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关内关外
一九八六年,骄热如火的盛夏。
与大多的车站都不一样,深圳火车站是土黄色的,但没有人肯多看一眼,最好明天就能进厂填满每个人的心绪。人们匆匆走出站台,走在最后的关扬看到了诧异的一幕,以杜果果为首,人们走出来“一字长蛇阵”的架势,而且人数远超两节车厢间的那些人。
刚走到出站口,喧哗不绝于耳,人们举着牌子喊着喇叭,“上屋电业厂招工,日薪十元、月薪三百五,包食宿”“大鹏手袋厂招工,日薪十元、月薪三百五,包食宿有奖金”。很多人都不怎么作对比,三百五已是一秋土豆的收入了,他们担心过村没了店,在一脸喜悦中跟从而去,连重新扛行李的膀子都有力了许多。
关扬问了不少招工方,这些工厂都在关外,所谓关外,就是经济特区之外深圳区域。令人失落的并不是关内关外,而是当关扬问起关内时人们的神情,“初来乍到不知地厚天高”,大概就是关扬领会到的意思。
关内不好闯,那里有很多外国人,按照他们的规则与中国人做生意,给他们打工要比国内厂商艰辛得多。除非是底子深厚准备来深圳当老板的,那样的人当然有,但肯定不是这些大包小包扛着大米土豆的人。
关扬走出车站,才看到董滨川跟在身后,“你也要去关内?”
“我也不喜欢那个人。”
去不去关内和喜不喜欢谁,这是两个问题,他的这个“也”是第三个问题,关扬欲言又止。
“可现实是,我们去不了关内。”
“为什么?”
“去关内得办边防证,那东西很麻烦的,派出所公安局都得去,为的是便于管理,不然几百万人全过关,特区治理就成大问题了。再说这关外才是二线工厂,关内是给大老板招呼港台生意的。”
不等董滨川说完,关扬已走出七八米,他对这些话将信将疑,深圳如此之大,还能垒一整道高墙不成?关扬一路向南走,他确实没有看到高耸的墙,却被一道高有三米的铁丝网结结实实拦在这边。
透过铁网,可见那边的楼更高,大量正在作业的塔吊和密集的挖掘机轰鸣,更合人们对特区的想象。
关扬仍然不信邪,他沿着铁网一直走,从晌午走到黄昏,暴热的天气起了一脸的盐渍,偶尔遇见一个岗亭,身着制服的人警惕地望着他们。董滨川见关扬情绪不妙,遂压住了心里的话。
这条铁网绵延八十多公里,即便走到尽头也无法过关。很多人不解,作为改革开放的最前沿,初见的深圳为什么显得如此保守呢。按照董滨川的理解,此时的特区是需要保护的,审查之后有利于特区的治安,据说特区有一系列税收减免政策,若无这道关便失去了特区商品的优势。
不过董滨川低估了关扬过关的决心,有时瞧他的意思,仿佛在找铁网的低处攀上去。他连忙劝说关扬,办边防证无非是花点时间,若是有单位工作的经验,流程会走得更快,出具一下政审,派出所核查公安局办证,用不了一个月肯定办得下来。
说到政审二字,关扬忽地快了脚步,也在这时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口哨,一个黄头发的小年轻对着关扬挑了个眉。
“一人五十。”
二人一瞧这是遇见“蛇头”了,董滨川下意识摸了摸口袋,“有证吗?”
黄毛一个不可理喻的白眼,“开什么玩笑?还要证,我知道你是谁?只能告诉你,过了这张网就没人查证,过是不过给句痛快的!”
“两个人五十。”
黄毛冷哼一声,斜了个眼就要转头,可就在这个瞬间,他却看到关扬把头歪向铁网的根部。
“行了行了!好久没开张了,就给你们打个对折!”
关扬与黄毛达成共识,可董滨川先是掏着两个前面口袋,拿出一把不知随身带着有何必要的钥匙,又拿出两张前年深圳就已取消的粮票,不够利索的他已露出一小截钞票,而后他又把手伸向后面口袋……
关扬把钱塞给黄毛,“带路。”
天将入夜,铁网下的杂草随夕风摇动,盛夏却见尖头的枯黄,杂乱得没有方向。正也是一坨杂草,被黄毛掀了起来,二人垂头一望,赫然看见其下藏有一个洞口,直径仅有五六十公分。
关扬二话不说就要俯身,董滨川横出手臂抵了住,关扬不解望向他,董滨川双目凝凝对着漆黑的洞口,显得异常犹豫。不像关扬随身只有一个背包,董滨川扛着一个大号的军绿色编织袋,沉重而臃肿。
“钻呀!爬呀!”
黄毛急催,关扬也显焦急,可董滨川自顾拉开拉锁,只见里面有他和家人的合影相框,有他在单位获得的乒乓球冠军小奖杯,还有一套很正式的衣服、两双手工胶鞋,以及家乡特有的酱菜。
问题不在于他要带走哪件,而是一件都放不下。
“关扬,不好意思,我还是办证吧。”
关扬连句后会有期也没说,董滨川看关扬先跪后趴,内心泛起一个不愿却不受控的形容,他忽然颤了颤眼眶,像极了杜果果说到淘金者时,他的表情。
正当黄毛盖上杂草的时候,董滨川忽然伸手迎了上去。
“干什么?”
“我那二十五,你得退给我。”
“你又没掏钱!”
“那是我们一起攒的钱,你当然得给我。”
万一被举报,黄毛不想因为这点钱丢了密道,狠狠甩下几张票子。董滨川刚要去捡,忽而起了一阵风,顾这顾不得那,最后栽了个跟头才按住那最后一张五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