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龙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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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舍(上)

退朝后,王元浩被宫人告知前往宫内一舍殿面圣。

跟随着在前面引路的宫人走在石板路上,王元浩两腮上的肥肉一坠一坠的,心里也一坠一坠的。

圣上势必会询问昨日羽儿失踪一事,我要如何回答?随便支应过去,还是如实回答?

王元浩暗自摇了摇头,否认了支应过去的想法。兹事体大,此时若不实言只怕天威难测。

况且,其中参杂了些棘手的非世俗因素。

很多时候,看似聪明的选择性隐藏事实只会害了自己。

更别提自己要面对的是南齐权势最大,且最聪明的人,在这样的人面前卖弄那点浅薄的智识不亚于老寿星上吊。

一舍殿很快就到了。

“吾皇万岁,万岁万……”

“起来吧,大肚子。”一个枯瘦的老头站在殿上,阻止了王元浩行礼。

老头一身黄袍晃晃荡荡挂在身上,头上一根发簪箍着几绺稀疏的毛,两颊深陷,如同路边饿殍。

这人正是南齐皇帝,萧瑟。

王元浩挣扎爬起,恭敬的垂手站立。

“大肚,你家小小雀儿昨日跑的好远啊?”萧瑟挠着头发不多的头,“都跑到李牛皮的地盘上去了?”

王元浩刚走一段路又行礼后,鼻孔正呼呼喷气,听到这话时呼吸一滞,正欲张嘴说些什么。

萧瑟笑着伸出枯槁的手摆了摆示意他闭嘴,又指了指殿外,做侧耳状。

几声清脆的鸟鸣被清风托着从殿外传来。

“海燕虽微渺,乘春亦暂来。岂知泥滓贱,只见玉堂开。绣户时双入,华堂日几回。无心与物竞,鹰隼莫相猜。”萧瑟听着这鸟鸣随口吟到,“大肚,无心与物竞啊。”

这几句诗被萧瑟有气无力的哼出但是却如同霹雳炸响于耳边,王元浩只觉冷汗如泉水一样汩汩流出。

“何必如此紧张啊?也是一国之相,如小儿一样不是让人嗤笑么?这诗不过戏作,谁人不知道你大肚忠心?又何必思前虑后?”萧瑟笑着说到,在殿上随意踱了几步路后,便随意的坐在个台阶上。

“就是不知道你是这燕子还是我是这燕子了。”

王元浩听得此言扑通一声又跪倒在地,“陛下乃真龙天子,下臣不过空蠹朝堂,尸位素餐。”

“你看,又跪!我哪里不知道你说的这些呢?”萧瑟手指着王元浩,脸上却毫无笑意,严声道,“站起来!”

王元浩又挣扎的站起。

“这就对了么。”萧瑟看着因挣扎站起而大气连连的王元浩又笑了起来,“你不是好奇羽儿为何两地之间咻呼来回么,去找单司礼问问什么情况,正好朕也好奇。”

说完这些,萧瑟突然面目狰狞,又伸出如枯枝般的食指指着王元浩道:“告诉令夫人,他家里的小辈最近有点太张狂了,让他们收敛点。”

王元浩低着头连连称是。

“乏了,你滚吧。”懒洋洋地说完这句,萧瑟合上了眼,坐在台阶上一动不动。

叩首后,王元浩谨慎的退出了一舍殿。才又没多远,却又听到后面传来宫人独有的细腻嗓音的呼喊声。

“王相,王相。”

王元浩停住脚步,那宫人从后面小跑赶来。

“传圣上口谕!”

王元浩赶忙跪倒在地。

“不许跪!”

王元浩又挣扎爬起,脸色如猪肝,垂首听谕。

“朕欲在各地开办学校教导律法,凡昔祖上从军者,交钱俱可入学,学成可考入吏职。着令相王元浩牵领六部拟案发来与朕看,限七日内。”

王元浩听着这道口谕,脸色又从猪肝色变得雪白。

诸如王谢等大姓豪门之所以为豪门,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把持官员上升渠道。阀阅之门,其中关系如同竹根瓜蔓,牵连相属,升迁荣辱俱不由朝廷。

但是萧瑟这样一动,虽然只是对小吏的任免天家可以把控,并没有伤到望姓大族的根本,但是却释放了一个信号——这些所谓大族才是真正的微茫海燕,随时都会被鹰隼捕而食之。

王元浩彻底明白了,这些线索如同珍珠穿线一般连在一起。

前些日子陛下反对对北魏用兵是为了防止望族以此为借口调兵,而与琅琊王论书则是向宗室表明惩治望族的态度并调兵,至于羽儿的两地腾挪只怕也是陛下手段——自己关心则乱的找了京兆尹和兵马司,现在只怕京兆尹和兵马司早已换了门面。

那么圣上的意思是羽儿两地来回和单司礼脱不了干系么?还是说单司礼知道其中内情?究竟谁或者什么让自己的女儿如此狼狈?

王元浩几乎忘了自己是怎么到的相府门口。

萧瑟手段之高明实在让人恐怖!草蛇灰线伏脉数月!

