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孵化的沃土——WSB论坛
2020年12月
6周之前,22岁的杰里米·波身处华盛顿杜克高尔夫俱乐部旅馆的总统宴会厅。他身形清瘦,就像一个被掰开的金属衣架,能穿过车窗上的细缝进入上锁的车里,他独自站在总统宴会厅里一张工业风的桌子前,迫切地想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杰里米现在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不是他大学最后一年应该有的样子。他看过的所有电影,读过的所有宣传册都告诉他,大学四年级本应该在酒吧聚会、啤酒狂欢派对和班级舞会中愉快地度过,也许还会有一两段浪漫甜蜜的恋爱。但事实是,他几乎每天下午都在校园里闲逛,晚上在宿舍里与朋友彻夜闲聊,直到晨光透过窗户照进他的房间,闹钟响起,告诉他上课要迟到了。但说实话,谁会在乎呢,这是大学的最后一年,是踏入现实世界之前的最后一次放松。
然而现在,他却和十几个同学站在一个大型宴会厅里,宴会厅顶部的天花板上悬挂着优雅的枝形吊灯,上面点缀着晶莹剔透的水晶,他们就在吊灯的下方交错着排成一排,保持着社交距离。每个人都跟他一样,等着轮流走近那张可怕的无菌钢制桌子,桌子上凌乱地放着小瓶子、标本瓶和消毒洗手液。
几英尺[1]外有一位护士,她用一双蓝眼睛(也很可能是绿眼睛)看着杰里米。至少杰里米认为她是一名护士,她戴着口罩、面罩和橡胶手套。但话说回来,宴会厅里的很多人都是这副打扮。就这一点而言,校园里,达勒姆的街道上,电视、报纸上和几乎所有其他地方都是如此,这是“新冠疫情时代的高级时尚”。但这个女人还穿着手术服,这意味着她可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尽管枝形吊灯的光线在她的面罩上映射出模糊的图案,杰里米还是从她蓝绿色的眼睛里看到了不耐烦的情绪。
杰里米脸上挂着略带歉意的微笑,为即将到来的任务做好了准备。他没有戴面罩,口罩拉到了下巴下面,右手食指和拇指之间捏着一根6英寸[2]长的木制签子,签子顶上有一团看起来很邪恶的棉花。这是聚会的一个残酷的转折点,对杰里米来说,这几乎是一个大四学生所能参加的最不像聚会的聚会了。至少宴会厅本身还有点喜庆气氛,脚下红蓝相间的地毯很华丽,大厅窗户的周围挂着厚厚的天鹅绒窗帘,从窗户往外望去,可以俯瞰北卡罗来纳州的一个顶级高尔夫球场。当然,还有那盏枝形吊灯,从高得离谱的天花板上冒出来,像冰冻的、闪闪发光的水母一样,发光的卷须状物在微风中摇曳,这些卷须被安装在房间周围特殊设计的空气循环器上。
“很简单,”护士说,她的声音被口罩蒙住了,“只要把它塞进鼻孔,转几圈,然后放回桌子上的标本容器里就好了。”
杰里米试着想些风趣的话来回应,但又觉得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因为当你要把什么东西塞进鼻子里时,很难表现得温文尔雅。当然,这比他们过去使用的检测方式要好。那是2020年春天,新冠疫情第一次在校园中传播,学校的大门还没有关闭。当时那该死的棉签有现在的两倍长,似乎直接就捅进了你的大脑。
其实,杰里米平时非常善于与人闲聊和逗乐,如果手上拿着的是鸡尾酒签,而不是戳鼻孔的棉签,他至少有机会从护士那里得到积极的回应。话又说回来,尽管杰里米并不害羞,但他很古怪,性格有些独特。虽然他在杜克大学的头三年交了几个好朋友,但他依然很期待大四的时候能交到更多志同道合的朋友。
