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惊锣无情婚床冷 横刀有声万家愁
海风,犹如雄骑扬鬃;躁动的月光,恍若跌水流淌;且行且远的更鼓,催唤市井生民,欲赴醉乡,垂云正暖……唯有更夫喊出“受洋人惊吓,逃往西安的慈禧太后回京啦”,令即将释卷就寢的遗老,不由扼腕长叹,满眼苍凉。而这话语,早已化为幽灵附体的蝙蝠,随同屈辱,久久地在边陲古城的夜空游荡。
一门心思等着成为女人的李兰舟,虽然尚未在七月初七穿过红屐,出过花园,但脸上压根儿看不出羞怯、惶恐、紧张,当然也无暇理会更夫夜复一夜的车轱辘话。她侧耳听见自家院门欸乃一声掩上了,就迫不及待掀开红盖头,将搓着双手怯怯站在方桌前的新郎,一把拉了过来,手忙脚乱帮他摘下瓜皮帽,解下胸前的红绸花。
两人四目相对,心头小鹿乱撞。一个眼神,新婚夫妇双双端起青花瓷杯,勾起手臂,喝下了交杯酒。
酒一入喉,猛觉舌头像被蛇蝎咬过似的,一股火辣的烧灼,从咽喉直窜进心窝。李兰舟的桃花眼顷刻冒出火星,真是辣得足以让她怀疑人生。
“痛,嘴唇痛!喉咙痛!还有这里……”她龇牙咧嘴抚着心口,丰满的胸部微微颤动。
“我也是,痛!连鼻孔呼出的,也尽像在喷火,这酒不对劲!”
“别错怪酒了,我敢肯定,这是家贼所为。今天,进出洞房的,只有伴娘夏文珮一个人,是这死丫头使坏,算计我俩!婚宴未开席时,我隐约听见她跟帮厨的大嫂说,她去邻居赵婶家借桌椅,顺手偷摘了人家的小米椒。”
“没错没错,只有小米椒,才能将咱俩辣成这样。不过,她,她应该不是成心的。”
“你错了,知她莫如我,她是在报复我们。理由嘛,用脚指头都能想明白。我俩一直不肯收她为徒,教她拳技武艺。这疯丫头,亏她还是书院的学子,决不能放任她!我要出门去把她追回来,不将她屁股打成四瓣,不罢休。”兰舟说着动手扯新嫁衣,嚷嚷着要即刻把夏文珮追回来,着实惩治她一番。
新郎官段冀虎拦住她,劝她别跟小姨子较真,还咧咧嘴笑道:“真没想到她敢这么玩。不过,歪打正着,反倒给咱们的婚礼增添了喜庆色彩。你别说,文珮聪明伶俐,将来肯定能成大事。”
“今天是我,她大表姐喜结良缘,她爹她娘说八字相冲相克,不来参加婚礼,派她做代表,同时也给我当伴娘。知人知面不知心,有这么作践人的吗?气死我了!”被呛出眼泪的李兰舟,吐出舌头,用手扇着。
“我嘴唇疼,舌头疼,喉咙直冒烟,怎么办?”
“砂壶里有凉的茶水,你吮一口,润润嘴唇喉咙,再吐出来,一定可以缓解。”
“不行,没用,我怎么全身上下滚烫滚烫的,是不是患热病了?”
