(二)

人之本性,原甚复杂。其所禀赋,有本能,有直觉,有理性,有意志,有感情,有想象。人之生活及行事,实为以上各种同时运用活动之结果。文学中所描写之人生,亦为本能、直觉、理性、意志、感情、想象联合所构成。人性固有所偏,然理性强者不乏想象,意志强者非无感情,其他类推。就一人所行之事言,于此时或专重理性,于彼事或纵任感情。又以此人与彼人较,其本性中之理性感情等成分之比例各不同。然就其人之一生全体论之,未有不兼具上言各种性行之原素者也。是故文学描写人生欲得其真,必同时兼写此诸种性行原素之表现于事实者。如所写之人纯为意志或感情所支配,则其人不啻傀儡,其书毫无文学趣味,但足宣示作者之主张见解而已。古学派(一译古典派)之伦理的主张,乃以各种性行原素之调和融洽、平均发达、适宜运用,为修养之鹄的及人格之标准。然希腊、罗马文学中之上品,如荷马之诗,苏封克里之悲剧,以及桓吉尔(Virgil)之诗,其描写感情想象非不强烈,岂仅专重理性者。中世之基督教文学,似重意志,然亦不能废理性及感情。后来之新古学派及伪古学派,特重一偏之理性,致有浪漫派之反动,专务提倡感情及想象。写实派继浪漫派而兴,复趋他一端,专主以冷静之头脑观察社会人生之实况,详细描写,不参己见,其所重者乃为科学之理性。自然主义变本加厉,专重本能及冲动。最近对于自然主义之反动又起,将来趋向尚难预言。

统观西洋文学之全史,此兴彼仆,各派循环递代,实足证明专重性行原素之一之文学,决非正当,亦不能持久。其始也补偏救弊,为时世所需要,受众人之欢迎。其弊旋即由此而生。所长即其所短。其情形有如欹器独乐,倾覆旋转,常倾向于中心,欲归于静止而不能。又如调色和味,注此挹彼,终难得所求之色,或匀正之味;而于其经过中,则遍见各色、备尝各味焉。既知夫此,则吾人今日对于已往之各派文学俱应充分欣赏,并择己之所好者自由仿作。然决不可专举注重性行之一原素之某派文学,悬为批评之标准,创造之模范,而不许他派文学之存在或处同等之地位也。

于此宜注意者,文学界中有天演淘汰、适者生存之公例,而各派之文学作品,其地位及权利同等。凡能历久而传于后者,必系伟大之作,而劣下之作品终归淘汰。文学史上兴灭起伏之陈迹,与各派文学作品本身之价值毫无关系。不得以甲派先出,乙派后兴,遂谓凡属甲派之作品其价值均在乙派作品之下也。又不得以今日所流行者偶为丁派,遂谓丁派为文学之正宗,而以前之甲乙丙各派悉应废止蔑弃也。总之,吾人研究文学,不可过于注重文学史上之各派,更不可惑于其名,而资为去取。每一文学作品,自其作成之日,即永久存在,迄于今日犹存。自古至今之文学,为积聚的,非递代的。譬犹堆置货物行李,平列地面,愈延愈大,并非新压旧上,欲取不能。吾人今日之文学财产,乃各时代各国各派之文学作品之总和,非仅现今时代(或本国)所作成者而已。有财而不用,反谓无财,推以与人,或毁之而自安于贫穷,是诚愚不可及矣。

(三)

文学既系作者人生经验之表现,故世无绝对主观亦无绝对客观之文学。每一作品中主观客观之程度或成分,应视其作品之种类、体制、性质、目的而定。例如史诗必须客观,情诗自宜主观,戏剧则当以客观为主观。述论哲理宜凭客观之理性,而作书函或演说,意在动人,则宜用主观之感情,斟酌于主观客观二者之间而得其宜。此固古学派最高之鹄的,而未易言也。浪漫派最重主观,以“表现自我”为口号,欲纵任一己之冲动、欲望及感情,听其自然发泄,不加制止。叙述一己之奇特感想,以及谬误之行事,不事讳饰。其所重惟在对己能诚。然人乃社会环境经验与其本性相合而产生之物,人莫不受前古或同时之影响。诸多年少浪漫之人,常谓:吾性奇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吾之思想感情不与人同,一切是吾独创。然细考之,实未必然。如卢梭幼读布鲁特奇之《英雄传》,长读李查生(Richardson)之小说。而其谓科学文艺发达足使风俗衰败之论文(一七五〇年)乃采其友狄德罗(Diderot)之意见。如雪莱(Shelley)尝奉古德温(Goodwin)为导师。如济慈(Keats)则以斯宾塞(Spenser)为模范。而如拜伦之与自然亲近,视人类如仇敌,此不过其对于社会、家庭失望愤恨之一种表示。其厌世之深,正显其爱世之切也。夫人既不能与社会绝缘、与人类隔离,则不能有完全之主观,不受他人丝毫影响。表现之时固可偏重自我,然欲所表现者为完全纯粹之自我,实不可得也。

