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没有很苦
如果可以,想流转繁多小城的夜市中,几步一枚温黄明亮的灯泡,那里熙熙攘攘,听不到星星的呼吸声。
小时候运气不太好。
比如屁大点时学大人们开拖拉机,把着方向盘在田里左拐右拐,离合换挡能踩成油门,烟囱突突突的冒黑烟,直逼暮色。
接着就躺在医院一个月,脚被裹成粽子。
夏天穿拖鞋,汗流浃背,脚也不例外,湿答答的,滑不溜秋,直接就透过油门滑到三角带内部位置,里头有个螺丝钉,马力十足钻我的脚掌,跟机关枪似的。
我喊疼,它听见了也不停,气得我猛地用力踹它,发现使不上劲,它也生气,嫌我踹它,死死咬住我三天没冲的脚,不到十秒咬出个脉动瓶盖大小的窟窿。
之后送去医院抢救,被医生趁人之危,连哄带骗喝下半杯蜜桃汁,不省人事。
醒来后发现脚上纱布缠得比屁股还大,真他娘的舍得啊,这得很多钱吧。
中间做了一个梦,梦里是没有色彩的家乡小镇,人潮依旧拥挤,但普遍只有背影,没有身段容貌,世界颠倒,所有人脚踩月光,头顶沙地。
出院后,亲戚朋友提礼品探望,当时家里没安大门,逢人做客,隔着院墙喊一声,得到回应就能进来。
那段时间,每天都能来好几波人,屋檐下堆满各式各样的礼品。我怔怔地看着那座礼山,灵机一动,是时候为穷困潦倒的家做贡献了。
趁母亲与客人闲谈,无暇顾及我,瞬时起身,用左腿连蹦带跳地爬上拖拉机,没有犹豫,一把把脚踹了进去,边踹边喊:“给老子咬!给老子咬!”
过了没几年,村里悄摸改革,创新发展,小卖部装修玻璃店门,搞了点黄沙水泥石子,中间刨坑,掺水,推走门槛,砌两层台阶,高端大气,上档次。
时髦的我踩了两脚高端台阶,发现夯实得不像话,感慨不已。
原来一切都在变啊。
叹口气进门,走到货架,拿些面包瓜子,结账时跟店家唠两句,转身顺走两个口香糖,看着眼前的玻璃店门,干净透明,但里面装着自己的影子和门外的街景。
嚼一嚼口香糖,推门离开,操蛋的事情突然出现了。
玻璃门倒了!
容不得多作思考,右脚往前踏,试图撑起身体重心,却忘记店家砌了台阶,踏空了。
倒下的过程里,脑海思绪万千,草泥马四处奔走,在一望无垠的草地,跟磕了药似的,欢腾无比。狗日的这门咋那么不结实呢,这么摔下去一定碎的稀巴烂吧,这门不会值很多钱吧,他娘的我家穷赔不起啊,完蛋,脸要着地了,护裆还是护脸……
索性一闭眼,心碎了,门也碎了。
我双手护脸,狼狈地趴在碎渣堆,耳边碎片接连与地面相撞,淅淅沥沥,像傍晚下一场雨,恍如做梦一样。
梦里大雨倾盆,天色暗成灰蓝,雨中穿梭着一个模糊的身影,以极快的速度冲到我面前,蓦然给我一耳光。
妈妈妈妈妈妈妈!!!
回神过来,店家目瞪口呆,赶忙上前搀扶我,我潇洒起身,轻轻掸去衣角的灰尘,吐出口香糖,抚摸了下脸颊,还好是梦。
左手掌心血肉模糊,上面掺杂太多细小而恶毒的碎片,惨不忍睹。
店家紧张地问:“你怎么样!没事吧没事吧!受伤了没?”
我摊开掌心,装逼且慢慢地回话:“有纸吗?”
