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孤岛(上)
房间里陷入了一种可怕的沉默,满屋子里站满了人,各个神情严肃得如同一颗即将掉落的火星。
而为手枪所指的二人,无疑就是埋上草叉的干草垛了。
卡彭先生,不,柯林斯先生现在垂头丧气地坐在椅子上,整个人弓成了一只磷虾,壮硕的上身蓦地压了下来,几乎可以听到腰椎的尖叫。
玛格丽特的脸色则很苍白。这种苍白,如果不是配合着她恐惧中偶尔闪烁出的恶毒,本来应该是很高贵的。毕竟绅士们的枪口也没有指向它,除了威尔逊。
我们的张伯伦警官的枪管直愣愣地指着她,而在她的身后,卡门小姐忍着手指的疼痛,将一支小巧而精致的短匣手枪举起,对准了玛格丽特的后脑勺。
美国西部的蛮荒与血性,令云游的商人、女眷与马戏团也开始将随身配枪当成了某种窸窣。亨利·德林格得以将军火生意的订单寄进了大家门户的闺房里。
在这些死亡商人的共同努力下,一把把抛弃了累赘转轮的手枪,枪柄上雕满了橄榄枝的雕花,杀人的家伙收拾得如同首饰一般。
尽管这把精致小巧的手枪一次只能发射一颗子弹,但威力却毫不逊色任何杀人利器。1861年4月14日的圣子殉难日,同情南方的前演员蒲斯就用这支手枪杀死了美国第16任总统亚伯拉罕林肯。
所以它精确、冷血而巧妙。玛格丽特与卡门女士正处在这精雕细琢的杀意两端,两人都脸色苍白。
满场的沉默被柯林斯的呻吟所打断,菲尔德与狄更斯厌恶地低头看了眼现在这个双头抱头,浑身发抖的杀人凶手,彷佛他的恐惧和忏悔只是因为自己意外被捕,而不是为了那些做出的恶行发抖。
“不需要其他的证据了,柯林斯先生,尸体足以说明一切。您把面具摘下来吧,现在还有机会和我们交代您的动机,如果有什么人威胁您,”威尔逊又将眼睛移回了玛格丽特,“我们不会放过这个教唆犯的。”
“唉哟哟。”柯林斯揉着自己的肚子,而他身后的菲尔德正皱着眉头看向他,看他究竟能玩儿出什么样的花样。
“我不明白,警官,”柯林斯抬头看了眼威尔逊,“我不明白,您是怎么发现的。”
“菜鸟,不用搭理他,我们将他带回苏格兰场好好审审。老鸟对付恶棍都很有经验,不到一刻钟,他就都会交代的。别的不说,光那具尸体,就够他喝一壶的。”
听到“尸体”两个字,威尔逊蓦然抬起头来,“长官,和您确认一下,卡彭先生的遗体是送去验尸房吗?”
“嘿,菜鸟,别在公众面前谈论这个,哦对了,你刚来,还没有队长给你指路,不清楚这事儿情有可原。局里有自己的验尸房,遗体肯定会运过去,这些不幸的遗体,有自己的科学用途。”菲尔德不禁顿了顿。
听到“兰开夏”和“你刚来”两句话,柯林斯的太阳穴跳动了一下,他瞥了眼眼前若有所思的威尔逊。变得有些激动,“是你,果然是你这个王八羔子。”
“别动。”狄更斯先生罕见地动怒了,手枪向前又伸了一截,他似乎对身边的这个年轻人观感不错,很不满柯林斯乱咬一气的态度。
“原来如此,这就是他们的真实目的。长官,计划有变,卡彭的尸体不能运回苏格兰场。”
“为什么?”菲尔德和狄更斯不禁同时问出了声。
“枪口扶准,先生们,我恳求你们,我们现在应付的不仅是英国、恐怕也是欧洲近两百年来最危险的人物。那具尸体被动了手脚,一旦被送去苏格兰场的法医间,伦敦立马就会迎来灾难。我们绝不能让这件事发生。”
“那可不行,菜鸟,法医卢瑟琳是局里的红人,按照惯例,所有的尸体都得送到他那儿去,不然以后我们可就得不到法医办公室的支持了。你还年轻,菜鸟,说了不算。除非你能说服我,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说来话长,菲尔德,我们举着四支手枪老这么杵着也不行,您给他们上好铐子,然后绑在椅子上,我们再来听听张伯伦警官是怎么说的。”狄更斯收起了枪口,看着菲尔德将两个人用新式的弹簧手铐,将两人的双手反铐在椅背了。这样两个人就使不上力了。
玛格丽特没有反抗,只是努力摆出一个看起来更优雅点儿的坐姿;柯林斯则一脸怨恨地看着威尔逊:“是张伯伦,难怪了,你居然没死。”但这种喃喃自语在所有人听起来也不过是精神崩溃时的疯话而已。
“先生们,本案的核心就是尸体,”当所有人都围着犯人坐下来之后,威尔逊打开了话匣子,“这具尸体不能被送去苏格兰场,因为现在他已经不能称之为尸体了。”
“我没听懂,菜鸟,你解释一下。”
“长官,因为宗教原因,英国的外科医生是没有解剖尸体的自主权的。尽管无论是普通外科手术,还是法医鉴定,都需要要对人体有进一步了解。您知道吧?”