段冀虎用手摸摸她的额头,又试试自己的:“没有呀……”
“你的手是打铁的手,有茧子,测不准,得用嘴唇。”
新郎迟疑一下,就用嘴唇碰了碰她的额头。兰舟倏忽想起冀虎哥大热天时,经常会撩起苎布背心擦汗,浑身腱子肉和对称的腹肌,便露了出来,太撩人了。有一回她看得挪不开眼,被父亲敲了一烟杆头,羞得她脸红得像熟透的番茄。现在结婚了,冀虎哥名正言顺是她的人了,她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想怎么亲热就怎么亲热。
“你真笨,得用嘴唇对着嘴唇!”李兰舟眯上了眼睛。
段冀虎心里有点慌,捂住双眼,噘起嘴唇往前凑。屋顶一声猫叫,一个激灵,四片嘴唇紧紧贴碰在一起。仿佛被海里的电鳗电到,新娘微微一抖,全身的血直往上冲,满腔情火和无尽爱意,旋即给激活了,羞涩与矜持全被抛到九霄云外。她忘乎所以地搂住新郎,像饿极的婴儿吻吮了起来。
小姨子夏文珮本意只是恶作剧一下,没想到却促成了一对雏鸟的第一次肌肤之亲。
忽而,兰舟依稀看见母亲笑吟吟朝她走来,她乌亮的发髻上插着一把银簪子。兰舟惊喜,迎上前去。可母亲一下子又不见了。
母亲,是李兰舟心头永远的痛。儿时发生的那起怪诞之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津洲城港口东侧的海面上,屹立着一块状如鹰鹫的巨礁。巨礁离水面数尺的平坦处,供奉着海神娘娘的圣像。海神娘娘,据说是南海观音的化身,能威慑兴风作浪的海怪,保佑合境风调雨顺,庇护渔民逢凶化吉,鱼虾满舱。
农历五月二十三,是海神娘娘诞辰,津洲民众在海边举行盛大的庆诞祭海仪式。幡旗飞扬,锣鼓鞭炮齐鸣,十方信众献上供品,三跪九叩,争相向海神娘娘奉上一束心香。
庆典活动进入尾声,各个社头的供品被抬上小船,送至巨礁下娘娘圣像的面前,一边放鞭炮,一边将整猪整羊、寿桃果品,倒进翻卷的海水里。
母亲十分虔诚,一大早就挑着祭祀酒食、香烛纸品,还牵着小脸粉嘟嘟的李兰舟,来到海滩祭拜祈福。母亲特意为女儿穿上喜庆亮眼的大红衣裳,自己也在鬓边别上一朵粉色春菊。
日午,信众们大多已经散开回家了。母亲想等送祭品的小船回来,她要从酒坛倒一小杯剩酒,带回去给父亲喝。
倏忽,一道黑影掠过,从巨礁后面飞出一只凶猛的海雕,一个俯冲扑向李兰舟,强劲的巨爪瞬间擒住她的双肩。母亲眼快,怒吼一声,抄起扁担,砸向海雕的头部。海雕恼怒,扔下兰舟,勾起锐利的钢喙,啄向母亲的胸部。
众人赶来,海雕仓皇飞走,李兰舟得救了。可母亲自此一病不起,她胸部的伤口一直溃烂不愈,无论请多有名的郎中,都无济于事。
两年过去,李兰舟五岁了,母亲十分不舍地离开了她。李兰舟哭成了泪人,她永远记住:母亲,给了她两次生命。
李姓之家,在津洲城,算得上大宗大族。可父母只生下她一人,因而家里一直比较冷清。今夜,她就要成为冀虎哥的婆娘了。段冀虎厚道老实,待她亲如妹妹。虽然他是来李家倒插门的,但兰舟一直认定自己是嫁给他的。
不过,新娘子有个“恶习”,不知道冀虎哥会不会嫌弃她?那就是,每当天黑上了床,她非得赤着身子,才能着着实实睡到大天亮,第二天干活才浑身有劲。
据父亲说,母亲怀上她的那段日子,赶上雷雨天,一道道闪电劈下,竟有一个圆圆的火球,滚进家里来,一眨眼又没了。而母亲分娩时,同样出现异常,接生婆折腾了六七个时辰,还是没能生下来。母亲让接生婆扶她到院子里走走,谁料一挨近烧得正旺的打铁炉,腹中的小家伙,一下就溜了出来。
