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与梨花齐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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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梦想与梨花齐放

梨花又开放

三月,那是一个艳阳天。和煦的阳光鎏金似的洒在伊宁的清晨。

今天是个好日子,对于李勤林来讲,刚刚胜任YN市的市长的他,精神百倍地早早起床,简简单单地吃过早餐,整齐地穿戴好后,来到市委宿舍前等待司机来接他上班。此时,路边的广场舞队伍中的音响里清晰地传来悦耳的歌声:

忘不了故乡年年梨花放

染白了山冈我的小村庄

妈妈坐在梨树下纺车嗡嗡响

我爬上梨树枝闻那梨花香

摇摇洁白的树枝

花雨漫天飞扬

落在妈妈头上

飘在纺车上

给我幸福的故乡

永生难忘

永生永世我难忘

梨花又开放

重返了故乡

梨花又开放

找到了我的梦

我一腔衷肠

小村一切都依然

树下空荡荡

开满梨花的树下

纺车不再响

摇摇洁白的树枝

花雨漫天飞扬

两行滚滚泪水

流在树下

给我血肉的故乡

永生难忘

我永不忘永不能忘

清雅的歌声飞扬,裹挟着过往的云烟,一幕紧接着一幕闪现在眼前,跟放电影一样,这镜像缓缓地包裹着李勤林的思想。那门前开着白雪般梨花的梨树,陪伴了他18个春秋。如今它怎样了?门前的梨树又到了开放的时节了,那梨树满枝满丫绽放着雪白的梨花,是当初那样洁白如雪吗?李勤林的思绪飞到了那儿时生活过的葫芦坝。

第一章儿时的葫芦坝

第一节恐惧

恐惧真正的含义是什么?这对于一个六岁的孩童来讲根本没有任何实际意义。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伴随着我慢慢长高的个子那样显得越来越少了,然而,扎根在我内心的恐惧却日积月累,越来越凸现了出来。

记得那是1981年的春天。

那年,恐惧像极了那将生根发芽的种子那样,在我刚满六岁的孩子的心里开始生根发芽,慢慢生长,那错根盘节的根须蔓延进我身体中每个角落里,爬满了我血液的每一量子中。那是不可名状的恐惧,像滴血认主似的跟定了我,记忆中的恐惧是那么严密,分毫不差。说不清楚恐惧的原由,更说不清楚恐惧绵延至今却仍然心有余悸是为什么。

初春,总是阴雨绵绵的。随着声声清脆的鸟鸣,我早早地睡醒了,懵懵懂懂的我不哭不闹,只是安安静静地圆睁着大眼睛,一声不吭地窝在被窝里,静静地等待着母亲来给我穿衣服起床。当时我是那么的弱小,就像布娃娃似的安静地摆睡在大木床上。屋檐下滴落的雨滴声,滴滴答答象奏响的美妙的轻音乐那样,更像是催眠师催眠的意蕴,滴哒滴哒滴哒……渐渐地,我重重地又一次进入了梦乡。

我安全而又平静地进入了梦境。

隐隐约约地,我身处迷幻般的仙境里。一条幽静而明媚,仙气氤氲的道路慢慢延伸在我脚底,树木、草丛和雪白的梨花依次闪现,焕着荧光,萦绕在我周围,迷离而梦幻。在这样美丽的景致里,我不知所踪,小心谨慎地四处张望,这是哪儿?。猛然间,一个女人撕裂的尖叫声从远处传来,夹杂着凄厉的哭泣声打破了此刻无比宁静的早晨,人们纷纷从睡梦中惊醒,纷纷寻觅声源的来处。那萦绕在我身边的仙气骤然消失,像从未出现过那样,我也猛地从睡梦中被惊醒。那突然响起的尖叫声使我颤栗不已,莫名的恐惧在心中升起,似乎全身上下爬满了蝇蛆,让人顿感头皮发麻直至脚心,心无所安。

此刻,我清晰地窥探到了我自己,一个受到惊吓的孩子的模样:恐惧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无助的脸廓在黑暗里摇曳成双影,辨别不出东西南北,事物的轮廓也无从勾勒,只能模模糊糊地描摹出一个大概,无从叙说清楚明白。如今回想起来的也总是在脑海里盘旋着的美术课本里爱德华.蒙克的《呐喊》里的人物形象,觉得只有它才契合我当时的恐惧模样。那个女人尖尖的而凄厉的呼喊声在懵懂中绵延不断,始终萦绕在我耳际。我是那么盼望和急切地期待着:此时此刻此景,能够有个人来回答或者关切地安抚的声音――一个营救的声音,一个关切询问女人的声音,一个能够停止女人哭泣的声音,可是特别失望,我一直都没能等到。到如今我才意识到当初自己惊恐的原因,那就是炙热的希望被破灭后而滋生出的恐惧。我一直希望有一个能回应的声音,一个热切希望能够被关注的声音,甚至只是能稍稍被瞅上一眼的回应,我可能就不会背上一生的心理负担——恐惧(害怕被遗忘的恐惧)。这孤独的无依无靠的凄厉的尖叫着的呼喊声让年幼而懵懂的我始终笼罩在恐惧之中,无法自拔,无以自救,这或许是让我感受深恶痛绝的恐惧的真正的原因。之后,我默默地承担,默默地自我心理疗伤,慢慢地便养成了宁愿自己默默地承受也从不求助的坚韧性格:靠谁都不如靠自己来得爽快,只有自我救渎才能迎来曙光。

