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自性能生万法
历史上许多人名位显赫,但其实是因有好儿孙替他们拔高了。唐诗的地位,就是被元明人拔高之结果。
要拔高某甲,通常会以压低某乙为手段。明人既要“诗必盛唐”,当然就把宋诗骂了个够。而要骂人,通常又总会贴标签、污名化,或扎个稻草人来打。宋诗被长期如此打骂,它的真面目当然也就愈发模糊,因为人们也愈来愈不在乎它是什么。
所以说到宋诗,只知其代表是江西派,以黄山谷为首。其作法主要是向唐诗中去偷势、偷意、偷句,“夺胎换骨”之类。可是江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派?过去讲宋诗的人,却都搞不清楚,不明白江西既是一派,为什么派中人彼此风格各异、体制互殊?又以为它是效法禅门宗派而生,或争辩《江西诗社宗派图》排名是否有高下先后之分,在这上面大作文章,考来考去。还有人说江西派只流行于南方,北方则“北人不拾江西唾”,不吃这一套。
我被前辈误说折磨甚久,后来才渐渐看清眉目,底下简单辨正。
一、古无诗派,诗派起于宋。从前论诗,只说源流。流而分派,始于宋人,狄遵度《杜甫赞》:“其祖审言,……诗派之别,源远乎哉!”即指此。吕居仁以后才用来具体指诗家集团,故清代厉鹗《查莲坡蔗塘未定稿序》说:“自吕紫薇作江西诗派,谢皋羽序睦州诗派,而诗于是乎有派。”
二、宋人看不起唐诗,所以认为自己建立了新的诗派。具体能建立新风格的关键人物是黄山谷,而山谷是江西人,故这个诗派称为江西派。南宋叶适曾描述宋代的诗史说:“庆历、嘉祐以来,天下以杜甫为师,始黜唐人之学,而江西宗派章焉。”(《徐斯远文集序》)严羽也说:“至东坡、山谷始自出己意以为诗,唐人之风变矣。山谷用工尤为深刻,其后法席盛行,海内称为江西宗派。”(《沧浪诗话》)
这类言论太多了,均谓宋诗乃不满唐诗而生(注意:杜甫是唐朝人,但诗是宋诗之风格),风格形成于庆历以后,至山谷而大成,并形成了江西派,声势极盛。刘克庄形容曰:“派里人人有集开,竞师山谷友诚斋。只饶白下骑驴叟,不敢勾牵入社来。”可见一斑。
三、具体哪些人属于江西派?吕居仁作《江西诗社宗派图》,列了二十五人。此图既名诗社又称宗派,所以江西派也称为江西社,如周必大《跋杨廷秀赠族人复字道卿诗》“江西诗社,山谷实主夏盟”即是。社集、宗派皆是人群的组合,也就是用社集和宗族的组织形态去比拟文人群。这一群人,除了陈师道、潘大临、谢逸、洪刍、饶节、祖可、徐俯、洪朋、林敏修、洪炎、汪革、李、韩驹、李彭、晁冲之、江端本、杨符、谢薖、夏倪、林敏功、潘大观、何觊、王直方、善权、高荷二十五人外,还有何颙、曾纮、曾思、江端友等。吕居仁本人也常被视为这一宗派中人。
四、诗人的关系被比拟为宗族。这批人共称为江西派,意谓他们都学黄山谷。山谷就是这个诗人团体的祖宗,其他人则是祖宗所衍下来的支派。因此二十五人就代表二十五个支派,合而为一大宗族。
血缘宗族间,各派中人形体、智愚、成就均不相同,但同出一源,正如诗家“虽体制或异,要皆所传者一”,故可把诗人群视同一大家族,用族谱式的图表来描述诗人关系,称为诗社宗派团。同理,社集本身也是拟宗族团体,各行社都拜该行业的祖师爷,岁时献祭,会盟誓神,诗社亦不例外。诗人聚会又称诗坛、诗约、诗盟,均与此有关,所以此图既称宗派又说诗社。
五、江西派不是学禅宗来的。以宗派谈学者文人关系,乃宋人之惯习:谈理学,有《伊洛渊源录》《圣门事业图》;谈诗,有吕本中这样的图;谈书法,也有曹士冕《法帖谱系》。
到元朝,吴镇作《文湖州竹派》,也说二十几位画竹高手都出自文同,取义与吕氏完全一样。一个宗派里可分出若干支派来,各派有相对独立性,所以我们固然可视该宗派为一大族群,也可视某一分支为某一派。