他三两步跑到小卖部,扭头拿了一卷卫生纸递给我。我强装淡定,把卫生纸扣在手心,晃晃悠悠地走回家。
到了家,白纸已经被鲜血浸湿三分之一,差点因为失血过多晕厥。
母亲抹着眼泪把我送去医院,做了简单清理和消毒。清理伤口时,发现碎片太过锋利,把掌心肉切割成了碎肉,跟母亲过年包饺子猪肉馅料似的,碎肉里还镶入不计其数的玻璃碎渣。
医生也头大,实在没辙,索性把碎肉用剪刀都剪掉了,丢到脚边医疗垃圾桶里,我万念俱灰,说不定人肉值钱呢,丢掉了多可惜。
伤口缝合时,又出现了问题。
因为掌心常年劳作,使得有少许茧子,相较于掌背硬一些,普通的针不太好缝。
后来用鱼钩针缝合四针,每缝一下,拽出来时就得用老虎钳子夹,太可怕了。
回到家后,麻药失效,疼得龇牙咧嘴,母亲气不打一处来:“是不是活该?”
我笑嘻嘻,跑开了。
两年后初中毕业,遭遇人生首次低谷。
毕业证到手之后,小小的人儿拽着小小的朋友去喝酒,坐上我小巧精致的电瓶车,风驰电掣,没个人形。
穿过小镇政府,八角楼和季风洋流,在广场附近找一家餐馆,喝了点酒,骂骂咧咧的。
虽说老师从小教育不能酒驾,但难过的时候,我实在没忍住。
我们深夜饮酒,骂骂咧咧。说那个人是混蛋,声势浩大的来,小心翼翼的离开,夺走念想逃往世界深处,醒来走在寻找下一个混蛋的路上。
那时候酒量不太好,喝多了难受,不喝更难受。
饭后送朋友回家,途经八角楼,身后传来一声大喊,循声望去,发现是校园的伙计,连忙打声招呼,寒暄客套,问你干什么去了,现在干嘛去啊,吃饭了没。
我是个热心肠,喝完酒更热。
问题就出在这,我忘记自己正在骑车,居然扭头客套,真他娘虎啊。
说了没几句,朋友在后座突然用力推搡我,边推边喊:“看前面!看前面!”
我反应迅速,但还是晚了,没能看清面前事物,整个脑袋瞬间撞上了坚硬无比的东西。
那是辆前四后八。
此生无憾了……
朋友搀扶起我,蓦然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我被鲜血染红的帅脸,他居然吓哭了!他哭了!第一个为我流泪的居然不是个娘们儿!真没骨气!老子都没哭,你哭个鸡毛!
但骂不出声,脚步也站不稳。失血过多,想睡觉,整张脸在哗啦啦地流血,跟不要钱似的。
我抓紧对朋友说:“快他妈送我去医院,快快快!老子要失去意识了!”
朋友转头寻车,扶起来发现短了一半,哭哭啼啼地对我说骑不了。当时毕业,路过很多同学停车看戏,有勇士见状,自告奋勇,搀扶我上后座。
小镇医院,大夫仔细把量我模糊到看不清的脸庞,隐约可以感受一股遮掩不住的英气。
我死气沉沉地躺在室内长椅,双眼空洞无神,大夫叹口气,摆摆手说,抓紧送去城里吧,我这儿看不了。
期间拜托朋友拍了张照,点击发送,没收到回信。那张照片我留存至今,每次看,自豪感油然而生,满屏的鲜血,真酷。
之后被母亲送到医院缝合,总计24针,离眼部近在咫尺,差点成了瞎子。
事后庆幸,好在福大命大脑门大,头铁的不像话。
回到家后,上了QQ。消息提示音不停,咳嗽声不断,幸好及时关闭音箱,防止系统咳死。
班级群炸开了锅,全都在谈论我的死讯。
我竟然死了?
