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姜未跟着内侍走进皇宫。
崇明殿，人皇正坐上方，姜未被赐座于下方。
人皇已经年老，金冠下是苍茫白发，逐渐浑浊的眼睛，脸上的皱纹，纵使有真龙紫气庇护，比寻常人长寿，但也终究无法阻止他生命的流逝。
“子胥，你我多年一别，如今孤却已年老，你却依旧如当年。”人皇苍老的声音响起，看着座下青衣素面的女子，仿佛隔着茫茫岁月，望见了自己已经追不回的少年时光。
“四季更迭，春秋交替，生死轮回，道之内，终有归处。”姜未声音清淡，她没有点透这位人皇面对生死的惶恐不安。
纵使在她眼里，无论是多年前的那位少年皇子，还是面前沧桑老去的人皇，都不过是道之内，渺渺众生罢了。
所有人都会死。
纵使无数修士，苦心修行，贯彻阴阳五行，天地灵气，也不过是让岁月的流逝变的缓慢一些罢了。
悟道，飞升，天地同寿。修士一生都在为这个仿佛如传说一般的希望，前仆后继。
但谁又真正得道呢？
姜未也不知晓。
人皇并不在意面前人的淡薄，修士的一生，那样漫长，天资如她，那为数不多的少年时光，对于眼前人，也不过片刻罢了。
“虽然一早得到消息，剑宗派人下山，可没想到来的会是你。”人皇抬眼，“你上次下山，已接近百年，如今，为何来了京城？”
姜未想到丞相府内，某个偷奸耍滑，一身懒骨的异端。
“师命难为。”她没有直接说出什么，人皇也并没有继续追问。
姜未并不擅长寒暄，原本只打算打个照面，就此离去。这位人皇似乎一直在找机会留住她，姜未隐隐有些不耐。
她记得多年前，这位似乎并不怎么健谈。
直到外面传来动静，几个内侍，引着一众幼童，少年少女走进大殿。
一众人站成几排，不敢看向上座的人皇，面色惶恐不安。
其中有个最年幼的倒是不怯场，眼珠子直直地朝着座下的姜未看来。
一个女人。
“子胥。”正中央的人皇出声，越过一众人，朝着座下的青衣人看去，语气似乎比刚才询问生死之事，还有些紧张，“你看看这群孩子。”
姜未闻言，抬眼对上人皇那双浑浊的双眼，那双眼里是遮不住的渴望激动，还有几分彷徨。
她不知道这人要她看什么，但还是转过头，把那群站在殿中，大大小小的孩子看了一遍。
“他们都是你的孩子。”姜未观测这些人双眉间熟悉的痕迹，视线扫视着，和那个最年幼的稚子对上片刻，又移开视线。
她已知晓，这人要她看什么。
看未来的继承者，是否传有正统人皇该有的紫气庇护。
一整个大殿，只有那个最为年幼的稚子，眉宇之间，有着几分淡色紫气，却也微弱，淡得像下一秒就要消散而去。
一个国家，整个皇室却几乎没有了可以传承的继任者。
姜未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转头对上座上那人已经灰暗的眼睛，声音平稳，“你既已知晓，不必再来问我。”
这答案不言而喻，在人皇的预料之外，遣散了众人后，他身形颓废，似乎一下就苍老异常，声音发颤，是显而易见的无力，“孤只是有些不信，不甘罢了。”
他的孩子没有紫气庇护，是谁也不敢说出口的亡国之兆。
纵使他盛怒下，将一众钦天监杀了个干净，但这个秘密，还是让他如鲠在喉。
亡国，他闭眼之后，百官怎么办？朝廷怎么办？安逸了没多久的百姓怎么办？
又要战火纷飞，狼烟四起。
打多久呢？百姓又该流离失所多久呢？
“孤，秉承先辈意志，以仁治国，自登基以来，从未有一丝懈怠，不说一代明君，却从未做过一件昏庸之事。”人皇自言自语，抬头望向殿内的姜未，苍老的面容仍有不解，“为何孤的百姓，如今却要面临亡国之祸？”
姜未张口，下意识地想要用一句，皆有道法，非人力能阻来回答，但此刻，突然又觉话语苍白，一时沉默。
她想起多年前，站在峰顶处，壮志凌云，语气兴奋地对着山川大喊，要让天子百姓安居乐业的少年皇子。
迎来这个结局，未免有些残忍。
修士不能插手人界的因果，姜未隐隐知道，这人拉着自己看这一遭，那个不能言说的目的。
只是，她不能插手。
“子胥。”人皇突然出声，姜未抬眼，她的面容依旧平静，只是双眼已有波澜，还是那样澄明，若不是那身冷寒剑意，这样的人，怎会一路独行孤冷至此。
“人间因果，自有缘法，总还彻底到山穷水尽之时。”姜未不知道人皇为什么突然一下豁达了许多，反而宽慰起她来，“你不要说，我懂。”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称呼过自己了。
“人间事，终究得靠凡人才能渡过。外界干涉，总归治标不治本。”人皇脚步缓慢，边说着，往崇明殿外走去。
“孤相信，此劫终究覆灭不了孤的子民。”
那孩子眉宇间紫气微弱，却还是有着一线生机。
至于那生机在何处，何时，何人？
此时他们并不知晓。
姜未看着这位人皇的背影，那激荡少年的影子逐渐散去，站在眼前的，的确是一位合格的，成熟的君王。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她感知到了一股难以言说的，蓬勃的生命之力。
直到走出皇宫，她依旧在思索，那股力量是什么？
修士一步步走远，苍老的人皇站在宫墙上，静静看着，内侍给他盖上披肩，他轻咳几声，有些脱力般，撑住城墙，咽下了那些涌在嘴里的疑问？
比如当年发生了什么？折剑自毁为什么？比如那个消失的人，去了何处？
比如，这些就此不再见的空白岁月里，过得如何？
他没问，因为那些话，那些因缘，从未将他包括在内。
他只是个活得久一些的凡人罢了。
他有他的子民，那人也有她的道寻。
自此一别，尘归尘土归土，他这个凡人，入轮回，愿她，也能登天梯，寻道不再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