“是的,我知道这件事。”菲尔德略有不适地抱起了胳膊,看起来这个问题是警界内部的秘密。
“关于尸体的处置权问题,1752年以来,《谋杀法案》只许可英国境内医学院解剖因谋杀罪而被判处死刑的犯人的尸体,这个配额太少了,一年的配额只有10具。所以,在黑市买卖外,唯一能够合法得到解剖用尸体的途径,也就是凶杀案的受害者尸体了。尤其是这么怪异的死法。苏格兰场的法医一定会不计代价的得到他。”
“法医卢瑟琳是这个脾气,”菲尔德警官点了点头。
“长官,但问题也就在这一点。《谋杀法案》的规定太严了,所以合法的尸体弥足珍贵。这具尸体是一定会送去尸检的。”
“法医不就是干这个的么?解剖尸体虽然多少有些渎神,但用于医学目的,可以造福更多人。”狄更斯回答道,
“是这么个理儿,但挖掉眼睛和舌头,而且抽掉所有血液的尸体,就不太正常了。”这个问题显然引起了在场所有绅士们的愤慨。即便死者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杀人犯,尸体也不应当受到如此侮辱。阿尔伯特尤其皱起眉头,他是个虔诚的信徒,看不得这些渎神的做派。
柯林斯死死地盯着威尔逊没有回答。
“原因是,先生们,这具尸体已经被动过手脚了,就像把鸡的肚子掏空后装进烩饭一样。尸体里面装进新东西,而这个东西足够把伦敦变成一座死城。”
“这怎么可能?”菲尔德的眼睛里掠过了一缕精光。
“先生们,尸体刻意被伪装成机械性窒息而死。看起来好像凶手勒死了他之后,再出于什么奇怪的癖好,挖掉了眼睛和舌头。但实际上,受害者是因为服用了过量的颠茄。一开始就被毒死了。
死于颠茄的人瞳孔涣散,被勒死的人瞳孔则是放大的,舌软骨也会因为被外力掐断而失去弹性整个儿伸出来。而且,卡彭是个杀手,不可能不在袭击中还击,但他身上没有一丝因为挣扎而留下的伤痕。这太不合理了。
为了混淆死因,好引起法医解剖尸体的兴趣,他干脆摘掉了卡彭的眼球和舌头。否则,一个合格的法医只要从头部的情况,就能判断出真实的死因,这对他很不利。”
“为什么你说是颠茄中毒,你能做毒理学试验吗?”柯林斯并不死心。
“流行的毒药,毒理学原理不同。木鳖精会引发肢体痉挛,瞳孔聚光;砒霜会引发腹泻,氰化物有苦杏仁味儿,皮肤也会变得粉红。尼古丁中毒也会导致皮肤变色。只有颠茄,引发的是心脏病症状,也没有什么异味儿。摘掉眼球之后,外观上就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哦?”作为一名一流的小说家,狄更斯对这个可能性表现出了高度的兴趣,忍不住插话道,“颠茄在英国很常见,用来下毒,犯得着花这么多工夫掩饰吗?”