而另一个记忆,是几朵开得很绚烂的雪白的梨花飘荡在河面上,在浪花和旋涡的推动之下,慢悠悠地飘远,消失在河面。

我居住的葫芦坝是我童年的乐园。我家居住的村子几乎称得上是果园,我家前后左右都栽满了梨树--各种类的梨树。每逢春天,梨花绽放得无比灿烂,摇曳多姿,灿如星河、美若仙境,白如银雪的梨花包裹着我家。两进的院落,青砖黑瓦的格调是我最深的记忆。我最喜爱的就是那满眼的梨花,有着丝丝芬芳,飘飘扬扬的梨花瓣儿总是我最美的梦境,那白白的梨花瓣儿在阵阵微风吹拂之下,潇潇洒洒地漫天飞舞,迎面而来的那阵阵梨花香味儿,一直萦绕在我儿时的记忆里,陪伴着我成长。

我热爱着梨花。

或许,自然而然的是对前一个记忆造成的恐惧而进行的自我疗法,这也是我打小就伴随着的记忆却至今都不能忘怀。

可能是几天以后,我似乎听到了拯救这个女人呼喊的回声。

那是一个下午,一场铺天盖地的雷阵雨即将来临,天空里的翻滚的黑云犹如电视剧里那战争片中的地雷爆炸后腾出的浓烟那样呼啸着,天黑沉沉的。我坐在屋前的梨树下,在碧绿的景色里,一个陌生的男人骑着一匹高大的骏马向我走来。他穿着一身花格子衬衫,在碧绿的背景里尤为显眼,还有那张显得刚毅果断而又清澈的脸。那马蹄声十分悦耳,在石板路上踢踏踢踏的脆响着,它红棕色的马鬃配上高昂的头,在阴沉的天空下犹如旗帜一样飘扬着,马鸣声响彻耳际,啾啾嘶鸣犹如惊涛冲风起,鲸鱼跋浪沧溟里;又如萧萧芦苇忽遇风,风和日暖正沦涟;那声响好似殷殷继咚咚。

蓦然,我心里升腾起那个女人清晰的呼喊声。

骑马的军人俊朗的身姿与犀利的目光一直注视着我。就在我以为即将被马踢翻的刹那,他猛地扯住缰绳扭转马头,打马跑远了,身影渐渐地融进了那片碧绿里。宽大的马尾由于风的掀动,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我成年以后回顾往事时,总要长久地驻足在那个地方,惊诧自己当初为何会将这啾啾的马鸣声和的噼里啪啦的马尾声响,理解成是对那个女人黑夜雨中呼喊的应答。同时,这也是我一直希望能成为一名军人骑上高头大马的美丽憧憬的由来,也是我一直都纠结自己太贪心,直到后来室友揭穿我不能成为军人的理由,室友惊奇地发现我居然是平足,之后,我终于得以释怀。

果然,上天有好生之德,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我依稀记得的是这样一个中午,一个炎热的中午,太阳火辣辣的煎烤着大地,我伙同村里几个贪凉的细仔跑去河边洗澡,清清的河水在河道里徜徉着,清澈见底的河水抬着青青的苔藓顺着河水飘飘荡荡,在水波的映衬下,格外的碧绿。我们欢喜雀跃地跃进清澈的河水里。阳光,那时候似乎更像是橘红的颜色涂抹在我们黑黝黝、光溜溜的身上,河水的冰凉瞬间消退去炙热的光芒,淹没掉太阳炙烤的热度了。我们欢快地游着,嬉戏着,像那些河面上飘荡的梨花。似乎是游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渐渐感到体力不支,就纷纷爬上河岸休息起来。这时,我窥探到了一个漂浮在水面的花格子衬衫。

应该是更早一点的时间点,与我们一同游泳的其中一个孩子指着远处河面上的花格子衬衫。我至今都清晰地记得,他脸色苍白,嘴唇吓得青紫,哆哆嗦嗦地颤抖着声音对我们说:“河里有个死人。”

顺着手指指向的地方,那死人面朝下漂浮在河面上,花格子的衬衫很刺眼。我看到了他,就是昨天下午向我走来的骑大马的军人。虽然我现在努力回想自己当初的心情,可我终究还是没能成功。浮现在脑海里的往事似乎抽离了当初的情绪,只剩下了空空如也的躯壳。此刻蕴含其中的情绪也是我现在重置的情绪。陌生男人突然死去的事实,对于六岁的我只能是微微的惊讶,不会出现延伸的感叹。他仰躺在潮湿的河岸上,双目紧闭,一副舒适安详的神态。我注意到花格子衬衫上沾满了泥泞,斑斑驳驳就像径自开在田埂上的那些不知名的小花。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死人,也是第一次知道人是会死的,看上去他像是睡着了。这是我六岁时的真实感受,一厢情愿地以为人死了就是睡着了。

此后,我是特别惧怕黑夜。我眼前总要出现自己站在村口路上的情景,降临的黑夜犹如洪水猛兽,吞没我的眼睛,吞没我的意识,吞没我的一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敢闭眼,不敢睡觉,我躺在黑暗的床上不敢入睡,四周的寂静无限夸大了我的恐惧。我一次次和睡眠搏斗,它强有力的手使劲扒拉着我深陷,我拼命抵抗。我害怕像穿花格子衬衫的男人那样睡着了,死去了。可最后我还是会疲惫不堪,无可奈何地陷入了沉睡的梦境之中。当我第二天清晨醒来时,惊喜地发现自己还活着,看着阳光从玻璃窗投射进来,照射到我床沿上,我激动无比,欣喜若狂:我没死!从此,我获得了新生。

除此以外的另一段记忆,那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洪水,象白素贞大闹金山寺时水漫金山一样,漫天的洪水淹没了我的整段记忆。记忆很清晰地呈现了洪水肆无忌惮吞没一切的无情。在我的认知中,水是我们惹不起的,我怕水,对水有了深深的恐惧。