如此分宗分派,后人不知,又以为是效法禅门,更是好笑。禅家虽属方外,叙述其传法次第,却完全根据世俗族谱之规矩。所以是僧团与诗人群一样都自拟为宗族,而非诗人群体模仿着禅家去论宗派。
六、江西派是观念的宗族,不是实有这样一个诗社。这是观念的社集,是吕本中以其批评意识对当时诗人群的一种概括,并非陈师道、潘大临等人真结了这么个诗社。所以以上二十几人年辈不相及,行止也不必相接,更不见得都是江西人,只是都受山谷诗法的启发罢了。
七、后世误以为江西派是地域性诗派。后世以地域论流派之风渐盛,如明清时期之公安、竟陵、虞山、桐城、阳湖、湘乡、常州、浙西诸文派、诗派、词派都是以地域标目的,因此人们常误以为江西派就是此种地域宗派之源头。如清代张泰来作《江西诗社宗派图录》,竟谓居仁结社,一时遂有二十五人。不知这不是实际的聚会,乃是观念的编排。彼又谓诗派独宗江西,应该是江西人才能入派,质疑吕本中弄错了。不知吕氏所论根本不从地域着眼,指的乃是风格与作诗方法,属于风格的判断,非地域之划分。
其实,对于这一点,杨诚斋《江西宗派诗序》早就说过了:“江西宗派诗者,诗江西也,人非皆江西也。人非皆江西而诗曰江西者何?系之也。系之者何?以味不以形也。”从形上看,高子勉不似二谢,二谢不似三洪,三洪不似徐师川,师川不似陈后山,也都不似黄山谷。可是从风味以及调理成这种风味的手段方法上看,“酸咸异和,山海异珍,而调胹之妙,出乎一手也”。
八、江西派在南宋的影响力巨大,也影响着北方金朝。大概只有从庆元六年到嘉定四年徐照卒这十二年间,永嘉四灵及江湖诗人略占了一点风光,其余都是江西派的天下,就连北方金朝也一样。连不喜欢江西诗的王若虚也不得不说:“山谷于诗,每与东坡相抗,门人亲党遂谓过之,而今之作者,亦多以为然。”
九、江西派内容的变化。流传既广,江西派内容遂亦发生了变化,先是开始尊杜。吕居仁卒后第三年,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编成,录了吕氏图序,但对江西派之看法却已与吕不同:一是认为山谷诗未必那么好,非能“尽兼众体”;二是说更好的是杜甫,山谷也是学杜甫的,因此学江西诗的人都应该再往上追溯到杜甫才好。
这个新讲法影响深远。江西本以山谷为宗,并不尊杜,现在却多了个远祖出来。清人王渔洋诗云“却笑儿孙媚初祖,强将配飨杜陵人”(自注:山谷诗得未曾有,宋人强以拟杜,反来后世弹射,要皆非文节知己),即指其事。明清间争论山谷是否学杜、如何学杜、学杜是否得髓者,不可胜数,成了一大公案,吵来吵去,令人哭笑不得。
事还没完。刘克庄《江西诗派小序》又认为曾几(茶山)应该列名江西派中,吕本中漏了,特为补入。到方回作《瀛奎律髓》又补了陈与义(简斋),说应该以老杜为祖,“宋以后,山谷一也,后山二也,简斋为三,吕居仁为四,曾茶山为五。……此诗之正派也”(卷十六)。这就是一祖五宗了,可是他大部分时间仅说一祖三宗。而前文提到的张泰来《江西诗社宗派图录》又再往上溯,说陶渊明不就是江西人嘛,江西应当以陶潜为初祖云云。江西且又从风格的指称,变成了地域性的派别。
这是江西派名义与内涵上的变化。本来根本不在派中的人,忽然成了祖宗,颇造成后世理解之混乱。但更令人搞不清楚的,还在于江西派是一种风格的概括,而那些诗人既然体制、形貌各殊,何以能并称为一大宗族,且谓其均出于山谷?
十、江西派的主要特点或诗法是什么?此即上文所说“调胹之妙,出乎一手”的问题。对于这“一手”,过去的文学史研究者异口同声,说江西诗的诀窍在于锻炼句法、夺胎换骨、无一字无来历,因此是形式主义,是堆垛书卷,是寄生在古人的诗上,以为把前人的好句子或好意思拿来改一改就可成为好诗了。
这类胡扯,现在仍充斥于坊间及课堂上,令人哭笑不得。江西诗是这样吗?