而决定一切开始的正是自己爱女的失踪……

“去钦天监监正单司礼府上!”王元浩还未下轿便又高喊到。

送走王元浩后,良久,萧瑟睁开双眼,艰难的从台阶上爬起。

“娘希匹,春日已久,这台阶还是这么冷。”骂了句台阶后,萧瑟脸上露出满意的笑,“都给我滚出去!”

殿内宫人听到皇帝发话,都悄声退出。

“滚远点!”萧瑟边笑骂着边走到殿门口自己费力的关上了殿门,“娘希匹,这殿哪来的穿堂风。”

终于饿鬼般的萧瑟关上了殿门,而大殿内除了他一个人也没有。

一舍殿之所以叫一舍殿是因南齐太祖皇帝为了教导子孙皇帝应舍金玉而重天下而建,所以整个殿都是用石材而盖,殿内也没有任何家具装饰,除了墙壁和石柱就是殿上有几个台阶以区别君臣。

但是说是殿也离谱,不过是个大点的屋子。

萧瑟站在殿中央,在身上宽大而且晃荡的袍子里摸索着什么。

“娘得个弄,回回都摸不到!还是脱了吧。”萧瑟解开袍带,把手一扬,明黄色的袍子飞到了一边,露出了萧瑟干枯的身体。

肋骨几乎快拱出了萧瑟的胸腔,你甚至能从腹部看到他的脊骨,他的腿则和他的手臂几乎一样粗细。

一国之君瘦的如此病态。

而让人不得不注意的是,他的背后有一条黑龙纹身——栩栩如生,格外精神。

纹身上那黑龙正从一口井中飞出,怒目圆睁,牙爪狰狞,在云雾之间身躯扭动,似乎要择人而噬。

萧瑟此时正努力的把手往后背去,终于他摸到纹身上的那口井。

霎时之间,那龙眼轮转一圈,爪牙舞动,从那井中飞了出来,竟在萧瑟皮肤上游动了起来。

“小儿,今日为何如此托大,白日也唤我出来?”伴随着龙嘴开合,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萧瑟腔内发出,“不怕钦天监的狗贼发现么?”

“你老人家活了这么久,还怕单司礼那小鬼么?”萧瑟笑道,“这一舍殿是我先祖所建,所用物料俱是陨石,别用没有,隔绝因果倒是一流。”

皮肤上的黑龙从萧瑟肋骨间游过,“小辈安敢如此倨傲?钦天监上循天意,你家先祖所建这巢窠只是赌天衍四九遁一罢了……”

“天衍四九是定数,遁一也是定数。你老人家到现在都不明白么?”萧瑟打断黑龙话语,溜达着走到大殿门口,“这一舍殿就是遁去的一。”

“闲话少叙!小儿,我已据你安排把那妮子送了一个来回,损耗精神颇多,现下你召我出来又是何意?”

“没什么,带你老人家出来转转罢了。”萧瑟说完猛然推开大殿的门。

“竖子安敢!”黑龙大怒,翻腾飞动,其身边的云雾瞬间翻涌透出电光阵阵。

萧瑟哈哈大笑着又把大殿的门关上,笑着笑着突然吐出一大口鲜血。萧瑟拿手抹去口边血迹,指着自己身上的黑龙道:“你这老货,也太不信任我了,我和你逗个闷子也要下死手?”

“竖子,你要把我卖给钦天监?”黑龙紧张的询问到。

“不不不,我怎么会卖你呢?我们爷俩现如今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萧瑟挠了挠自己胳肢窝笑道,“再说了,你老人家没什么可以卖的价值,美玉匣中待价而沽,你老人家可算不上什么美玉了。”

“那你开殿门何意?”

“你不是美玉,确是一颗不错的珠子,买椟还珠知道么?”

“你们这群裸猿总是用些只有自己知道的蠢故事。”

“你会明白的,全天下都会明白的。”萧瑟怔怔然看着已经游动到自己右臂的黑龙自言自语道。

“你可以回去了,我要穿衣服了,还是说你要偷看我的玉体?”

黑龙骂了一句,从萧瑟左肋绕了一圈,仍然钻回井内,不动了。

萧瑟并未立刻穿衣服,围着大殿走了一圈后看着东北角笑道:“单司礼,你最好真的善司理。”

…………………………………………………………

王元浩下轿,亲自叩门。

很快门就被一个双眼白翳脸生雀斑的灰袍少年打开。

少年鼻子嗅了嗅,笑道:“王相今日倒是清闲,怎么想着到鄙人这畸零人府上来?快请进。”

“早听人道钦天监监正单司礼是奇人,仰慕许久,奈何平日俗务缠身,不得拜见世外高人。”王元浩看着眼前少年心下已知此人就是钦天监监正单司礼。

坊间传闻南齐钦天监监正单司礼幼年在茅山遇黑白二仙人斗棋,再旁对棋局议论数句,竟然让黑衣仙人反败为胜。单司礼本应早夭,但黑衣仙人赢棋大喜给他延寿百年,而白衣仙人输棋恼怒于是翳其双目。

“什么世外高人,不过推演星盘略有些准罢了,王相用茶。”单司礼把王元浩让进院内一石桌边的凳子上坐下,拿起茶壶就给王元浩倒茶。

王元浩看着眼前并无茶盏正欲开口提醒,但是只见茶水从壶口落下竟在半空中稳稳停住竟如同落入茶盏。

“监正真乃神人!”看着眼前这“一杯茶”,王元浩忍不住称赞道。

“雕虫小技,让王相见笑了,王相此来应该是为令爱事吧?”单司礼给自己也倒上茶,坐在了王元浩对面后问到。

“先生既已知,那王某也不客套了,小女之事是何原因?”

