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曾是少年
“现在是北京时间上午九点整,临城市受台风影响,现在水位已至小腿,不远处的店面正在做防洪措施,路上已有些许报废车辆。请本市居民准备好粮食、生活用品等物,除备物外出,请在家等待灾难过去,切记远离电线杆等危险物品……”
“现在是下午一点,本市城门已全部关闭。据悉今夜六点钟,天鄞县、温台县开始泄洪,临城的水面将会高涨一米以上。现在是镜头采访到的画面,沿着灵江一带的老城区可谓是岌岌可危。本市现需要更多的冲锋舟、志愿者救援,将老城区的居民转移到安全地带,下面是本市公安局的救援电话……”
“现在是下午四点,临城城门失守,全市被淹,灵江出现最高洪峰,现已没过望江门桥面,大量涌入城内,居住于古城内的居民已往二楼转移……”
被窗帘遮得不见光的办公室,墙面上的投影画面不断地跳动着。
黑色的真皮沙发上,男人弯腰坐着,双手搭在腿上,习惯性思考时才有的双指交叉的动作,此时特别像是在祈祷着什么。
助理敲门后推开办公室的门,因为老板平时是一个不苟言笑且严肃之人,就像这办公室内灰黑色的装潢格调一样,低调又透着深沉,导致他身边的人也难免行事谨慎。
“何总,最靠近临城的机场目前已经关闭航班,我给您订了一趟去往杜砾机场的机票。”
何律珩点了点头:“物资到哪里了?”
“您昨天安排的冲锋舟以及食品目前已经到达临城,捐助款也已经到位,刚才临城市市长特地打了电话来致谢。”
“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您放心,您的行踪绝对保密。”
何律珩到达杜砾机场的时候是晚上六点三十分,当地志愿者协会的组长来接的机,然后两人乘上机场门口停泊的大巴,与其他志愿者一同去往临城。
杜砾机场位于临城的东北方向,两地相距一百四十千米,一行人到达临城已是夜晚八点五十分。
被黄泥水浸泡的城市,早已失去了原本该有的生机,整座临城几乎全面停电,只有微薄的手机灯光,打量着冲锋舟外的世界。
八月的晚风,静悄悄,四周粼粼水面,只因舟迹。
何律珩靠坐在船头,看着这座死寂的城市,心中不由得感伤。
这几年他在职场练就的不动声色,始终是没有逃过感情这一关。
此船去的每个地方,他都有印象,而脑海,也早已布满另一个人的影子。
“你说组长是不是看我年纪小,就给我安排这么个地方,这里未免也太安静了吧。”同行的小伙子道。
何律珩淡淡看向小伙子,本就话少的他,嘴里自然也吐不出几个字:“没有状况是最好的消息。”
小伙子想了想,有道理,坐得离他近了一些:“你说这天鄞县、温台县已经放弃泄洪了,这水量怎么还有增无减呢?”
“不知道。”
“我知道,不过是小道消息,听说天鄞县又偷偷放了一半。”
何律珩“嗯”了一声。
“你也认可这样的说法?”
何律珩没接话了。
小伙子终于察觉到了他的一丝不屑,不禁道:“你说你一芳华正好的大好少年,怎么就那么没有激情呢?”