这是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洪水。

1981年7月的一个星期天。接连三天的暴雨,但是,雨根本就没有要停的意思,仍然瓢泼似的倒灌,河里的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着。

黑沉沉的天像要崩塌下来,风呼呼地刮着,风追着雨,雨赶着风,风雨联动,追赶着天上的乌云,整个天地在雨水之中混沌。铺天盖地的大雨倾泻而下,疯狂地捶打着地面。天际处翻滚的团团乌云以掀翻天地的模样向天穹中央聚拢,黑沉沉的天像包公的脸。又一阵狂风刮过,暴雨比先前更尖锐,像无数条钢鞭,拼命地往屋顶、墙上、树上和人们珍爱的土地上肆意地抽打。

暴雨在山间汇集成一条条小河狂奔着下山,席卷着厚厚的泥土和山石裹挟成巨大的泥石流冲刮着沿路的植被,一带一路,越积越多,越积越厚,泛滥成洪,疯狂地冲向小村。

洪水边涨边撞,边涨边咆哮,竟然把沸腾的河流上游建起的堤坝冲垮,轰得一声泛滥开去,汹涌澎湃,刹那间吞没了沿河两岸的土地,河床瞬移到山脚。涛涛洪水似一群入侵的凶猛强悍的敌人,气焰嚣张地咆哮着、吼叫着,以鬼子进村的节奏在河的两岸肆掠。瞬间,掩埋了桥梁,吞卷了田地,就连草地上的跑得正欢的牛羊也被吞没了,宛如一叶叶小舟,在翻卷的洪流中盲目地漂荡。洪水与山洪迅速汇合,伙同风雨雷电一起吞没着我们的小村庄,迅速的,葫芦坝俨然成了一座孤零零的水城,像极了浮在水面上的葫芦,葫芦坝的得名有可能由此而来。

母亲,姐姐和我从中午就开始收割长在河岸之上的玉米和花生。此时此刻,风雨交加、暴雨如注,母亲预感要发洪水,吃过午饭就开始收割,预计在洪水到来之前把玉米和花生收割回家,否则,就枉费了这一季的辛苦。我们迎着风雨,手不停地扯着花生,因为花生植株矮小,比玉米容易淹没,所以,在母亲的指挥下,很快扯完了,再回过头去掰玉米,这时,河水已经涨到迈过脚踝,我们早已顾不了气势汹汹的洪水与呼啸的风雨,我们的手飞快地掰着玉米,上涨的洪水的咆哮着,像一条被激怒了的龙四处乱蹿,我家玉米地里的积水越来越多,我们掰到地的一半时,洪水已经没过了小腿,我们与洪水竞技着速度,终于,我们三个人在淹没了我们膝盖之后收割完了玉米,庆幸的是,我家住在山崖之上,洪水再大也淹不了我家。只是,暴雨密密麻麻地又下了一夜。

母亲顾不了疲劳,指挥着我们准备干粮。

“我们恐怕得往山里躲了!”

我们默不着声地配合着母亲。

等到第二天天亮时,母亲往崖边探巡了一番后回来,她长长地舒了口气说:“水没有涨了,只到了山脚下。”我们纷纷起床,去到了山崖边观看洪水。

肆虐的洪水夹杂着折断的树枝和石块从山谷奔泻而下,不断冲入早已翻腾汹涌的河流中,所有的树木被连根拔起,飘荡在水面上,原先清澈见底的河水变得红橙浑浊,急吼吼的卷着洪涛怒冲冲地往前奔驰而去。那轰轰隆隆的声音在拍打着岸边的同时,也最大限度地震撼了观望者的心。

这,让人们始料不及。葫芦坝只剩下了我们二社的一半人家。让我们瞠目结舌的是洪水之上飘浮着人们家中的一切,还有那肥滚滚的猪、羊与鸡鸭,葫芦坝被洪水给毁了。

夕日繁荣的葫芦坝被咆哮般的洪水给吞噬了。

一望无垠的是掀着大浪的洪水。

雨还猛烈的下着,风还疯狂的吼着。

葫芦坝年年遭水灾,我们村利用这次机会,得到了拨给伊宁七百万修建防洪堤款项之一,一次性解决年年水患的问题,不再被水患困扰。伊宁人喜出望外,说水是天大的“财神”。有碑刻于堤旁为证:

生查子·遂宁防洪堤工成以赋

城徒名遂宁,忽没洪波里。

村镇尽为墟,灾难几时已。

众心起巨堤,堆砌长千米。

挥臂挽狂澜,蜷首自东去。

第三段记忆俨然有些可笑,那便是怕蛇。我不可思议的害怕蛇,怕到不敢单独留在家中,因为害怕别人嘲笑,我便谎称我喜欢热闹。

论起蛇,我们大抵都会害怕。我也害怕,特别是看见蛇的第一眼,害怕到汗毛都会竖立起来。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确如此。对蛇的害怕是我一生都延续着的记忆。

我第一次邂逅蛇,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老师带领我们学生去麦地里帮助生产队里拾麦穗,一个女同学在麦田里看见一丛鲜艳的野菊花,她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开心,当她兴高采烈地去采摘的时候,突然“啊”的一声跳了起来,原来美丽的野菊花下盘着一条蛇。老师告诉我们说:不要被美丽的花朵迷惑,有时候美丽和危险同在。

第二次邂逅蛇是在一年夏天的中午,当时我正坐在的屋内正中央的大簸箕里摇着蒲扇纳凉。一条绳状的东西从房顶掉了下来:是一条蛇!吃了老鼠,身体中间粗粗的,两头细细的。大概是吃撑了的缘故,蛇居然晕了。我没有惊动家人,独自找了一把铁锨将蛇铲为两半,端着走出院子扔进沼气池里!