父亲所言,是真是假,李兰舟没有认真探究过。只知道从记事起,每到夜里,她总得剥光衣衫,才能呼呼大睡。
母亲当然不允许她有这种恶习,特意每晚守在床前,看着她把衣裳穿得严严实实,再用背巾把她捆成一个粽子。可是,半夜起床到她房间一看,衣着背巾全落在床下,她赤条条猫在被窝里睡得正香。母亲想想她是在火炉边生下来的,就再也不枉费心机了。
母亲,女儿今夜就要叫冀虎哥一声“郎君”了,背后又粗又黑的大辫子,也已盘成了连环髻。相信有冀虎哥睡在身边,女儿一定能改掉这羞人的恶习。李兰舟想到这里,不由叫了一声“娘”,眼泪也随之涌出。
段冀虎听见兰舟叫着“娘”还流泪了,心里酸酸的。他曾听兰舟说,娘长得端庄清秀,几乎跟兰舟一模一样。没了娘的兰舟,自小就心灵手巧,许多事还能无师自通。
段冀虎是几年前流浪到津洲的,李记铁铺的掌柜看他身高臂长又面善,一双大眼清澈有神,遂收他为徒。李家突然来了个讲北方话的哥哥,乐得李兰舟像捡了宝,不但生活上把他照料得熨熨帖帖,而且一有空就教他说津洲话。
更让段冀虎感激的是,兰舟为了不使他因入赘而被邻里看不起,一再劝说师父,允许他婚后依然姓段,只等生下第一个男孩,才改姓她家的李。说真的,师父也十分喜欢冀虎,但招婿入室,为的就是传宗接代,延续李家血脉,师父当然不同意。
李兰舟第一次跟父亲拧起劲来。直等到娘的忌日,李兰舟跪在娘的神位前“告状”,爹看独女泪眼婆娑,才答应照她说的办。
可是族长李举人不答应,认为有伤教化规俗,派人捎来话说,入赘李家必须改姓李,否则,吊销族谱,全家逐出盐田湖。
师父认准的事是不会回头的,他放话出去说,打铁匠的祖师爷是黑脸尉迟恭,如果吊销族谱,我就改姓尉迟,然后全家搬到元康新街去住。
师父名叫李保乾,不少人却称他“李一刀”。一来,他是津洲锻造刀剑利器的名匠;二来,他年轻时曾在南海北胜武馆习过武,舞起青龙刀,十条汉子都近不得身;三来,他为人正直仗义,处事果断不含糊。可以说,匠艺、武艺、品行俱佳。
李举人不敢真来硬的,只对前来调停的人说:不忍看他家断了遗脉,他却自甘堕落,随他去吧。
能娶上李兰舟,是他前世修来的好福气。再者,这几年,津洲人待他也不错。在津洲,最值得敬重的,非商会会长万泰安莫属。这次他出席婚宴,既是来当他和兰舟的证婚人,又为了借此召集七个社头的族长,商议组建民防队抗击海匪的民生大事。
谁知那些财主员外,倚仗自家豢养着一群护院的家丁,对掏腰包组建民防队,总是推三托四。经万会长竭力斡旋,师父也跟着跑断了腿,七大社族的翘楚,总算来了五位,而本族大佬李举人因心里不快不肯来,未石城的刘监生也不买账。
赴宴的五个人,除了元康新社的万世坚,是真心支持联防御匪的,其余四个——少帝围的吴盛福、津水港的朱仁发、桃李园的陈敬才、北闸口的何庆声,都是只顾张嘴吃肉,仰脖喝酒,且都在婚宴没过半时,就被慌慌张张赶来的随从,给叫走了。
万泰安,是方圆百里的首富,这回不惜放下身段,前来当他和兰舟的证婚人,难得。万家的大少奶奶颜文君,因其姑母是夏文珮的母亲,而夏文珮的姑母又是李兰舟的娘,就这么一种不远不近的关系,不但送给兰舟嫁衣、被褥,还特地赶来帮这帮那。她亲手为婚床铺席叠枕,摆布红枣、花生、桂圆、莲子。还塞给兰舟一个装着清幽花蜜的小漆盒,告诉她上床前,夫妇互喂一口,保准一生如胶似漆,甜甜蜜蜜。