绕过死讯,消息里还夹杂一个女孩的讯息,讯息里有几条语音,哭得像个傻子,梨花又带雨,讲话都打哆嗦。
手忙脚乱安慰她,反而哭得越凶。
知道啦,知道啦,会好好活着的。
后来,她离开了,去了黑河,很遥远的地方,再也没能见面,连句谢谢也没来得及。
她走的很匆忙,我只记得模糊的背影被夏日梧桐叶子轻柔地掩盖。
三个月后,去了县城一所口碑最差的高中,里面出了名的混乱不堪。
但差是相较于好学生来讲的,对于我这种不学无术的,果断天堂没商量。
每天晚睡不起,早操不去,白天不醒,各种潇洒和自由。
后来班主任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颁发一个睡神的称号给我,我欣然接受,理由是我能够在夜晚保持充足睡眠的情况下,依旧能够从早读睡到晚自习放学,让他彻底折服。
除开上厕所,生活就是在多姿多彩的睡梦中度过。
当时有一个同学,家里给他提一辆重金属摩托,供他走读。羡慕的我眼珠子红得出血,霎时间对停车棚里的电瓶车失望透顶。
好说歹说,中午放学带我兜风,到附近网吧撸了两把,临近上课时,他接到电话,父母让他载着弟弟去学校。
可他当时忙着敲键盘,走位,放技能,无暇分心,所以我一把夺过车钥匙,头也不回就去了。
跨上那舒适的真皮座椅,飞驰在县城街道,各个十字路口,迎面扑来的强风让我很是上头,一上头我就忍不住加油门,风吹得耳边呼啦啦地响。
我咽一口风扭头问身后小兄弟,怕不怕?
他摇摇头,清水鼻涕蹭我一背。
九月的天气依旧很燥热啊,透过T恤,连鼻涕都是暖的。
从奎星路一路向南,经过诚信商场十字拐角,驶向文峰路,那里车流密集,道路两旁车位被占得满满当当。
以前母亲告诉我,在道路正常行驶时不要左顾右盼,要紧盯前方,否则容易出事情,加上不久前发生的车祸事件,导致我内心依旧留有阴影,经久难消。
但这次我观察清楚了,眼前车辆稀少,一马平川。
没有犹豫,猛地一握油门,时速盘差点爆表,男人的快乐和发动机的轰鸣是对等的。
眼看即将抵达校园大门,这时,我却突然快乐不起来了。
因为面前出现了一辆电瓶车,跟变魔术似的,凭空出现。
一时间没办法想太多,就连呼吸都变得很漫长。来不及刹车的,会直接飞出去,脑浆横飞怎么办?
我嘴张得很大,大到能塞三个鸡蛋,眼睁睁向电瓶车驶去,在相撞前一秒,脑海生出一个强烈的念头,径直冲出头顶,我大吼一声:来吧,王八蛋!
之后借着惯性,我飞了出去,三米……趴在地面摩擦,五米……
道路两旁的群众面面相觑,半天没个动静,似乎都在思索,有没有资格扶起我。
老子那么年轻,血气旺盛,身子骨硬朗,需要你们扶?老子一秒站起来!就一秒,多了是狗!
然后我趴在地上二十分钟,等来了救护车,像条狗一样瘫在车床。
等到了医院检查才发现,浑身都在流血,最可怕的,髂骨在经历柏油路的洗礼之后,娇羞地露出了嫩嫩的一角,白皙到如同天上的云裘。
妈呀,白森森的骨头啊,太可怕了。
但当初为什么感觉不到疼痛呢?
后来才明白,原来有些疼痛,需要加载进度条。
哪怕其时坚强无比,总有四下无人的夜,月光照亮孤独的影子,一点一滴把痛苦洒落,等悲伤到达一个临界点后,轰然炸裂,摧枯拉朽。
不论身体或是心灵,创伤总归无法治愈,能慰藉的只有自己。
讲这几个故事的时候,我在镇上八角楼附近小餐馆,和几个朋友撸串,喝扎啤。
听到最后,他们沉吟不语,连空气仿佛都凝固在热气熏蒸的夏夜。
之后他们猛地往我杯子里灌酒,边灌边说,你怎么还不死?这都能活下来,6啊老铁!说不定未来大富大贵,到时候哥几个全靠你帮衬。
我看着杯子里的酒,猛咽口水,心想:“完蛋。”
如果可以,想流转繁多小城的夜市中,几步一枚温黄明亮的灯泡,那里熙熙攘攘,听不到星星的呼吸声。
我捧一碗兰州拉面,加个溏心蛋,蹲坐店门前,盯着过路的人,看月光在他们头发跳动,而不是夜晚坐在临街旁,生无可恋被他们灌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