我害怕蛇。对于蛇,我几乎是谈蛇色变。

我家院外有个沼气池,池子里面堆满了秸秆与植物,有一次我去寻走丢的鸡仔,池子的壁上趴着一条大蛇,嘴里正含着鸡仔往肚里吞。我当时吓得尖叫着,那只蛇很凶,跳跃起来往我身边扑,我急中生智拿着棍子对着蛇头一阵乱敲就把它给敲死了,我一直不敢看,死的也不敢。

我家院外右边仅存的一块土地(以前四面都是果园),黄灿灿的玉米成熟待收,田垄地头全是金黄灿烂的玉米棒子,此时已凋谢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挺拔饱满的长长的玉米棒子。置身这熟悉而陌生的庄稼地旁,孩提时的一段往事,悄然浮上心头。

我家喂养着许多鸡,小鸡母鸡公鸡加在一起总共有五十来只。我家就靠着这些家禽来解决生活中的供给。妈妈给我的主要任务是放学回家之后遛鸡,保证鸡心愉悦,多长肉多下蛋。

有阵子,我放学一到家,便丢下书包,拿起网袋,钻进附近的菜籽地里去遛鸡了。油菜的茎干很高,我站在里面,完全给淹没了。我猫着腰钻进去,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不停地左右扫视,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真正确保遛鸡队伍的绝对安全。我小心翼翼走着遛着,突然发现在我的前面不远处卧着一条蛇,这条蛇约有一米多长,全身长满花花绿绿的纹路,正对着我们的队伍吐着舌头,好像立刻要跃起吃掉我们队伍里那些羸弱鸡仔的样子,我吓得冷汗直冒。我想捡一块石头给它扔去把它赶走,可石头离我太远了,我把心一横,抬起右脚一脚踩下去,大概是把它踩痛了,那条蛇就以闪电般的速度反冲过来,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它狠狠地咬上一口,调转头逃之夭夭了,疼得我哇哇大叫,更害怕的是中毒。回忆起以往学过的野外生存的基本知识,一旦被毒蛇咬了,就立刻拿一根绳子系紧被咬处上方,避免蛇毒扩散,然后立刻去医院注射抗蛇毒血清。于是,妈妈就找来一根细绳,在被蛇咬的上方系住,由于我们处理得当,经医生处置后,没几天就痊愈了。之后遇见蛇,只要它不主动攻击,我就本能地站着不动。

后来,这个事情发生后没几天,村里发生了一件怪事,有一个大娘回家开门,发现她家房梁上盘了好多蛇,大的,小的,而且都瞪大眼睛地看着她,她当场就吓晕了,奇怪的是那些蛇一直不愿意走,后来请了道士才算完事儿。据说是因为大娘之前打死了一条好蛇,那只蛇的子孙就来寻仇,蛇会无缘无故地倒挂在她家大门上,探着长长的身子,滋滋滋地吐着信子,怪吓人的。有一次,大娘去喂猪的时候,有一条大蛇凶狠地扑上上来,有人说,是蛇扑火。后来请来道士一顿念经说叨,还给烧了一些纸钱,那些蛇才离开。有人说,是火里的驱蛇药让它们离开的。

虽然这件事困扰了我很久,总担心我打死的那条蛇会来找我寻仇。

但是我总是相信:事出有因。

他们总说蛇都是有灵性的,但是我总是无法喜爱蛇的,总是很害怕蛇甚至说是恐惧,虽然万物皆有灵性。

儿时的农村,到处都是土坯瓦房。有些房子长久不住人,风吹日晒之下,渐渐地就墙倒屋塌,仅剩下残垣断壁淹没在半人高的杂草丛中。

有一次与小伙伴抄近路,从一间残破的老屋旁经过,忽然看到一条手臂粗的灰蛇昂着头,吐着长长的信子在不远处盯着我们,阴冷的眼睛闪着瘆人的寒光,有随时随地扑上来攻击我们的可能。据村里老人说那是鸡冠蛇,有毒,而且会撵人。我和小伙伴吓得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丝毫不敢动弹,两股颤颤,几欲先走,生怕弄出丁点儿动静惊扰到蛇。经过一番对峙,蛇蛰伏下去钻进草丛爬走了。其实蛇的眼睛看似明亮,实则视力几乎为零,是十足的近视眼,它靠嗅觉和红外感知能力探测外界猎物,也许它已经感知到了我们,只不过相安无事地溜走了而已。

自此,我们再没从那个地方走过。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大蛇,那阴冷的目光和长长的蛇信子令我惊惧不已,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离蛇还是远点好,尤其是大蛇。

夏天,蛇的活动很频繁。我们常常要把麦秆囤起来堆在屋檐下的墙边,方便使用。那天很热,妈妈把麦杆都搬到了院里去晾晒,我在空空的屋子里靠着墙边玩,坐着玩的时候我好像感觉到了有异动,往左边一看,天哪!有条很粗很长的绿色的蛇正沿着墙边在往我这边爬过来,我好像看到了它的眼睛它的舌头,我大声喊着:“啊!蛇......“

我连滚带爬地从屋里跑到屋外,妈妈扔下麦秆冲了过来。用棍子把那条大蛇挑着给送出去了,在老家麦屯里的蛇是有灵气的只能送走。

而我跑出来后一直惊魂未定,接着是呕吐,又接着是发烧,折腾了好几天才好,这次是彻底地被吓住了。

之后再见到蛇,即使是假的,即使是很像蛇,我也会心里直打寒战。

很多人说,不能轻易杀蛇,因为都以为蛇即是龙。我不信,我只记得《农夫与蛇》的故事:不能可怜冻僵的蛇,今天你放了它,也许哪天你就被它所害。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更害怕了,进门的第一时间总是要抬头看看房梁上有没有挂着蛇,坐下来做作业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拉开抽屉找找看有没有盘踞着大蛇,睡觉的时候都要先掀开被子检查一下床上有没有蛇,同时会往床底下巡视一番,十足的神经质。

