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云华强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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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错题本

啪!

翌日,春怡酒店的小会议室,一摞照片甩在关扬面前的桌子上,二三十张散得到处都是。

梁进东和孙芊红,红脸粉脸写满了怒,这个雇工做出来的事令人愤慨,“别说给你结账,就你拍出来的这些垃圾,不找你赔偿损失就不错了!”

这些照片完全没有重点,僵硬端庄的会议现场、比比划划的随行交流成了主体,最紧要的设备,这个人居然就拍了两张!

面对顿失优雅的女人和即将失去的工钱,关扬显得很克制。实际上不怪对方发火,他在车间看了一路设备,一边是眼前的电焊机、示波器、信号源设备和组装流水,一边满是电池厂的车间影记。

那是一段让关扬非常怀念的岁月,尤其刚刚离开故土,在这陌生的地方钻过洞、跳过车,从一个整日与设备相伴的人变成了看一眼都难得。不亲临尚好,再入此境令人沉湎难以自拨。等他想起来任务的时候,已经走到流水线的末端,路又不走回头,还得保持镇定。

“我记得孙助理的交代,您让我重点拍摄车间,还说会议拍远景、设备用近景,最好把型号都拍下来,公司画册要做一个设备专栏,可是现场我才发现没有用过这个型号的相机,实在抱歉。”

孙芊红暗暗挠了挠手腕,她根本没做过这样的交代,当时把相机塞给关扬,说的只有拍拍拍,转头就去安排工装的事了。她之所以急切,实是因为梁进东雇自己也不过半月之久,桩桩件件满含对自身的考察。

关扬这么一说,倒是在梁进东心里给孙芊红加了分,孙芊红一听把自己择得干净,立时对关扬没那么大气性了。

梁进东连哼带笑,“什么没用过,就是手跟不上脑子呗,像个呆瓜一样!”

“有人说我脸像冬瓜,脑子里是面瓜,一脸粉刺像黄瓜,呆瓜倒还是第一次听。”关扬言罢转身而去,却听梁进东发出一声重喝。

“站住!”

突来一声吼,关扬缓住脚步,却把孙芊红吓得够呛。梁进东突然没那么“端庄”了,甚至莫名抽了一下嘴角,看上去他满腹话说,又以一种痛苦不适的表情强行刹了车。

什么情况,孙芊红内心大呼,关扬只是说了几个瓜,效果却比地雷还要炸裂,梁进东竟变脸如斯。

“芊红,把钱给他结了。”

……

这天一早,恒友正在开早会,忽听外面一声锣响,把每个人震得一个激灵。

关扬是朱国正介绍进厂的,朱国正曾提醒过闫友,众目睽睽把人甩在关外,事情得有个交代。而闫友听到却是另一套,是关扬不顾劝阻主动跳车,他的擅自离岗还给厂子带来了损失,要交代的是关扬。

这两天厂子内部言语纷杂,各般揣测不一而足,坐实了关扬无证的身份,也有人进言赶快息事,照顾外商情绪才是头等大事。闫友最终综合了意见,非但没有追问,反而直接给关扬销了工,一个孤漂野泊之人,就算回头找上来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厂子少个大活人,一个个就这么心安理得?”

见这人一身虚胖还很嚣张,又是槌又是锣,砸场子也不过如此,立时有人怒而喊话,“哪来的小泼皮!再造谣轰你!”

“小爷朱小福,我兄弟在你们厂子干活,已经三天未归,你们都睁眼瞎了?”

闫友面色沉沉,这时才意识到缺失了关扬的某些信息。他很不愿意得罪朱家人,眼前看去是朱小福,他上一代的国字辈有六男二女,而除了亲爷爷,朱小福还有四个大爷爷。况且招工要找朱国正,这条路万不能走绝了。

可是不等他开口,一旁的杜果果冷叱出来,“荒唐!无证之人私自跳车,还找我们要说法?”

唱戏也看戏,朱小福咣的又是一声锣,“就你们这破板房还敢提证?石棉瓦伤肺你们做报告了吗?噪音这么大算过承重了吗?再给小爷说这些,咱就一起往上告,关扬最多回老家,我看你们还开不开得下去!”