当他回忆往事时,他明白这种怪异的性格并不完全是自己的错。一言以蔽之,他的成长经历是独一无二的。没有几个孩子敢说自己是在船上长大的,但杰里米的童年要么是在加勒比海的各个岛屿之间曲折穿梭,要么是沿着佛罗里达的海岸蹦蹦跳跳。在他童年的大部分时间里,每天早上的通勤都要考虑潮汐时间和停船费,他仅有的真正的同伴是他的家人——爸爸、妈妈和弟弟卡斯珀。可以想象,在一艘44英尺长的双体船上长大的他并没有习得多少有用的社交技能。当他进入一所普通初中时,已经养成了一些古怪的习惯。从那时起,杰里米在改变自身习惯上花费了很多精力,他想尽量减少自己的焦虑情绪和社交尴尬。
尽管如此,在最理想的情况下,杰里米与陌生人破冰都很困难,何况是在这种特殊的、不理想的情况下。此时此刻,他能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向对方展现亲切友好的微笑。
因为戴着口罩,他不知道护士是否也笑了,但他认为这是一场胜利。然后他把注意力转回到棉签上,把它塞进鼻子里,自信地拧了两下。
* * *
20分钟后,杰里米的鼻孔仍然有刺痛感,他已经回到了自己在校外的经济型一居室公寓。他在门厅抖了抖连帽运动衫上残留的细雨,踢掉了脚上的运动鞋。敦沃西松林位于达勒姆南侧,是一个由多层住宅组成的庞大建筑群,但远没有它的名字那么华丽。这让杰里米想起了一部日间肥皂剧——漂亮的人们穿着比基尼和泳裤聚集在一个奢华的公共游泳池周围,那里每天都上演着有趣的戏剧性故事情节。但敦沃西松林也没人们想象的那么糟糕,因为这里确实有一个游泳池,甚至还有一个人工湖,如果不是现在窗帘拉着,杰里米可以透过起居室另一端的滑动玻璃门看到泳池和湖。湖周围的植物也被修剪得相当整齐,低矮的灌木丛和修剪过的树木纵横交错,中间是专为步行设计的石头小径。尽管敦沃西松林挤满了像杰里米一样选择避开学校主校区拥挤住宿环境的大学生,但这里没有任何集会,至少据他所知是这样。走廊里大多是陌生人,大家都躲在口罩后面,保持6英尺社交距离,尽其所能独善其身。
当杰里米第一次来到校园时,他感到非常孤独,对于一个从小在船上长大的孩子来说,这是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在父亲的鼓励下,杰里米主动和几个碰巧住在同一栋楼里的同学打成了一片。卡尔是其中之一,他住在杰里米上面两层楼,是杰里米在杜克大学的好朋友之一。卡尔是一名生物专业的学生,也是个武术爱好者。他非常专注于学习,却从不吝啬于把自己的时间花在杰里米身上,他教会了杰里米如何摔跤,以及如何更好地保持健康的生活方式。卡尔的女友乔西是一个比卡尔和杰里米还优秀的摔跤手,她的专业是应用数学和政治学。迈克尔是杰里米在高级线性代数课上认识的同学,他碰巧和杰里米选修相同的双学位——数学和心理学,这意味着他们都有让自己变得痛苦的倾向,都想要弄清楚为什么他们竟会追求这种痛苦。自从有了这几位朋友,杰里米每周都会与他们聚会两次,剩下的时间他会用在学习上,他的大学课程包括贝叶斯统计、概率机器学习和精神病理学电影等。一旦杰里米的思维沉浸于这些课程之中,他几乎可以忘记外面的世界已经停滞不前。
杰里米拽了拽兜帽,向公寓深处走去,他那一头乱蓬蓬的红发就像某种疯狂的铁锈色光环一样从他饱满的额头上冒出来。自新冠疫情暴发以来,他就没有再去理过发了。在过去几个月里,他曾多次尝试拿着理发剪给自己理发,但效果都不太理想。话又说回来,新冠疫情大流行有个好处,就是当你的大部分社交生活都要通过一个漂浮在笔记本电脑屏幕里的小方块进行的时候,你的外表其实并不重要。Zoom(一款视频对话软件)能取长补短,一个好的高清摄像头总是比一款合适的发型更重要。