写实派与自然派最重客观,一则曰:吾但就吾观察所得者而实叙之,不敢参以己见。吾之材料方法,皆与科学家所用者无异。吾所描写者,一人之声容衣饰,一物之颜色形状,悉本事实,惟真是崇。再则曰:吾为艺术而作艺术,吾非欲提倡某事,亦非欲褒贬某种人物,吾但注意吾作品之佳妙而已。虽然,人生材料至极繁博,今欲写入书中,自难遍收而无遗漏,其不能不加以选择者势也。选择之际,自必有一定之标准,凭此以为去取。此其选择之标准,非主观而何?且实际之人生常为迷乱而无序,写入文学或艺术,则必加以剪裁修缮,斟酌改变,增减分合,重行排列而整齐之,使合于艺术之形式及需要,然后读者方能知其事实之因果、人物之关系,而与作者同其感想。此种整理之工夫,又非主观而何?

是故文学虽为模仿人生,然非印版照像之谓。文学中所写之人生,乃由作者以己之意旨及艺术之需要,选择整理而得之人生,且加以改良修缮,使比直接观察所得者,更为美丽,更为真切,更为清晰。知乎此,则浪漫派之表现自我,与写实派、自然派之惟真是崇、为艺术而作艺术,并属一种理想,不惟尚多可议之处,且决难实现。而吾人今日不当以此或彼为一切文学去取抑扬之标准,更不待辩而明矣。

(四)

夫文学既以人生(Life)及人性(Human Nature)为材料及范围矣,然人生及人性有变有常,匪特人生及人性然也。宇宙原理、世界万事,莫不如是。盖皆无独有偶,相反相成(此题甚大,容俟另释)。惟变与常亦然,变必有常,常能生变,世无绝变之常,亦无离常之变。知常而不知变,则为拘泥。知变而不知常,则为浮嚣。二者皆一偏而愚昧,非真知灼见也。凡论事衡物,须明一多并存之义,即须知常变同存之旨,否则陷于迷误,其说不确不完。今但论文学与人生人性。文学所表现者,乃人生与人性之常,兼及其变。苟常与变二者缺一,则不能有博大充实之文学,亦不能成精警奇妙之作品。凡批评文学或有志创造者,均可以此为衡鉴之标准、致力之途径矣。

文学为写(写即表现)人生人性之常,故凡古今伟大之文学作品,无论何类何式,必各攫取人生人性中之一根本普遍之事实,为其题材,藉是以成其伟大。如西班牙席万德[1](Cervantes,1547—1616)之《魔侠传》[2]Don Quixote原书系一六〇五年出版,续编系一六一五年出版。此书商务印书馆说部丛书中有节译本)。其影响及声名之大,固由作者之意在攻诋彼盛极当时、风行一世之描写中世武士义侠恋爱之小说,书出而此类小说无复诵读或著作之者,而亦由其书之主要题材,为显示人生人性中理想与实际(The Ideal and the Real)之两方面。二者对立共存,及其相互之关系,此书均描写如法。夫人之性情行事(一)有偏于浪漫而趋重理想者,书中以魔侠Don Quixote代表之。此类人激于热诚及至情,认幻作真,为己所宝爱所尊尚之理想价值牺牲奋斗,出死入生,冒万苦千辛而不悔。其结果多竟无所成就,憬然自失。间亦有杀身成仁、惠及百世者。为圣为狂、殉道殉情,悉属此类。其例甚多,不备举。孔子曰惟上智与下愚不移;莎士比亚谓疯人、情人、诗人乃是一类;拜伦谓霸主、辩士、哲人、骚客以狂导狂滋蔓无已:皆指此类人而言。(二)有偏于实际而趋重功利者,书中以魔侠之从仆Sancho Panza代表之。此类人心思平淡,目光短小,情感缺乏,观察锐澈,计算精密。凡事脚踏实地,谨守范围,以一己之利益为归,本当前之事境为断。其结果无大成功,亦无大失败;无大苦,亦无大乐。为辕下驹,为井底蛙,庸庸碌碌,泯泯棼棼,饱暖终身,没而无闻。然社会之组成、人类之绵续,亦实有赖于此大多数人:孔子所谓乡愿,孟子所谓凡民,弥尔顿所谓of men the common rout,今人所谓“普通之公民”或“群众”,皆是也。此二种人之苦乐利害得失短长各别,性习所定,莫能自择。然每人之性行中,有其理想浪漫之成分,亦有其实际功利之成分在。随时依事,重甲轻乙。而同一之事,亦有此两种看法及做法,错综糅杂,不易分辨。要之,理想与实际之对立,为人人观察经验所有之事,而席万德乃用为《魔侠传》之题材,且解释描叙得真而合法,故天下后世人莫不喜其书也。