何律珩觉得他是不是对“少年”有什么误解。
“少年是指十一周岁至十七周岁。”
小伙子理亏:“嗨,这都不重要。你几岁?在哪个大学读书?我二十岁,在体育学院读书。”
何律珩轻扯嘴角:“快三十岁了。”
小伙子惊得够呛:“什么?你不会是在逗我吧,看你的模样分明和我差不多年纪。”
何律珩心想,或许是因为穿着吧。
为了来这里,他特地脱掉了平日里的西装革履,换了一身休闲装,应该是休闲衣服显稚嫩吧,说起来他好久没有穿过这样的风格了,这种感觉的终止应该是大学结束的那一刻。
小伙子忽然又靠近何律珩一些,紧紧地盯着他的脸:“你真的连皱纹都没有哎。”
何律珩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推开了对方,他站起来深呼吸一口这带有泥水味的空气,拿着手机照着四面,以逃避无聊的话题。
“我们去临城中学,我指路你来开。”
在何律珩的指路下,冲锋舟进入老城区范围。
临城中学位于老城区中心,有个很好听的路段叫“学府路”。如今校门口那“临城中学”四个字早已被水没得看不见,原本干净整洁的校园,水面上浮满了各种垃圾,饮料瓶、纸屑……应有尽有。
“这是整个临城最好的高中吗?因为一般带市名的都是本地最好的学校。”小伙子说。
“是的。”
小伙子喃喃自语:“也不过如此嘛……”
“再好的环境都经不起自然灾难的摧残。”何律珩略显严肃。
“好嘛,好嘛。不过你不是海城的吗,怎么这么熟悉这里?”
“祖籍是临城人。”
“我感觉你看着很富贵,你一定很有钱吧?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海城的房价好贵啊……”
“别说话!”
安静的夜色中,衔夹着一阵似有若无的敲击声。
小伙子还想再说些什么,因何律珩的这一声咽了回去。
两人听着这敲击声,离得很近。
“砰”“砰”“砰”……
何律珩仔细地听着这一声声,眼睛很快锁定在不远处快被淹没的一辆灰色轿车上。
“是那辆车,快救人!”
何律珩一声令下,小伙子赶忙拉快马达,直冲那辆车开去。
车子已经被水淹没得只能看见二十厘米的车顶,驾驶座的车窗开着,想必求救者本想着打开窗户逃出车里,无奈水力阻碍,他只能被困在车内,任由这水一寸一寸地往上涨,最后将他覆盖。好在他凭借着最后一点力气和求救心,用手抓起一部手机,直击外侧车顶的钢板,成功地引起了关注。
“现在水位太深了,我们要怎么办?”
真的面对救人计划,小伙子终究是因为年龄小手足无措。本来他只是想来逞英雄,拍些照片发发朋友圈以彰显自己的正义感,现在真遇到这种事情,他反而害怕了。
“把备用的救生衣准备好。”
何律珩说完这句话,就跳下了冲锋舟。
这个时间点,风大了起来,导致水流更急。
何律珩差点被水流带走,好在他快速抓住了仅打开了十厘米的车窗。
“你小心!”小伙子在冲锋舟上喊。
何律珩并未回答,他紧迫地用结实的手臂抓住窗,对着车里的人喊:“麻烦伸一下手!”
他想确定一下求救者是否还有意识。但此时求救者因为在水里泡了太久处于一种缺氧的状态,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发现了,现在他整个人沉了下去。
有时候生死就在那么一瞬间,上一秒明明还能求救,下一秒就失去了意识,身子被死神圈住了一半。
何律珩心急如焚,求救者当时应该是因车子熄火电路受到损坏导致车门无法打开,所以被困在了车里,现在何律珩面对的问题是如何破窗。
他不想错过这个前一瞬还在求救的人,也不相信生命真的那么脆弱。
何律珩对小伙子喊:“找一下有没有什么工具!需要破窗!”
小伙子手忙脚乱地在救生工具箱里找东西,终于找到了一把小榔头。他把冲锋舟开到车边,弯腰把小榔头递了过去。
何律珩接过小榔头,用力地砸车窗,力气并没有因为多砸一次而减少,反而是每砸一下就多一份希望。
终于,车窗整块裂开,他顾不得四角的碎玻璃,半个身体潜水进了车里,用手打捞求救者。
是个男人的身形,还好体型矮小,不然他一个人真不知道该如何把求救者拉上来。
他用两只手的全部力量抓着求救者的手臂就像是在抓水中的海草,再用脚抵在车壁上,一个用力终于将求救者连根拔起,两人一同浮出了水面。
“救生衣给我!”