念高中时,学校离家比较远,从我们镇上骑自行车到学校需要两个小时,一般两周回家一次。不回家的周末,就去伊宁河边转转,落日的余晖映照在清澈的河水里随波荡漾,染红了整条河流,那瑰丽的景色迄今我都念念不忘。

一次与一同学去伊宁河边玩,走到河堤时突然听到一阵青蛙凄厉地呱呱呱的叫声。循着声音,看到一条半米多长的红色水蛇正在吞咽青蛙。青蛙只剩下两条大腿落在外面没有被蛇吞进肚中,蛇的嘴巴吃力地张着,正在把比它身子粗几倍的青蛙囫囵吞枣地整个吞下去。青蛙凄惨的“呱呱声”至今都难以忘怀。生物链里的法则在这里得以完美地体现出来。

后来上大学离开了家乡,在城市里安了家。渐渐地,看见蛇的机率几乎为零,心里自然没那么紧张了。

与之紧随着的记忆是那些口口相传的奇幻玄妙的灵异故事。这些灵异故事大多是以故事的方式在葫芦坝这一块小天地里存在和传播。吃完晚饭,我们都要提上小板凳,来到大晒坝里,听听这些离奇的传说。这给我幼小的心灵笼罩上了无端的恐惧,但又害怕又喜欢。我们就是在这些看似矛盾但又和谐生长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既矛盾又统一。

我们村子有一个大晒坝,全村人都在这里晾晒农作物,也是在这里获取信息。到了夜晚,大家都会不约而同地来到这里,东家长西家短地八卦。也是在这里,大家可以讲经论道,邪说歪理,也可以倾述自己的才华与见识。那些关于灵异的事件也是在这里得以收获的。

我们家隔壁住着漆爷爷。漆爷爷说他小时候,上学的时候都是山路,没有自行车什么的,都是靠走路或者家里的牛车,早上天不见亮就得出发,途中有段路特别阴森,旁边都是坟头。

有一天,漆爷爷说他进城理完发以后,多喝了几杯酒,回家时已经很晚了。他独自一个人赶夜路回家,走在荒郊野外心里很害怕,希望能碰到一户人家借宿一夜。

正巧前面有灯光,有一户小院落,应该是一户农户的小屋。他打算就在这户人家住一晚上。于是他走上前叫门,过了一会一位老奶奶来开门,在说明来意后老人很爽快的答应了。

老人把他安排到一个很小的房间,虽然简陋但还算整洁干净,老人拿出一套衣服说是自己儿子的,。老人对他先穿一晚上,说没有被子,你多穿一件衣服,免得冻感冒。理发师很感谢,就住下了。

不知睡了多久,漆爷爷醒了,发现自己穿着寿衣睡在坟包上,吓得半死,直打激灵。漆爷爷放眼望去,大吃一惊,那里是什么院落,而是一处坟地,四周坟墓林立。

至此以后,我救告诫自己:不要随意去坟地玩。

一年暑假,我那时估计12、13岁。那时候土地已经包产到户。那年和以往也一样,是玉米收割季节,我们放暑假在家了,去玉米地里拔玉米叶,玉米叶可以喂养牛羊牲畜,这也是农村小孩子日常要做的事情。

玉米成熟了,玉米杆高高的,远远望去,在地里都是一片连着一片的,有的收割了,但是玉米杆还留在地里等晾干了再收割。这个时候对于孩子们来说,最高兴的是能在里面捉迷藏。

有一天,我和我的弟弟妹妹和往常一样,去地里扒玉米叶,很认真专心的在扒。中途休息的时候,我们正在喝着茶水,玉米地里发出沙沙沙的声响,我们以为又是小伙伴们在玩捉迷藏,没有在意。过了一小会,的确有个人形从玉米地里中走了出来,戴着大大的面具,张开血盆大口那大口非常吓人。

我当时也没有在意,以为又是小伙伴的恶作剧了。我回头扫了一眼,不看不要紧,看了感觉有些不对。那人身高明显比小孩高一头,而且那个“怪物”十分逼真,十分狰狞,和身体是紧急缝合在一起。张开着大嘴,舌头都伸了出来。顿时我们被吓懵了。

这明显不是人,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这时候我只能想到玩命跑,嘴里喊着“跑呀!快跑!”我指挥着弟弟妹妹逃离了那片玉米地。

我吓得不轻,鞋子跑掉了都顾不上,落在了玉米地里了。我天生胆大,但是不免也被吓得够呛。回家后,跟大家说起这个遭遇,所有人都不信。弟弟妹妹也拼命附和解释,但是村里人都认为是我们瞎编乱造的,甚至是制造恐慌。那时我的鞋子还在麦田里,但我死活不肯再回去拿回鞋子,让姐姐去地里看看拿鞋子,姐姐也不敢。当然最后还是我爸爸去地里找到了鞋子,但是至始至终根本没有发现我们嘴里所叙述的“怪物”。之后每每讲起这段经历,他们说笑:大概是cosplay

这段记忆一直存留在我脑海中无法抹去,也无法解释。大抵真是cosplay。

在家里,我妹妹的运气实在太差了。家中所有不好的状况都应验在她身上。话说回来也真是很奇怪。叫她去找鸡仔回来,她会不小心踩在破玻璃上,划得脚底缝了九针;这还不算狠的,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她去茅厕蹲个粪坑,都会让人大费周章地去粪坑捞人。放下这些事不说,我们也没太在意这些。到后来事情越来越糟,也越闹来越大。

记得那是一个逢场天,妈妈去镇上赶集,把妹妹托付给伯妈照顾。妹妹在趁伯妈不注意就偷跑出去,她约上村上与她一般大小的小孩,跑去堰塘抓鱼。其间与一个小孩子起了争执。那小孩子一气之下把我妹妹推下了堰塘。不会水的妹妹在几下挣扎之后沉了底。其他小孩子中有一个稍稍大两岁的娃娃感到事态不对,立刻大声呼救“救人啊!救命啊!”