“对,但是一个服用颠茄过量死亡的人,为什么又会浑身上下没有一滴血液呢?但大多数人都不知道,颠茄是腺体分泌的抑制剂,而淋巴腺分泌出的淋巴液是非常重要的免疫机制。人体自主分泌的淋巴细胞和噬菌体可能会破坏放进了这具尸体里的玩意儿。
现在尸体里的应当是血块,但却是凝固了的羊血。我们一般将他们称之为羊血琼脂,专门用来培养各种微生物。这些该死的天启四骑士现在就潜伏在卡彭先生的身体里。四十八小时内,整具尸体就会因为细胞腐烂而形成的氨气而胀成一个气球。
在这个时候一刀下去,膨胀的恶气就会“砰”地一下炸开,这些鬼玩意儿就乘着可怕的气溶胶喷出来了。第一批接触这些细菌的人,会因为大剂量的感染而很快发病死去。而他们也就顺势成了下一批散发着尸臭的感染源。”
“我听懂了,这具尸体是个培养皿,先生们。”
“但是我有个问题,”狄更斯插话道,“作为一名小说家,我偶尔也会构思一些疑案,所以对动机很敏感。首先,用尸体做培养皿,真的可能么?其次,这具尸体既然一定会送去法医那儿,为什么要做这么多看起来无用的掩饰?”
“先回答您第二个问题,狄更斯先生。因为火葬。伦敦大鼠疫之后,公共卫生协会就在讨论火葬了;西门子已经开始火化锅炉的设计。这具尸体,为了培养出足够的炭疽杆菌,已经被放掉了所有的血液,而异常的死相不可能不引起法医的怀疑。
假如一个训练有素的巴斯德的学生,听到一具因颠茄死亡的尸体,全身没有一滴血液地被抛在市中心,第一反应就是向医学学会报告。一旦被认定有流行病风险,这具尸体就可能被直接焚毁了。”
“流行病风险?”所有人都自然地冒出了这个疑问。
“总算有人想到这个了,妈的,这个人在编故事,任何一个有教养的市民都不可能相信他!”柯林斯突然一下狂暴地扭动身体,甚至不怕手铐将手腕勒出血来。
“先生们。我只念一个词,这个字就会像‘芝麻开门’一样,将真相呈现在所有人面前。柯林斯先生,格林纳德。”
柯林斯与玛格丽特的脸色霎那间变得如同死人一样的苍白。
“柯林斯,你留下来的进货单在我这里,你能不能跟我们解释一下,这么多羊血琼脂,为什么要运到苏格兰那个只有两公里大小的格林纳德岛上去。”威尔逊扬了扬一张单子。
“你!你怎么!”玛格丽特哆哆嗦嗦地说出了这句话,这还是她第一次失态。
“看来您二位也坐不住了。尸体就在这儿,如果您坚持我在编故事,我当您的面把尸体剖开如何?虽然有点儿对不起卡彭先生,但他应该不会阻止我帮他找出凶手。
这具尸体的皮肤苍白得像张纸,连尸斑都比其他尸体少,里头根本就没剩几滴人血了。要不要您来教教眼前的这帮老警察,一具尸体在死去四个小时之后得有多少尸斑?一具过量服用了颠茄的尸体里为什么一滴血液都没有?玛格丽特,你骗走柯林斯,就是为了让他继续格林纳德的工作么?”
“格林纳德岛与这一切有什么关系?”狄更斯感觉自己弄糊涂了。
“先生们,这是一个你们不应当知道的秘密,我也只是在追查中才发现的,因为事情太严重了,一开口便会成为丑闻。”威尔逊简单地回答道,“但我不得不公开这件事,否则各位很难理解这具尸体的重要性。”
阿尔伯特亲王犹豫了一下,然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卡门夫人身边,清了清嗓子说道:“女士,接下来的情况看来已经出乎了我们意料,从现在开始,这件事已经不单涉及一个人的性命,而是一座城市的安危和一个国家的机密。
我不得不请两位和我一起在门口等等。接下来的审讯,很可能是秘密进行的。我相信您对柯林斯先生有问题,但不妨让我们把审讯分开,您,狄更斯先生和我负责将女犯人单独看管起来,这里的事情留给先生们处理,您意下如何?”
卡门看了一眼威尔逊,后者点了点头。
“好的,我听您的安排,亲王殿下。”卡门夫人起了身。狄更斯嗅到了一丝阴谋的气息,他很想留下来,但目前复杂的案情让他明白,了解太多一定会招来祸患的。所以他也决定先离开现场,以后再想办法找菲尔德了解这个情况。
时间真的非常紧迫。
很快,在三个人的监视之下,被铐在椅子上的玛格丽特被两个酒店的职员抬了出去。狄更斯和亲王会负责对玛格丽特的审问。
狄更斯没有意见。
阿尔伯特亲王更是如此,他就是为玛格丽特的秘密而来的。
另一间房间被打开了,拥挤的屋子里只剩下了三个人。当柯林斯斜着眼看着威尔逊:“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
“知道,我在阻止你们几个混蛋打开地狱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