小伙子虽然胆小但是反应还挺快,但凡何律珩喊他,他都能速度地完成。小伙子将救生衣递给何律珩,何律珩接过救生衣后,十分利索地就将救生衣套在了求救者的身上,他提着的心才算是落下了一半。
在小伙子的协助下,求救者和何律珩坐上了冲锋舟。两人一起施力给求救者做胸腔按压,没几下,求救者终于缓回了一口气。
何律珩累得瘫躺在冲锋舟上,脸上也不知是汗水还是黄泥水。
他看着漫天星光。
临城的夜空始终是如此,一颗颗星星像是璀璨的钻石,这是他在海城极少见到的佳景。
也许是刚经历了一场与死神赛跑,他整个人格外安静。
不在意被救者一个劲的感谢,不在意小伙子的英雄语录。
他只在意这点星光,这处心境。
临城医院。
由于车子的车窗是被小榔头急手砸破的,所以在边沿处还留着玻璃碴,被救者和何律珩身上皆有些划痕。
何律珩在护士站包扎好手臂后,走出了医院。
临城医院地势较高,是整座城唯一一处还算完好的地方,整日灯火通明。
医院门口靠墙的角落,何律珩本能地想从口袋里掏出烟抽一根,无奈地看到那被泡烂的烟盒还湿漉漉直滴水的模样,他死心地弯了下嘴角,将整盒烟和打火机扔进了就近的垃圾桶。
转身的瞬间,他的心跳骤然一停。
心中仿佛,又有了春天。
在灾难面前,女人戴着一个蓝色的医用口罩,一身白色的衣服沾满了泥土和些许血迹,高扎的马尾因为刚才急匆匆救人而跑得散乱。
哪怕是她几乎全副武装,何律珩也认出了她。
而陈辛缭也在同一刻看见了何律珩。
她愣怔在原地,因一整日没时间喝水而干裂的嘴唇轻轻抿动,一瞬间不知所措而发紧的心脏同时又泛滥出某种酸楚的情绪。她努力压制住眼里出现的泪水,眉眼微微上扬,摘下了覆在脸上的口罩。
“好久不见。”
陈辛缭从医院门口的支援站拿了两瓶矿泉水,一瓶递给了何律珩,一瓶往喉咙里大量灌入,才终于解了渴。
实际上刚才的那句“好久不见”,也是极其困难地从她嗓子里发出的。
然后,两人靠在墙上,一时有些无言,路过的人匆匆,没人注意到这边角落的气氛略显复杂。
就像她感受到的一样,这个表象特别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过往羁绊。
而也许是错过的四年对于那个人来说开口更难,她选择了主动为过往增近一些步履。
“你也是志愿者吗?”陈辛缭问。
“嗯。”何律珩答得有些急,似乎为了与她说话酝酿了很久。
“感谢百忙之中的何总前来救灾。”
多年后,好像也只剩下了客套。
说出这样的话,她又有些后悔。
何律珩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明明想靠近,却好像有些不敢面对她。
这些年里,哪怕是很多事情在岁月中都变得似有若无,甚至好像不曾发生过一样,但是也有内心深处的一小部分事,时刻惊动着他。
他转移了话题:“你家还好吗?我看临城中学被淹得挺深,我记得你住旁边小区的三楼。”
“应该还好,我看水位到二楼没上去,不过我好几年没住过那里了。”
“哦。”他的指尖轻轻地玩弄着指腹,隐隐分心。
“你家……”
她及时止住接下来想说的关于他曾经在这里的住所的事情,因为那里有着目前整个临城最成功的抗洪事例,听说每家每户的居民都搬来了自家的棉被、旧衣服拧成一堆挡在了门口,成功地将洪水抵制住了。
可是他也早已搬离那里。
这些年,她无意间路过五丰路那边的时候,以为他还住在楼上。但是很明显,那是记忆错误。
“还好你没住在这里了,你爷爷奶奶也是。”她换了一句表达。
“是吗,是还好吗?”