末了,颜文君还让儿子万舒尧为新郎新娘滚婚床,随口而出的“四句”(海陆丰人大凡红白喜事,喜欢即景即兴“做四句”,以吟唱的形式表达喜乐哀思之情),尽含热诚与真挚的祝福。冀虎记住的一首是:“海连南北一线牵,玉种蓝田结良缘。新妆辉映汀江月,凭君素志可冲霄。”
冀虎暗暗发誓,要一辈子对兰舟妹好,对老丈人孝顺,也要对津洲人心怀感激敬重。
就在一对新人刚刚尝到新婚的甜蜜时,位居盐田湖中心地带的本族宗祠,灯火通明,人影幢幢,一片忙碌。
族长李举人衣冠赫奕,满脸凝霜,目光冷峻。他带领几位穿长衫马褂的长者,来到宗祠最后一进的享堂,对挂在墙壁两边的先祖遗像巡睃了一遍,再接过三炷贡香,举香齐眉,口中念念有词,朝神龛上列祖列宗的灵位,拜了三拜,将贡香插进香炉,然后虔诚地跪在蒲团上,行三叩九拜大礼。
祠堂外面,半圆形的旷埕边沿插着一圈火把,将李氏宗祠映托得更加气势恢宏。立在石夹中间的旗杆上,飘着一面黑底金边的紫蟒旗。宗祠两旁的拴马石前,十几匹高头大马啾啾嘶鸣,不时刨动着后蹄。
路过的外埠人,被这一片杀气腾腾唬住了,心里大喊要出事了,要出大事了!然而,那个被李一刀叫住,请他喝了三杯喜酒的更夫,却没有向他透露任何口风。
如胶似漆缠绵在一起的一对新人,已经到了情不能自已的那一刻。李兰舟双手揪住段冀虎的大耳朵,往后一仰,两人倒在床上。新娘正要翻身骑在新郎身上,忽儿感觉衣裳被牢牢粘在绲边红花席上了。腾手一摸,黏糊糊的,一闻,是甜津津的蜂蜜香味。伸手从枕头边抓过小漆盒,已经全空了。
“夏文珮,你疯了,太无法无天了!”李兰舟看着架子床顶的“囍”字剪纸,咬牙切齿道,“我再也不会轻饶你了,我现在就去元康新街,把你这青屁股冤孽揪回来,让你用舌头一点一点把喜席上的蜂蜜舔干净。如不听从,就把你的小嘴撕成四片,还要向万世伯告你一状。”
文珮是舅舅的舐犊之念。去年,津洲的甲秀书院,在外籍商贾们的倡导资助下,开设了女子班。夏文珮的父亲夏掌柜经不住爱女的软磨硬泡,又考虑到她来津洲读书,吃住不成问题,还可以向她表姐学些女红和为妇之道,所以,破例允许她从玄沄跨地来津洲上学。
夏文珮读书很用功,书院的先生经常夸奖她。她又是个哪里热闹就往哪里挤的角儿,一听表姐要结婚,硬要过来给表姐当伴娘,李兰舟当然求之不得。
文珮自小聪明伶俐,个性要强,从不轻易迎合别人。她对表姐能与相爱的人喜结连理,十分羡慕。她告诉表姐,她是眼看同龄姐妹一个个嫁给素不相识的男人,才决意要来津洲读书的。她决不愿做三从四德的裹脚女人,而要当能文能武的鉴湖女侠。
“这小姨子,玩笑真的有点开大了。可你不能光骂她,得思量思量咱俩还有哪些行举惹恼了她。”哭笑不得的新郎官,满脸无奈。
“她是狗咬吕洞宾!我不同意她舞枪弄棒,是为她好。她是玄沄卫大财主家的千金,哪能跟我这粗人比。不行,我必须教训教训她,否则日后闯出大祸来,我怎么向舅父舅母交代?你不要拦我,我要绕小路去截住她,看在舅舅的分儿上,至少得罚她来打铁铺拉一个月的风箱。”
“你现在是新娘子,怎能在新婚之夜就冲上大街,去追一个小丫头?你先消消气,我这就把床上的草席给换了,你也快把外面的衣裳脱下来。”
兰舟挡住冀虎的手说:“红花席不能换!李族太祖婆说过,洞房换床席,天明换夫君,犯大忌。何况上面还撒满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呢。”
冀虎装出愁眉苦脸的样子:“那我们只能睡在蜂蜜上,两个人不怕粘成一团?”