杰里米继续向公寓深处走去,一边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将门厅与起居区隔开的一组书架上放着一个音响,上面的绿灯告诉他,蓝牙音响就在他前面两步远的地方,他用手指轻轻一点就将手机上的音乐应用程序激活了。
像往常一样,音乐应用程序的播放列表显示着他最喜欢的歌曲,一些热烈的日本流行音乐中的动感和弦从音响中向他盘旋而来,就像看不见的电子五彩纸屑一样。播放列表中第一位是伊藤香奈子,过去一年中,排在首位的始终是她。她的真名是“ItōKanako”,日语把姓氏放在前面,这是杰里米学到的许多东西之一。他热爱动漫,尤其是对《新世纪福音战士》系列,已经到了近乎痴迷的地步。在一位游历甚广的表亲向杰里米介绍了这部20世纪90年代中期的日本动漫后,他一口气看完了它的所有系列。《新世纪福音战士》除了26集同名原创剧集,还包括动画电影和电子游戏,情节极其复杂。其剧情涉及一场全球末日、巨型生物机器人与更大型怪物的对战、神秘主义、犹太—基督教(Judeo-Christian)的意象,以及许多青少年的焦虑等。杰里米第一次看的《新世纪福音战士》是日语原版。因为他听不懂日语,所以这部动漫作品变得更加难以理解。即便如此,他还是认为这绝对是一部杰作,并且觉得能创作出这么好的作品是一个奇迹。他花了很多时间,利用自己所能使用的一切互联网资源,试图解读这个作品的故事及其主题。这段旅程让他更深入地了解了动漫,他在互联网上发现了更多作品,比如《辉夜大小姐想让我告白——天才们的恋爱头脑战》《魔女宅急便》以及“科学冒险”系列视觉小说,“科学冒险”系列中又包括《命运石之门》和《机器人笔记》,后者他在三四天内疯狂地看了整整40个小时。
从动漫到音乐只有咫尺之遥:伊藤香奈子、菊男、流行音乐和金属音乐。大三结束时,杰里米写了一篇关于代数数论的论文,在写这篇论文的一周时间里,他把一张日本金属音乐专辑连续听了15遍,听到动情处还会情不自禁地跳起舞,音乐可以让他像木偶一样动起来,让他的创造力源源不断地涌现出来。
此刻,杰里米穿过公寓走向玻璃门后面角落里的桌子,他的笔记本电脑放在那里。他没有跳舞,但在连帽衫里面穿了一件新世纪福音战士T恤,在放置笔记本电脑的镀铬玻璃桌面上放着不止一本漫画书。
这张桌子十分光亮、轻薄,有可伸缩的桌腿和许多滚轮,在紧要关头可以战力翻倍,变成一个机械化战斗机器人。杰里米刚搬进公寓时,他的弟弟卡斯珀就把这可恶的东西组装了起来。这是杰里米需要几天时间才能完成的事情,但卡斯珀只用了短短一个下午的时间就完成了。卡斯珀一直是兄弟两人中比较务实的那个,这可能是他选择土木工程专业的原因,而杰里米则选择了更加理论化的专业。这意味着,尽管他们都在同一所大学学习数学,时间也只相隔了两年,但他们在新冠疫情流行之前,可以说在校园里几乎没有交集。
与杰里米不同,尽管新冠疫情肆虐,卡斯珀依然选择在校园的一间宿舍里体验他的大二生活,因为他想离朋友们更近一些。从杰里米在秋季学期的前几个星期收集到的信息来看,学生都要遵守一连串的要求:隔离、每周核酸检测、保持社交距离。卡斯珀似乎不会比杰里米过得更好,因为他已经被隔离了。没过多久,杰里米就意识到,无论是在被同学包围的宿舍里,还是在被陌生人包围的公寓里,新冠疫情始终都是要独自经历的事情。
他坐到桌前的椅子上,猛地拉下脸上的口罩,把它扔向了附近的一个垃圾桶。然而,距离丢进垃圾桶差了很远,皱巴巴的口罩掉在了一堆脏衣服旁边。此时,杰里米的思绪开始飘散开来:他迟早会把那堆衣服送到公寓地下室的公共洗衣房里,谁知道呢?也许他会走运,会有人正在使用别的洗衣机。也许在洗衣房他有机会与人面对面地交谈——一项他依稀记得的活动。他们可能会谈论着与现实毫无关系的话题,或是一个根本无法实现的想法,甚至可能与新冠病毒和个人防护用品的正确使用无关,又或是无须使用计算机软件或无线路由器即可交流的想法。