她偷偷看他一眼,不料与他眼神撞上。
这些年,大家好像又变了不少。
她很多次会在财经杂志上看到何律珩的消息,那个眼神,好像比见到本人时更冷漠一些。
“陈辛缭,这些年,你遗憾过吗?”
陈辛缭转回到前方,想了想:“有啊,戴岑订婚的时候,我本来都提前请好假了,但是突发临时情况我没去成,上年裴舒舒的宝宝过周岁……”
“关于我呢?”
陈辛缭心中一怔。那关于他呢?这些年她好像一直都在特意遗漏这件事情,逃避想起他。
好像不想起,人生还是过得去。
因为她太了解自己,每每想起,就像是有千万只的蚂蚁在心里钻。
这些年,她学会了善忘。
“何律珩,你发现了吗?这些年身边的事情改变太多,临城的星空,好像永远都是那么闪烁。”陈辛缭看着不远处的天空,眼神迷离。
哪怕是现在星空下的这片土地灾难重重,星空却始终无异。
而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无论怎么样,都会过去。
何律珩往前走了几步,仰望着星空。
他曾是除了她自己以外最了解她的人,所以他又何曾不知道她最想表达的话。
她总是那么含蓄、隐忍,又倔强着。她但凡任性、自私一些,也许他们会和曾经憧憬过的一样早就有了结果。
“陈辛缭,你怎么一点也不好骗了?”
“怎么,还想让我再被你骗一次?”
何律珩低头一笑,声音里有些不甘与沙哑:“如果可以,想带你回到十五岁,你的十五岁,十五岁时的你。”
晚风好像渐渐吹散了空气中的那股平静,泛起了一片涟漪。
陈辛缭看着他背影,多了感伤。
画面里好像又突然出现了那条橙色的跑道,一道矫健的身影跑来,他眯起眼的微笑,仅对她可见。那个时候,到底是年少,还是一辈子里面最真实的模样,谁也说不清。
她从后走来,站在他的身边。因为气温降了许多,她抱着臂,抬头看着漫天星光,心里颇多感慨。
“何律珩,你还记得你十七岁的时候吗?你还……热爱跑步吗?”
陈辛缭十五岁那年,何律珩十七岁。
他比她大两岁,也比她高一个年级。
故事的开始发生在临城市的临城中学,临城最好的高中。
何律珩的十七岁,他基本忘了,可是十五岁的陈辛缭,他却永远记得。
仿佛,自遇见她时起,时间永远地定格在了那一刻。
何律珩第一次见到陈辛缭是在他十七岁那年九月的迎新晚会上,在镁光灯与掌声的默契结合下,陈辛缭作为优秀新生代表独自演唱完了一首歌曲。他永远记得那首歌的歌名,朴树的New Boy。
与歌曲本身风格不同的是陈辛缭白净的脸上有着一副冷淡的表情,一点也没有学生的朝气与活泼,声音里是一种难以捉摸的空洞。当活力朝气的曲风与来自声音的空洞结合时,居然产生了别样的意味,令人耳目一新。
当时她正好穿着一条简单的白色连衣裙,五彩的灯光打在她的身上她整个人闪闪发光,短裙下露出的双腿纤细笔直,何律珩瞬间红了脸。
谁都不是尤物,无法拒绝美的东西。
那一次他也不例外。
很多年后他才知道,原来那就叫一见钟情。
晚会结束的时候,校领导与优秀学生会在舞台上合影,领导们坐在第一排的椅子上,学生们站在后面。校长别出心裁,让排在中间的三位学生每人按照学校成立120周年的数字做手势。本来陈辛缭在“0”同学的旁边,校长左看右看觉得陈辛缭站在“0”的位置会与“2”位的何律珩看起来更协调,于是给换了位置,陈辛缭也就站在了何律珩的身边。