吕氏弟子曾季貍《艇斋诗话》曾解释他们出乎一手的秘诀是:“后山论诗说换骨,东湖论诗说中的,东莱论诗说活法,子苍论诗说饱参,入处虽不同,然其实皆一关捩。”换骨,是把作诗比拟为仙家炼养,内丹丹成,凡骨即变成仙骨。中的,是说诗人作诗如射箭,一发中的,半靠人力半依天巧。活法,是说作诗者须用法而不被法所拘。饱参,是说作诗如参禅,要能参悟才行。这许多说法,显示江西诗家都不主张锻炼字句形式或效法古人,反而都从内养、活法、参悟这些方面去强调作诗者用功须在内而不在外。
此一路向与方法正是从山谷来的。山谷《与王观复书》说“所送新诗,皆兴寄高远,但语生硬不谐律吕,或词气不逮初造意时”,看来是要批评他的修辞,但立刻指出“此病亦只是读书未精博耳”,从句式层面转到作者内在的问题上。接着,又再补充:“好作奇语,自是文章病。但当以理为主,理得而辞顺,文章自然出群拔萃。观杜子美到夔州后诗,韩退之自潮州还朝后文章,皆不烦绳削而自合矣。……文章盖自建安以来,好作奇语,故其气象衰苶,其病至今犹在。”意思是多读书,多识理,自然文章就好了;不此之图,光在语句上出奇制胜是没用的。这叫作“无意于文”,不是在文字上卖弄手段,而是在作者身心上下功夫。既不在文字上卖弄手段,风格当然也就不花俏,平淡简古。山谷所称赞的句法即是如此,“但熟观杜子美到夔州后古、律诗,便得句法:简易而大巧出焉,平淡而山高水深”。
也就是说,他讲的是一种反句法的句法,创作者要从创作的源头上下手。俞成《萤雪丛说》文章活法条云:“文章一技,要自有活法。若胶古人之陈迹而不能点化其句语,此乃谓之死法。死法专祖蹈袭,则不能生于吾言之外。活法夺胎换骨,则不能毙于吾言之内。毙吾言者,故为死法;生吾言者,故为活法。……吕居仁尝序江西宗派诗,若言:‘灵均自得之,忽然有入,然后惟意所出,万变不穷,是名活法。’杨万里又从而序之,若曰:‘学者属文,当悟活法;所谓活法者,要当优游厌饫。’”
死法是光在语言上下功夫,所以毙于语言之内。但若发现能言者是我这个人,我若能胸中活活泼泼,不为天地所隘,能优游厌饫,能自得,成为一个自由的创作主体,那就能不断生发出语言来,如此则活。因而所谓活法,活的关键在心,心活才能笔活,如吕居仁所云:“笔头传活法,胸次即圆成。”
此法,山谷自己也有诗解释:“覆却万方无准,安排一字有神,更能识诗家病,方是我眼中人。”
山谷勉人作诗都从见道上着手,如“道应无芥蒂,学要尽工夫”“句中稍觉道战胜,胸次不使俗尘生”“道机禅观转万物,文采风流被诸生”“句法清新俊逸,词源广大精神”“拾遗句中有眼,彭泽意在无弦”“觅句真成小技,知音定须绝弦”等,不胜枚举。后人推崇山谷曰:“元祐中末,涉历忧患,极于绍圣、元符以后,流落黔、戎,浮沉于荆、鄂、永、宜之间,则阅理益多,落叶就实,直造简远,前辈所谓黔州以后句法尤高”(魏了翁《黄太史文集序》),讲的也是他这种无弦、具眼、不在句法雕琢上用力的句法。
如此,作诗便与修道、养气、参禅相似。南宋人常作学诗诗,描述学诗如参禅学仙,均属于此类说法之后劲。如鲍慎由《答潘见素》“学诗比登仙,金膏换凡骨”,李彭《十章兼寄云叟》“学诗如食蜜,甘芳无中边。陈言初务去,晚乃换骨仙”,龚相《学诗诗》“学诗浑似学参禅,语可安排意莫传。会意即超声律界,不须炼石补青天”,陆放翁《示子遹》“正令笔扛鼎,亦未造三昧。……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等都是。
所谓“诗外工夫”,施德操《北窗炙輠录》说得好:“子美读尽天下书,识尽万物理,天地造化,古今事物,盘礴郁积于胸中,浩乎无不载,遇事一触,辄发之于诗。渊明随其所见,指点成诗,见花即道花,遇竹即说竹,更无一毫作为。”这才能成就“无意于文文始工”的创作形态,诗不是作出来的,而是由心中自然流露出来的。
自古都说作诗,到黄山谷才开始提倡不作;过去都讲法度,而江西之诗法却妙在法度之外。所以,它能开创一个新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