文学又必写人生人性之变,故重选择。专取人生经验中最有价值最有趣味之部分,写入书中。庸陋平凡者须从删弃。选择愈精严,则愈为佳作。例如古今男女莫不恋爱、莫不婚嫁,然必如宝玉黛玉之爱,或罗密欧与朱丽叶之爱,始值得一写。即在《石头记》中,于宝玉黛玉之爱,不惜费许多篇幅字数,而于秦司棋潘又安之爱,则数十百字而尽,以其价值趣味不相等故也。又如人莫不有父母,莫不有室家,乃若《哈孟雷特》[3]Hamlet莎士比亚所为悲剧)之母淫于叔而鸩杀父,己亦遂不得不手刃叔而逼母自刎以报父仇。以及古希腊之《肿足王》 〔Oedipus乃苏封克里氏(Sophocles)所为悲剧〕误杀其父而烝其母且生二子二女,阅二十余年始知真相,悔痛无地,求死不得。此皆人生之异事、人性之奇变。当局者固已震骇迷惘,闻之者亦皆动魄惊心。而作者写来酣畅淋漓,尤能使千万读者莫不激切感动。必选取类此不常见之经验事实境遇情感,以为题材,方可成文学之伟制。惟于此有需申明者二事:(一)所谓人生经验之价值与趣味,系于其人之贵贱尊卑贤愚美丑,不系于其事之公私大小成败得失,亦不系于其人所信持之道理、之真伪高下及其作此事之动机之是非精粗,但须作者用此为题材,写来酣畅淋漓,使读者激切感动,便为有价值有趣味。如娼妓淫贱者多,而乃有怒沉百宝箱之杜十娘,血染桃花扇之李香君,狄佛[4](Defoe)之Moll Flanders传(小说),罗色蒂之《锦妮》(Jenny)之诗,托尔斯泰之《复活》(一译《心狱》)小说等。又农夫牧童愚蠢无学,而乃有《豳风·七月》之诗,李绅《悯农》、柳宗元《田家》之歌,桓吉尔(Virgil)之《田功诗》(Georgics),彭士(R.Burns)之《村氓之星期六夜》诗,华次华斯之“Michael”诗,丁尼生之新式旧式之《北方农夫》诗等,皆不失其为佳作。再则如嚣俄之《活冤孽》(电影译名曰《钟楼怪人》)及最近Feuchtwanger之《丑郡主》(The Ugly Duchess)小说,以丑男丑女用为书中之主人,亦前此所不多见。(二)梦幻想象中之仙佛鬼怪,以及寓言神话中之奇事异迹,亦(广义的)人生经验之一部,苟其确具趣味与价值,则可取以入书,不当以迷信诞妄有悖科学而非难之。故《西游记》《伊索寓言》《天方夜谭》《天路历程》《海外轩渠录》《阿丽思漫游奇境记》等,皆有其文学中之地位也。