一旁农田里忙农活的老汉听到呼救,立刻扔下锄头,跳入堰塘救人。这一次,妹妹差一点就见了阎王。但是,这事以后,我妹妹性情大变,也不说笑了,也不出去玩了。妈妈找了村里最有名望的老人。那老人说妹妹吓破了胆丢了魂,只要把魂招回来就没有事情了。

之后,每天晚上妈妈都要拿着铜锣,边敲铜锣边喊。从河边喊魂一直喊到家里。每每喊道:“莉莉,回家了,莉莉回家了吗?”这时,我们就守在家里回答“回家了!莉莉回家了”

这样的喊魂一直喊了七七四十九天。也不知道是我们的坚持还是感动了上苍,之后,妹妹又回归了活泼快乐了。

那句天天夜里的“莉莉,回家了!莉莉回家了吗?”呼喊声像烙印一样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想忘记都不可能。

小时候农村没有电灯,晚上都点煤油灯。一到晚上各种怪事就显现出来了。记得当时村子的河里淹死了一个孕妇,听说打捞上来的时候眼睛瞪得老大,然后就怪事频出。那个孕妇家里简直闹翻天,每到晚上,那女人就全身红衣服红鞋子回家,吓得他们一家人都通通搬走了,再也不敢回来住了,因此那屋就基本空着,没人敢走进,慢慢地就成了大家口口相传的鬼屋。其间有个年轻小伙子,胆大就想进去睡一晚。

哪成想,当晚,屋里煤油灯忽闪忽闪的,摇摇曳曳,昏昏暗暗的。猛地,从房顶上慢慢的吊下来一双红鞋子,吊在半空中一晃一晃的,那小伙子吓晕了,从床上爬起来就跑。

到最后凶相更胜,甚至大白天都能看见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在田间里山头上飘荡。每天早上起床总能看到她家房前血汁连片。村上人们受不了这种折磨。专程去请了一个道士做了几场法事为她超度。她家房子也拆了好几次,到如今消停了没有闹鬼了。这个事情在村里口口相传,每每我都有意躲着不想听,我心里一直都是很害怕的,因为我知道她家具体位置,每次经过她家都心惊胆寒!我甚至是宁愿绕多远的路也不愿意从她家经过。

我六岁时最后的记忆,是我一直在兴奋的奔跑。

记忆重现了家族的荣耀,全村人兴高采烈的敲锣打鼓的跑向晒坝,村里第一个大学生考入了重庆医科大学,她是我堂姐,在斗城最高学府楠中念书,那年夏天,她收到了来自重庆医科大学寄来的录取通知书。我和姐姐紧跟着疯跑的人群也拼命地地跑向晒坝。过去的阳光是那么的鲜艳,照耀着我年轻的母亲,她头上戴着的那方艳丽的粉红色头巾一直飘动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我弟弟坐在她的怀中,睁大着不明所以的眼睛。我那个父亲,总是带着宏亮的笑声,他赤着脚疾风一样地走在田埂上。

晒坝里早已经堆满了人,姐姐拉着我,兴奋的从那些成年人之间的夹缝里钻过去,嘈杂的人声淹没了我们。我们飞快地爬到了晒坝边的风车上,从两个大人肩膀的缝隙中央伸出了脑袋,像两只猴子一样欣喜地东张西望。激动人心的时刻是那喧天的锣鼓声,人群的欢呼声,我看到了鲜红的大喜报,喜报上贴着几根细细的金线,上面扎着朵朵鲜红鲜红的绸花,空中飘撒着漫天的红花,笑盈盈地开放着,十来个年轻的男人使劲地敲锣打鼓,笑得嘴唇都包不住牙齿。

我大声地向姐姐喊叫:

“姐,我以后可以戴这样的大红花吗?”

“你只要象菊姐那样考上大学了就可以戴”

“是吗?那我肯定能让你如愿!”

“花用什么做的?”

我的姐姐扭过头来以同样的喊叫回答我:

“红纸做的。”

“那它怎么会飞呢?”

“笨蛋。”我姐姐说,“你没看到背后有人在用鼓风机吹吗?”

此时此刻,为什么会凸现出一个身穿军装的高大男人?他陌生地出现在我眼前,就像一片树叶飘进了雪白的梨花丛中一样,雪白的梨花颤动着……飞舞着……

他径直地走进了我的家人中间……。

身穿军装的熊志刚,在这样热烈的氛围里突然出现是很扎眼的,这就是使我对葫芦坝的记忆就此被迫中断了五年,也是我痛失家庭的信任和温暖的罪魁祸首,我像电影《红岩》里的大叛徒甫志高一样,被温暖的家所隔离与痛恨。这个高大的男人,拉着我的手急切地离开了葫芦坝,可能他是在害怕我的家庭的反悔而失去寄养我的机会。我与他坐上了一艘突突直响的砂石船,在一条漫长的香江河里游了一上午,终于接近了那座名叫伊宁的城市。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父母送给了别人,就因为熊志刚答应给我家修建三合院,三合院的木石结构衬得房屋很高大、很舒适、很漂亮。之后,我还骄傲地想:我还是很值价的,至少能抵一套三合院。