单司礼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笑道:“说来惭愧,此中参杂因果之杂,若是强行推演只怕折尽鄙人寿命也难得结果。”

王元浩本来是满怀期待的看着单司礼,希望他能够给个合理的解释,但是听到他的说法显然是单司礼本人也不知道是何种原因。

“先生不要说笑啊,陛下也对此事颇为在意,王某今日来先生府上也是陛下授意。”

单司礼听到此话点了点头,又抿了口茶才回答道:“鄙人亦知此事是陛下授意王相询问,但……”

话说一半,单司礼脸色突变,再无之前翩然高士的神情。

王元浩看着脸色突变的单司礼试探性的询问道:“监正?先生?”

单司礼呆坐着似乎完全没听到王元浩在说话,片刻后才又恢复原样。

“不好意思,王相,近日偶感风寒,身体不适,让王相见笑了。其实令千金所遇之事也好处理,我这里有符数张,王相回府后贴在令千金闺阁门窗之外,待我今夜施法后即可保令千金平安。”

“那这个原因……”

不待王元浩说完话,单司礼就站起身去屋内拿了一沓黄纸符出来递给了王元浩,“王相再问也无益于事,此中事由譬如朝中诸事,王相不解此中事也如鄙人不解朝中事,还望王相不要太过为难鄙人。”

“岂敢岂敢,王某今日得见仙师已是幸事,又蒙先生符水相赠,先生大恩,没齿难忘。”

“王相厚爱,鄙人惶恐。”

二人互相客气着到了门口,终于结束了各类誉词谦词。

王元浩坐上了回府的轿子看着手里的符,心中烦躁。

对自己的女儿动手谁会获利?北魏么?皇帝么?还是刚刚的单司礼?

世家权力被压缩,女儿之事也扑朔迷离,怎么感觉自己这宰相当的像头猪圈里的猪一样——既愚蠢又肥硕,只天天长肉然后等着被屠户一刀宰了放血吃肉。

单司礼送走王元浩,刚关上门,脸上笑意全无。

他在某个刹那感觉到了龙的存在,而且很近,就在这建康城中。

他甚至感受到了一个大概方位,西南方!

王元浩这蠢猪真是可恶,出言打断了自己的推演,不然只怕此时已经算明白了那孽畜藏于何处了,单司礼冷冷想到。

随便给他几张驱鬼的纸符打发走了再推算已经找不到那孽畜方位了,这些凡夫俗子天天为些蝇头小利争得头破血流真是下作!你家女儿倏忽南北又如何?现在街边流民饿殍遍地,卖儿卖女时也未见你王元浩掉下一滴眼泪的!单司礼冷冷想着。

只有天上的仙境才是归途!那里真是如二位仙师所言,无病无灾,不知生老病死。

只要把那孽畜捉拿,自己就可功德圆满,羽化飞升。想到自己可以在仙境中随意徜徉,单司礼不由的飘飘然起来。

细细想来,王元浩这肥猪的女儿或许真和那龙有一定关系,以此为线索推演没准真的能有所收获。

但是王羽儿跨越南北数千里距离,此中参杂因果之众,若是真要推演出结果,估计得把命搭上。

何妨一试?只要推演出一点点就够了。

单司礼咬咬牙,在石桌上敲击数下,只见石桌中心突出一个圆盘,逐渐变大,直至笼盖住了整个方形的桌面。

伴随着单司礼的念念有词,圆盘上日月起落、星斗转移、云雾变幻,而桌面也经历了时光轮换,日出日落,沧海桑田。

这个普通的石桌此刻居然如同一方小天地!

单司礼白翳的双眼死死盯着桌上的一角,似乎想要将桌子看穿。

突然,一团黑光升腾而起,撞破笼盖桌面的圆盘,直奔单司礼眉头飞去。

“孽畜!”单司礼咬着牙骂到,双手结印强行把这道黑光镇压了下去。

但是此时一团白光也从桌面上升腾而起,直接杀向单司礼。

“你也配?”单司礼嘴角流出鲜血,强行把这道白光也镇压回圆盘之内。

而这两道光似乎牵动了什么关键,桌面陆陆续续飞起交织的光点,相互碰撞,相互联系。

单司礼看着越来越亮的桌面,再也支持不住,一口鲜血喷出,气息也萎靡了几分。

而那圆盘没了单司礼的支持也不再显现异象,越缩越小,又没回了石桌内。

单司礼扶着凳子,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呕着鲜血。

“孽畜,我抓住你时必要把你抽筋剥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