文学写人生人性之常,又写人生人性之变,此乃一事而非二事。不但一书中之材料有常有变,且其常者即是变,变者即是常;常变合一,不可分离。易言之,即伟大文学作品中之主要题材,必为人生人性中根本普遍之事实,但其事又奇特精妙,富有价值与趣味,而为常人平居所不能见、所不能行者。如抢劫奸淫到处有之,然必如《水浒传》中写吴用智取生辰纲或武松杀嫂方足称为文学,以其奇美动人也。文学兼写常变,其法惟在注重必然及当然之律(Law of Probability and Necessity)。盖人事可分三类:(一)曰必然(Necessary),乃事势之所必至。(二)曰当然(Probable),乃情理之所当有。(三)曰偶然(Possible),乃经验之所偶逢。文学作品描写人事,其中最重要之关节及结局,应为必然的。其中大部分之事实,应为当然的。仅有一二无关重要之处,可写作或然的。作者能谨守此律,则所叙述者奇美而不失真。如《石头记》第九十八回黛玉之死,是为必然。前此凤姐定策等等,是皆当然。而九十六回黛玉遇傻大姐而得知宝玉娶亲,则为偶然的,是其佳例也。

又按常者生人性行经验之所共同,变者一时一地事实情态之所独异。文学既兼写常变,故其题材(Subject)难免与昔之作者雷同,而其描写之方法(Treatment)要必为我之所自创。由是更得一义,即文学中之所谓新旧,不以题材而分,乃以描写之方法为断。但使我之作法与前人不同,虽皆用此题材,我之所为亦系创造而非因袭或模仿也。

以上总论文学中常变之理,以下分述各派文学对于常变之所偏重。

古典派文学注重表现人生人性之常。希腊罗马作者之所谓Nature,乃指常人之本性而言,谓文学以直接模仿或描摹(Imitate)常人之本性为职志,故其所写之事皆必合于各人之身分地位(Decorum)而有平和中正之意,不务奇僻,不取险怪。世或以平淡枯窘为古典文学病,殊不知古典文学之巨子皆能兼写人生人性之变(如前举苏封克里之《肿足王》悲剧是),但虽变而不离于常(如肿足王虽抉目椎心、悔痛无地,类似疯狂而仍不离人之本性,且不失彼之特性)。易言之,即真正之古典文学,实能兼写人生人性之常与变,即并具奇美而不失真。此诚文学之极诣,而为后世所难及。不幸文艺复兴以还,十七、十八世纪中之新古典派及伪古典派,不知观察人生以自行直接模仿,但务熟读希腊罗马古贤之作,而模仿其书中所写之人物事实。故其所得者,非直接之人生真谛,乃辗转钞袭之古代文学作家之意想。譬之照像印刷,翻版愈多,愈益失真。且其途径益狭、范围愈小,此诚不免枯窘平庸、了无生气。是故新古典派及伪古典派之文学,不知人生人性之变,但写其常,且系由书本中得来之知识,既无奇无美而亦失真。然后世末流之弊如此,决不能持为古典派文学咎也。

浪漫派文学不遵规矩、惟务创新,以奇特为高,以诡异为尚。又凡事喜趋极端,矜炫浮夸,纵获奇美而失真善。写实派文学描绘务期得真,惟观察不广、选择不精,每以一时一地偶然掇拾之材料概括人生人性之全体,故不免拘囿而陷于一偏。自然派文学昧于人性二元之要理,不知人实兼具神性与物性,而视人如物,谓人之生活纯为物质机械,受环境之支配、为情欲所驱使,无复意志责任道德之可言。此其对于人生人性仅知其半,而未识人之所以为人者何在。总之,浪漫派、写实派、自然派,皆只注重表现人生人性之变,而遗弃其常。未若古典派文学之真切而完善也。

以上泛论人生人性全体之变与常。更就一人之身论之,则每人各具有普通善恶二元之人性,又自有其特殊之品格。由少而壮而老,此品格之必不能改,是其常也。然此人之感情行事嗜好态度则随时随地而改异,似若矛盾迁转不可捉摸,此其变也。在昔文学未发达之时期,小说中描写一人,率皆始终如斯,毫无更改。此固简陋不合于真。而最近小说作者则喜用“意识之流”之说,谓人生是断而非续,是离而非整,无所谓人格与特性,仅有在时间之长流中显映之影片而已。从此说,则是人生一切,有变无常。时间之观念大盛,支配一切。空间之观念甚衰,几于消失。此现代文学哲学中甚著明之一事也。

——本文原分(一)(二)(三)(四)节,载于1928年1月9日、30日,2月20日及1929年11月25日出版之《大公报·文学副刊》第2期、第4期、第7期及第98期。


[1] 席万德,今译塞万提斯。

[2] 《魔侠传》,今译《堂吉诃德》。

[3] 《哈孟雷特》,今译《哈姆雷特》。

[4] 狄佛,今译笛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