我天真地以为急切赶往的前方是一次很有趣的走亲戚。在那条长长的机耕道上,疾病缠身的祖父与我擦肩而过,面对他忧虑的目光,我得意洋洋地向他宣告着说:

“阿公,我现在要去坐船了。”

五年以后,当我独自回到葫芦坝时,又和祖父相逢在这条长长的机耕道上。

我回家后不久,一家姓王的伊宁人搬来葫芦坝居住了。一个夏天的上午,王家的两个男孩在屋前院坝里开心的玩耍着什么。

这时我十二岁。两个城里孩子坐在那里,穿着从商店里买来的极其时尚的衣裤。我一个人坐在屋前梨树下,穿的是手工缝制的白色土布短裤。然后,我十四岁的姐姐领着九岁的弟弟向王家的孩子走去。弟弟和我一样,也都光着上身,穿着白色土布短裤,被阳光晒得像两条黑黝黝的土泥鳅。我的姐姐则跟村里女孩一样穿着花布衣服,梳着两条麻花辫,俨然一副村姑的模样。

之前,在晒坝那里,我听到姐姐说:“走,我们去瞅瞅城里人耍的是啥子。”

在晒场那里的众多的孩子里,愿意跟随姐姐走向两个城里人的,只有九岁的弟弟。我的姐姐昂首阔步的姿态有点像花木兰,弟弟则像极了店小二,小跑着紧随其后。

两个城里孩子放下了手中的玩具,警惕地注视着我的姐姐。

我的姐姐没有片刻停留,装腔作势地大摇大摆地从院坝中间走过,又从城里人的屋后绕了回来。比起姐姐来,我弟弟的姿态就显得有些狐假虎威,虚张声势。

他们回到晒坝后,我听到姐姐不削一顾地评论:

“城里人也要耍弹珠珠,和我们一样。”

“没有玻璃吗?”

“啥也没有。”

我弟弟这时出来纠正:

“他们弹的珠珠是钢的,亮闪闪的!我们弹的珠珠只是玻璃的。”

姐姐气势汹汹地推了弟弟一把:“滚、滚、滚,钢珠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弹的珠珠也有钢珠。”

弟弟继续说:“我们的珠珠是铁珠珠,要生锈的”。

“滚,球也不晓得。”

“我亲眼看到的,亮闪闪的!真的好亮~~。”

孤独。无尽的孤独。虽然我有父母、姐姐和弟弟。我害怕孤独,

疏远和隔膜。我很小的时候就能够感受到疏远和隔膜,那内心深处感受到的疏远和隔膜是我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比恶魔还吓人。

人们常说,亲情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物质。以前我深信不疑的,可是现如今,那希望早已破碎。我的父亲是一个例外,他的爱只给了我弟弟一人,直至弟弟的死也没有能得以改观,而我犹如一个透明人,如此可笑的事:我居然有一个这样的父亲。

人们往往会赞美父爱如山。父爱真的很伟大吗?没有体会过。只记得我肚子痛时,他不仅没有安慰我,反而骂我是个疯子,接下来还会顺带出很多不雅的话,心疼,那是一个父亲对他儿子的话,真可笑。母亲还能反驳几句予以安慰,他居然狠命地毒打我母亲,我是不是他的儿子吗?不是的吧。因为一个父亲不会对儿子说出那样恶毒的话。他应该不是我亲生父亲吧,不是吧,因为此时给与儿子的只有埋藏在心底里的恨。”

回想起以前他的好,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心里好像有千根芒刺,千万次的刺痛我的心,血不停地流,千万滴的击打在我的心间,那疼那痛,让我呼吸不得,生不如死。连父亲的爱都是奢望,我还能相信谁?究竟谁还能爱我?大概不能吧,我还能敬重父亲吗?大概不能吧。我是一个恶魔吧,连生养自己的父亲都能恨,也是,可能当天使太久了,想尝试当恶魔吧。当恶魔的感觉也不错。我还会变成天使吗?光明还会光临我吗?好害怕,害怕失去一切,一个人只能躲在那漆黑的空洞。会有阳光找到我吗?亲情,还能相信吗?

我十二岁那年,熊志刚死后,我被迫孤独地一个人回到了葫芦坝,仿佛又开始了被人领养的生活。那些日子里,我经常奇怪地以为,似乎熊志刚和李贵英才是我的亲身父母,在熊志刚和李贵英夫妇二人那里,我才觉得自己是个真正存在的人。我学会了很多知识,我学会了画画,会画出我喜欢的物件;我学会了歌唱,我会像郭兰英唱歌那样嗓子明亮和中气十足;我学会了朗诵,我会像小喇叭里那样,用纯正的普通话朗诵诗词;我学会了弹钢琴,能够用细长的十指弹出《爱之梦》和《月光》;我体会了家的温暖,能够真正领悟到人生唯一的价值与无微不至的关爱。之后,我幡然醒悟,原来,爱是可以被体会的,也是可以被沉溺的。那段本不属于我的生活让我成长了许多,让我知道世界是如此的广阔和奇妙,更让我不再甘心于葫芦坝那小小的村庄,让我时刻掂念着要去广阔天地里遨游,去奇妙宇宙里飞翔,由此,我默默地努力地积蓄力量,为了成长。而在葫芦坝这个家对于我,只是一种寄养而已,他们作为我的家人对我却漠不关心,毫无问津。这种疏远和隔膜使我从此习惯孤独与寂寞,阅读成了我唯一的寄托;这种疏远和隔膜也使我知道了真理需要解惑与理解,图书馆成了我最好的朋友,在这里,可以让我疑惑的眉头得以舒展;这种疏远和隔膜最初来源于一场大火。因此我成为了大家心中的怪物。我和退休回家的祖父意外相遇后一起回到葫芦坝,此刻恰逢一场大火在我家的屋顶上肆意地张狂地燃烧。