杰里米因这个想法而发笑,然后按下笔记本电脑上的开机键,打开了屏幕。在他的右边,除了漫画之外,还有一堆令人望而生畏的数学教材,大多数教材的标题会让他在洗衣房里遇到的每个人都感到害怕,即使是在杜克大学这样的学校里也是如此。书本旁边放着一叠黄色的纸,头几页已经写满了习题,这些作业甚至在开学前就已经布置好了。但此时此刻,当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时,他的心思不在作业上,也不在动漫上,甚至没有放在与友好的、虚构的陌生人进行虚构的、不受新型冠状病毒影响的对话上。
相反,杰里米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眼前的笔记本电脑上,从大四开始,这台笔记本电脑几乎成了他生活的中心。不仅因为他要用电脑上课,并进行大部分社交活动。除了学校和他现有的亲友,他最近发现了一项新的活动,这个活动占用了他越来越多的时间。从最初的好奇和兴趣发展成了某种程度上的爱好,并迅速成为他的另一种嗜好,就像他对动漫、日本流行音乐一样。
他继续敲击着键盘,然后动作熟练地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把它放在漫画书上。灵巧的拇指一动,手机屏幕就从他的音乐应用转到了另一款应用程序上,显示屏立刻变成了一抹诱人的绿色调,只有顶部1/3处的一个图案打破了这画面——一根羽毛好像是从手机上方飘下来的,也像是从某个童话人物的帽檐上拔下来的。
这个图案里的某些东西总是让杰里米的肾上腺素飙升,他认为这是巴甫洛夫式的反应,即大脑中某些超负荷结构产生了一分钟的多巴胺。他毫不怀疑,设计这个屏幕的人花了好几个小时思考配色、色调和图片。他曾在某本书上读到过,在设计赌场时会聘请数十名科学家,以找到灯光、材料、装饰乃至气味的完美组合,在潜意识和人的本能层面上吸引顾客。他不知道手机应用程序背后的人是否也花了同样长的时间来构建他们的主屏幕,他只知道,他手机屏幕上的内容就像他最喜欢的伊藤香奈子的第一段和弦一样,深深地打动了他。
但在他屈服于滑动主屏幕并打开应用程序的冲动之前,他将注意力重新转向了笔记本电脑。在坐下的几分钟里,他已经浏览了电子邮件,把几个电子文档和一个正在进行的数学项目放在了一边。现在占据着屏幕中心的是另一个东西,从他的眼睛开始扫视屏幕的那一刻起,他就发现自己在咧着嘴笑。
杰里米清楚地知道,在现实生活中他可能不只是有点古怪,有时还会在与他人的互动中进行自我限制。像数学理论和动漫这样的消遣活动,以及对新冠疫情的恐惧,不足以形成一个庞大的社交网络。在被困于公寓的情况下,他只能选择播放日本流行音乐,做堆积如山的数学作业,但最近他找到了别的东西来代替这些活动。他面前的电脑屏幕不再只是一个二维的、联系他和过去经常去的地方及见到的人的工具,现在,它已经成了通往一个全新社区的门户,这个社区正变得越来越真实且包容,而现实世界则变得一天比一天奇怪。
他身体前倾,扫视着屏幕,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
他自言自语道:“好了,猿猴和笨蛋们,今天你们为我准备了什么呢?”
注释
[1]1英尺=30.48厘米。——编者注。
[2]1英寸=2.54厘米。——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