“不至于不至于。”闫友一边打圆场,一边忙给杜果果使着眼色。

“这段时间给关扬三倍工资,他在关外的所有花销你们都得包,记住了,小爷不是和你们商量!”

“你算什么……”

大怒的杜果果被闫友拽了住,朱小福转身之际深望那人一眼,说来神奇,早在一开始一群人一哄而来的时候,他便一眼瞧出那作梗之人。

这道深凝,只是确认得更清晰一些,万一今后某个场合再遇到呢。

朱小福来到关外,不过他没有先找关扬,而是先去了一家酒楼,浇上酱汁的大肘子、外脆里嫩的烧鹅、清蒸鲫鱼点得齐全。

见关扬时,景象与朱小福所料无差,这人变得比以前更心事重重了,“扬哥,别往心里去,前前后后我都了解清楚了,那恒友有小人。这种厂子多的是,等你回去一找一大把,这点破事小插曲而已啦!”

好一条散着酥花的鹅腿,透着松塔一样的质感,可这眼前人啊,吃起来还不如起码激灵一下的冰棍。

“行了行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关关难过关关过,怎么还能把你蔫成这样?”

“小福,你六叔之前是干什么的?”

“他呀,老混荡了,朱家人说我不踏实,其实朱老六比我更不踏实,只不过他那股风来得快去得也快,没我这么碍眼罢了。”

“听上去还是一段挺风云的往事?”

“他在蛇口混过,自认为懂了蛇口先进的那一套,那应该是八一年吧。电子大厦刚动土的时候他们回到关内,联系了几个广州口岸的鱼贩头头,花大价钱买流水线,问题是当时三来一补还只是个轮廓,很多人以为要自己起灶。后来好不容易接上头了,外商又说必须由他们出设备,事情一下子就塌了大半。”

“为什么不生产出来销往内地呢?”关扬赶话一问,转瞬间内心其实已有了答案。

“那时候的环境哪像现在,国营厂子年年开骡马大会,报多少产多少,外来商品怎么进得去。不过我六叔这个情况,当时本来有机会改变,结果还是坏在人的身上。都说人活一口气,但有时候要是忍不下这口气,会招来大麻烦。”

“和外商谈生意,有设备的还不如没设备的吧。”

“没错,你现在看那些外商很嚣张,和当年比已经算温和了。我六叔对这些很少提起,只有一次他喝大了和我说过一些,简直可以用没尊严来形容,我们没有任何权利,韩日新加坡那些人只要我们的力气,就像你说的有设备还不如没设备。崩了一场又一场之后,他们那些人心态失衡,最终几个合伙人也翻脸了,不知道他们最早怎么签的合同,反正打那之后我六叔便开始到处变卖设备。”

“变卖……到什么程度了?”

“一开始他想卖整条流水线,可国营厂子大头对大头统一采购,私营厂子直接用外商设备。后来不知道他听了谁的屁话,说流水线和卖猪一样,头蹄下水、肉排分开,一头猪能卖整猪的两倍不止。结果我六叔先处理了一些小件,这么一来,大件更砸手里了。”

说着说着,朱小福也感慨起来,“回头看我六叔这一路,如果说正确答案是A,那么他一直在选B。或者说每一件事,但凡他能等个一年半载,或许就是截然不同的结果,有的人在犯错、有的人在试错,可我六叔呀,生生活成了一个错题本。”

“扬哥,假如以后你要单独做生意,照着我六叔的路反着走应该很顺当。首先,人要能等,这是个大本事,其次,弱的时候就要有个弱的样子,该从从该认认,不委屈怎么求全。”

原本关扬对朱国正的印象十分轻淡,经朱小福这么一说立时立体了许多,朱小福忽然反应了反应,怎么越是说那些硬邦邦的设备,关扬反而吃得有滋有味起来。心说早知这样一顿炒面就是了,何必荤素凉汤搞得像安抚也似的,最重要的是他发觉自己多虑了,满以为人家愁肠百结,实际上闷着生意事呢。

既然关扬回到关内还需时日,与其打零工,不如帮自己探探那个“神秘人”,他想知道是不是每个混得特好的人,都懒得搭理旧人。

这个人,名叫陈瑞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