父亲以为这样的巧合实在是匪夷所思,这也成了父亲不信任我的原因。在此后的日子里,父亲总是满腹狐疑地审视着我和祖父,仿佛我俩是这场灾难地始作俑者,有时我无意中和祖父站在一起,父亲就会紧张地嗷嗷大叫,似乎我俩立刻会谋划出什么大阴谋,似乎他更关心的是那刚盖起来的新屋又要着火了。殊不知,大火的起因是因为父亲的自以为是。父亲自负地认为在屋外的高压线上搭一根电线会减省我们家很多电费,也可以节省下我们家许多开支。在千辛万苦的搭上高压线后接入我家电闸里,父亲浅显的电学物理知识让屋梁上搭接的高压线与屋里的电流碰出了火花,火花以剑指苍穹的气势瞬间窜上屋顶,燃成了大火,大火燃烧了新屋结构里的木质材料,只剩下砖石的墙面和地面,它们黑着脸站在那里肆无忌惮地嘲笑着:无知的人类!

祖父在我回到葫芦坝的那年年底就撒手人寰了。祖父的去世,让父亲消除了对我们的疑神疑鬼和无端的猜忌,但我在家中的处境并没有因此得到改善。姐姐特别讨厌我,其原因是来自父亲的影响,每当我出现在她身旁时,她就立刻大声嚷着让我滚蛋,我与自己的兄弟也愈行愈远,村里的孩子总喜欢与姐姐呆在一起,我自然而然就远离了他们,我因此也乐得清闲,免去了许多顾忌。从此,我孤军混战;从此,我乐得清闲,也没时间去理会他们的疏离,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做,有许多未完成的梦想等着我去实现,我得积储力量。

我只能长久地去怀念在熊志刚家中的生活,还有我在伊宁的童年伙伴,也拥有了无数欢快的往事,同时也无法摆脱一些忧伤。我独自坐在屋前的梨树下,徜徉在过去的风尘仆仆的时光里,我独自的微笑和眼泪汪汪,让村里人无比迷惘,在他们眼中,我也越来越像一个幽灵,一个异类,以至后来有人和父亲吵架时,我成了他们互怼的强力武器,说像我这样的儿子只有孬种才生得出来,这一系列的诸多事端我无力去辩解,也无力去挽回,那就什么都不做,只等我默默地成长、成熟起来。

我在葫芦坝的所有日子里,唯有一次姐姐向我求救,是她用镰刀划破了我的脑袋,我流了一脸的鲜血。

这事发生在我家猪圈里,当初我正往猪槽里给猪添猪草,姐姐想把猪草割断成小段,不慎撞在我的脑袋上,锋利的刀刃立刻让我脑袋裂开了一大口子,鲜血喷涌而出。我脑袋上挨了重重一下后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感觉得头很晕,只是看到姐姐的态度发生了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变。然后,我才感觉到热鲁鲁的鲜血在脸上流淌,我吓得不轻。当时,我满脸血糊糊的惨状把正在忙着煮午饭的伯妈吓得大叫:

“死短命鬼的!做了啥子!”

“死砍脑壳的!会要命的!快去叫医生!”

姐姐横空一拦,堵在门口,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拿出一方帕子想求我将头上、脸上的鲜血搽净。我态度强硬地把她一掌推开,向村口走去,向田间劳作的父亲告状。

那时候,村里人都在蔬菜地里浇粪,微风吹来,一股淡淡的粪味钻进我鼻孔,使我身心突地一爽,这是农村的味道——只有农村才能有的味道。我走近蔬菜地,看到我的几个女人失声惊叫起来,从鲜血的间隙缝里,我模模糊糊地看到母亲向我跑来。母亲跑到跟前问道:怎么搞的!我没有回答,径自走向父亲。在我潜意识里我多么渴望能得到父亲的关爱。

父亲握着长长的粪勺,从粪桶里举起来,正要向菜地深处泼洒出去,看着我满脸挂着鲜血,粪勺便蓦地停滞在空中。

我向父亲告状着说:“是姐姐打的。”

父亲愤怒地将粪勺一扔,跳上田埂飞奔着跑回家去。

然而我并不知道,在我走去告状的时候,姐姐强行用镰刀在弟弟脸上划出了一道口子。当弟弟张开嘴准备放声大哭时,姐姐向他求饶,然后说出了惩治我的计划。姐姐的求饶对我不起作用,对弟弟却相当奏效。

当我走回家中时,所看到的并不是姐姐在接受惩罚,而是父亲拿着草绳在那棵梨树下气势汹汹地等着我。

由于弟弟的诬告,事实已被编撰成了是我先用镰刀砍了弟弟,然后姐姐为了替弟弟打抱不平才使我满脸是血。

父亲气急败坏的将我五花大绑的捆在树上,拿着泡过水的草绳猛烈地抽打着我稚嫩的身躯,我终身都难以忘记掉的那一次的鞭打,我丝毫都不屈服,我需要学习着电影里的英雄人物,我需要至死不渝的坚守真理,我需要坚决不向恶势力低头的气势。所以,我从头至尾都没啃声,默默咬紧牙关,承受着后背钻心的疼痛。我在遭受父亲鞭打的同时,村里的孩子兴致勃勃地围站在四周。

看着……笑着……欣赏着……

这似乎比我承受的鞭打的酷刑还要疼。我的姐姐和弟弟神气十足地在那里维持着秩序,我的心跌入了地狱十八层里。

我伤得很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