兰舟扯下新衣,坐了起来:“欸欸,床头有一张纸,不是你放的?”
新郎从新娘手里接过一看:“是文珮留下的,我给你念念:恭祝你俩亲密无间!不过,如果还有人泥古不化,那就继续甜蜜下去吧。等一会儿,墙角的蚂蚁很快就会赶来欢聚。记住哦,床底有一方新席子。”
“气死我了,明明知道我怕蚂蚁,还故意拿蜂蜜招引它们出洞。自己任性妄为,还敢嘲讽我泥古?作践人还有理?”
“你先别发火,我想想,说你泥古,好像还真有这么一回事。记得有一次,请文珮来家里吃饭,你煮了一条满腹鱼子的黄花鱼。她说黄澄澄的鱼子真香,用筷子夹起就往嘴里送。你沉下脸说,鱼子是生小鱼的卵,女人不能吃。”
“那是端午前的事,当时她还顶嘴嘲笑我老古董。诸如此类的事多着呢!我来月事,马布见红,想起邻居大婶说过,经血是最污秽不洁的,男人见了会倒大霉,就手忙脚乱把马布藏了起来,准备晚上徒弟们走了,才拿出来洗涮。文珮却要我抓紧清洗后拿出去晒太阳,说是新医主张的。我回话,我不懂新医旧医,只知道让神明看见会遭责罚……”
“还有,女孩缠不缠足,女子嫁人后能不能跟男人一起上桌吃饭,等等,你们几乎每次见面都有争执不完的话题。如果不是亲亲的表姐妹,估计早已反目。”
“这个死丫头,别的什么都好,就是总要跟我顶牛,总要嘲笑我年纪轻轻老封建老顽固,还振振有词说,作为一名女子,不站出来抵制什么、什么封建礼教,反而天天向下一代强行灌、灌输,不知将会害惨多少人。”
“嘿嘿,这个淘气鬼,专门挑选新婚之夜,先将你我架在火上烤着,才追问你敢不敢破除陈规陋习,摒弃封建糟粕。你说,绝不绝?”
“她每次从万家跑来看我,总会挑起话题跟我掐,而且我俩谁也说服不了谁。现在看来,我,花烛夜,中了她的招,输了。干脆听她的,把喜席子换了!不过,席子可换,夫君百年不换。当然了,她欠下的账,我一定要找她算,下死劲算!”
段冀虎眼眶蓄满泪花,想亲吻兰舟。新娘一扭头,道:“你让我把话说完。本来,我嫁给你,不就已经破了规俗了吗?我没进过私塾,爹只教我认了百十个粗字。而你是拜过孔子爷的,以后你可要好好教我。”
一对新人聊着聊着,刚才耳鬓厮磨的情火又复燃了。兰舟快速把内衣褪下,身上只系一挂红兜肚。冀虎哥一把拥住她,从她的下巴直吻向她的胸口。
“你坏,你欺负我……”兰舟娇嗔说着,扯开冀虎哥的新衣,冷不防在他结实的三角肌上咬了一口,然后忘乎所以地抚摸起他的胸脯、臂膀、后背。
被咬过的新郎反而有几分拘谨,但新娘却像饿极的猪崽,噘起嘴唇在新郎的脸上左拱右嘬,还用牙轻咬他的鼻子、嘴唇。
段冀虎回应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李兰舟急切抓起他的手捧住自己的脸,顺势往床上一倒,躺在新席子上。
蓦地,家里的大黑猫喵的一声蹿上立柜,睁大一对金黄色的眼睛,看着两位主人。段冀虎想起身把它赶跑,李兰舟不让,说:“我已经是新娘子了,怕啥!它又不会说话。”
浓情蜜意渐至酣处,在急切与迷离中,一阵雁群穿越的萌动,将空中圆圆的月亮一下分成了两半,一缕温煦的月光倾泻而入。李兰舟被晕眩淹没了,恍若置身于激流中的一叶小舟。
突然,一阵急促的锣声,仿若平地惊雷,撕裂了静谧的夜空,震得身下的婚床瑟瑟颤动。
一个苍凉的声音,像从地缝里钻出:“盐田湖各家各户听着,未石城以修渠为名,毁我老祖宗风水宝地。族长有令,凡本社二十至四十岁之壮丁,即刻前往李氏宗祠会集。族规如山,违者严惩不贷!”
话音刚落,夺命铜锣又“哐,哐哐哐”响起。
夜半惊锣,盐田湖顿时鸡飞狗跳,乱成一锅粥。
正处于即将成为“丈夫”当口的段冀虎,骤然被一桶冰水淋下,顿时僵住了。等又一阵锣响,他才意识到要出大事了,正要起身,却被李兰舟紧紧拥住:“半夜三更发什么疯,别管它!”
“那不行,我如今是李家的人了,得去看看。”段冀虎想掰开李兰舟的手,反被她的双脚给钳住了。
这会儿,李保乾已经在新房外站了片刻,心里很是不忍,但结满老茧的手还是重重扣响了门板。
听见爹在敲门,李兰舟松开了手脚,拉过被子把自己裹成一个球。段冀虎早已溜下床,手慌脚乱穿戴出个样子,就去开门。
老丈人把他扯出房门外,又把木门带上,才说:“看这架势,估计又要械斗。穿严实些,拿上家伙,一同到宗祠瞧瞧。”
房门咿呀一声被打开,头发蓬松、衣衫不整的兰舟探出半个身子,一把扯住段冀虎的衣袖:“爹,他是新郎官,你去跟族长告个假,就说是我不让他去的。”
李保乾哼了一声,扭过头说:“都是我把你惯的。宗族的事是大事,要不,你替姑爷去……”
李兰舟来了劲,说:“好呀,我去!好久没有舞弄刀枪了,你们俩就不用去了。”
段冀虎把她推回新房,假装生气道:“我的姑奶奶,打打杀杀是男人的事,你瞎掺和什么?”
李保乾转身把手上的护腰系上,又回他卧房拿来青龙刀,一个箭步跳到院子里,呼啦啦把刀舞得寒光四射。
段冀虎脚一跺地,为丈人喝了一声彩,随之抄起屋檐下的六刃三叉尖镩,抖了抖。此时,院墙外面火光烛天,脚步声唰唰响起,段冀虎哗地打开了院门。
巷道上,火把挨着火把,像一条游动的火龙。一个个青壮年男子,持刀带棒,吆喝着朝李家祖祠的方向拥去。
一时间,李氏宗祠人声喧哗,人头攒动。立在石夹中的旗杆上,黑底紫蟒旗哗啦啦乱飞,它与阵前总旗手攥着的副旗,形制相同,只是小了一号。紫蟒旗下站立着盐田湖东、西、南、北、中五片五支队伍。每支队伍前面,二旗手分别擎着绘有狮、虎、豹、彪、熊图案的黑旗。各片的指挥参领,手执锋利兵器,立在旗后。拴马石前的马匹,不知是受惊,还是按捺不住了,仰颈嘶鸣,焦躁不安。
祠堂前的台阶上,八条壮汉一字排开,目光在一排排的人群中扫来扫去。族长李举人与长者,步出祠堂大门,站在壮汉中间。
李举人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颇有富贵相,却偏偏长了一对又黑又粗的笤帚眉,注定他少有容人之量,极易感情用事。曾有相士断言:李举人凡事有担当,天塌下来半只肩也敢顶起,只是他平日总行蛇形步,必然主事无绩、卫道无力、治家无方,还难免会被内眷与犬子气掉半条命。不知从何时起,族人都在背后称他“狐尾眉”。
台阶下的一对大鼓,咚咚咚擂了三通,全场肃静下来。李举人将玉嘴烟杆交给身后的管家,抓起垂在胸前的麻花辫往后一甩,开始发号施令。
“各位族老宗亲,深夜惊动乡党,鄙人深感不安,但先祖在天之灵更为不安。奕祖公风水宝地即将遭受异姓刁民侵凌,是可忍,孰不可忍!没有先祖福地庇荫,就没有我盐田湖近万子民。刘氏狂徒无法无天,借修水渠为名,要断我祖吉穴龙脉,我辈岂能等闲视之?”
“同宗同族,同仇敌忾!舍生守约,保我社稷!”台下刀枪棍棒齐刷刷举起,呼应之声响彻夜空。
大鼓再次擂响,主事声嘶力竭将奕祖遗训读了一遍。李举人从身边的麻脸壮汉手中接过火铳,高喊一声:“李统领,接枪!”
紫蟒黑旗之下,那位小臂断了一截、脸带胎记被称为“花面虎”的彪形大汉,一跃而上,朝族长抱拳鞠了个躬,接过火铳,纵身跨上黑马,朝天放了一枪。
东方露出一丝霞光。李举人手臂指向正北,发出号令:“众壮士出征!”
花面虎与副旗手率先高喊一声口号:“旗进人进,刀枪不入!”全场壮丁跟着齐声呐喊。花面虎再喊一声“出兵”,即策马起行。
东片的旗手眼看参领跃上马背,怒吼一声“打起精神紧跟上”,遂挥舞狮子旗,带着众壮丁随后行进。其他四个片的人马,也在洪亮的口号声中依序往北而去,只留下旗杆上的大号紫蟒旗在晨光中猎猎翻卷。
在黑熊旗的队列中,段冀虎与老丈人并肩前行。他俩为婚礼忙碌了几天,昨晚又彻夜未眠,困得不时打起哈欠。
盐田湖跟未石城积怨已久。此次大动干戈之导火索,就是因为连月大旱,未石城的农民在梅瓶山破土挖渠,要引响水潭的水源去浇灌庄稼,且扬言已禀告过津洲巡检司署。
而李氏奕祖的墓地,就在梅瓶山的半山腰。此山早就被李姓族人视为福地,取名“仙女衔花”,平时连挖块草皮砍棵树都会遭到责罚。现在姓刘的赤脚佬竟然要在山腰开沟挖渠,不就明摆着要让李氏子孙遭殃?
本来这件事可以通过族老公亲协商解决,谈不拢就上巡检司大衙门对簿公堂,是是非非由巡检使骆官长秉公判决。
然而,偏偏大衙门就设在未石城内。近水楼台先得月,刘氏宗族的掌门人刘监生,外号“算塌天”,与巡检使关系密切,刘族长的监生称号就是通过他牵线搭桥,向朝廷捐纳了几担白银才获得的。
李举人得知刘姓族人修渠,执意要从梅瓶山经过,派人前往未石城交涉。刘监生坚称要修的水渠,离李姓的老祖远着呢,不让修渠,难道叫未石城的农民饿死不成?李举人怒不可遏,亲自到大衙门讨要公道。
只是,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甭进来。偏偏李举人自视甚高,认为自己是堂堂正正从贡院考出来的举人,与刘监生不可同日而语,跟这种人较量,还得拿出银子铺路,岂不让天下人笑掉大牙。再说,盐田湖是乌旗派的翘楚。论实力,在津洲也好,方圆百里之内也罢,乌旗派的势力并不比红旗派弱,如果文的不行,就跟你来武的,不信盐田“虎”会怕你未石城的“狗母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