摄影师就位,陈辛缭用手指摆“0”,但因为肢体不太协调,自己低头看是个“0”,摄影师位看就是个拳头。陈辛缭调整了两次手势都略显奇怪,就在摄影师准备上来帮忙之时,何律珩握住了她的手,将她的拳头往后一倒,就是摄影师满意的“0”了。
“谢谢。”陈辛缭松了一口气,对着镜头微笑着。
何律珩偷看她一眼,觉得她笑起来好假。
那一次后,何律珩很久没再见到她了。
直到秋分来临时,何律珩无意从队友许畅嘴里听说陈辛缭是高一(2)班的,教室就在对面二楼。许畅说他喜欢陈辛缭,但是不知道该如何去行动。
何律珩没法给他出主意,只能让他好自为之。
临城中学的教学楼是长方形的,中间镂空了一块做了露天的中心花园,四角拼接着办公室、教室、厕所等地,总之这样设计的一个教学楼仿佛将所有的关系都紧密地连接着。
下课的时候,平常很少出门的人居然也渐渐地走出教室喜欢趴在围栏上往下看。
这让楼下楼上的走廊一下子热闹起来。
下课的时候,女生们会十分矫作地走起路来,堪比走秀现场,各有千秋。
大家希望引起何律珩的关注,可是那位的眼里只有对面二楼的第二间教室。
他恰好是三楼第一间教室,斜角视线看那间教室的时候,还能看到一些大概,就是没有看到陈辛缭,不知道她坐在哪个位子。
许畅是何律珩隔壁班的,他出来时看见何律珩在,也跟了过来:“这些女生是疯了吗?走路好奇怪,她们是不是都觉得自己很美?”
何律珩这才朝那些路过的女生看一眼,确实挺奇怪。
像是蛇精。
然后他又收回视线,看着高一(2)班的教室。
许畅也不自觉地看向那间教室,杵着脸对何律珩说:“你知道高一(2)班有个女生叫任茜茜吗?长得很漂亮。”
何律珩淡淡地瞥他一眼:“你不是喜欢陈辛缭?”
许畅摇摇手:“戒了,哥现在在追茜茜公主。”
“多情。”
“不是多情,我只是看清了,我听说陈辛缭人际关系很不好,同学们都不喜欢她。”
何律珩略有耳闻但并不以为然:“如果不认识一个人,就不要从别人口中得知。”
许畅挠挠头:“可是也不可能无缘无故被人排斥吧……”
那个时候的大多数学生,无论男女,似懂非懂,但哪怕是有一点点的小八卦,都绝不让这消息蒸发,反而觉得越激烈越好,大家都热爱当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围观者。
何律珩时常怀念十五岁的陈辛缭,因为那是他一眼万年的开始。
陈辛缭却想逃避十五岁的时光,因为那时她正处在最复杂的人际关系中。
那一年的万众瞩目,对何律珩来说是众星捧月,但对陈辛缭来说,鲜艳却危险。
就像迎新晚会她献完歌后,鼓掌的都是男生,评头论足的都是女生,仿佛她们才是身怀绝技的那个。
“也没觉得多好听,就这也能上台表演?”
“真不知道哪里有特点,长得也很一般,我觉得她太瘦了,你们有没有这种感觉?”
“为什么会有男生说她好看?该去洗眼睛了!”
对于民间传闻与评论,陈辛缭从不做回击,因为有一个很可怕的心得叫作习惯。
自从上了初中后,陈辛缭和女生们的关系就变得很微妙。记得小学的时候,她还是有朋友的,大家都喜欢围绕着她,真诚地夸赞她并且都想和她成为朋友。可是到了初中,就连她小学时的那些好朋友都开始刻意疏远她。
刚开始她也不适应,认为是自己的问题,后来,内心的小失落居然也都乖乖顺从了。
因为她知道并不是因为自己不好,她们才疏远。
何律珩家住在五丰路上的湖畔花园,每天他都是骑着单车途经三个公交车站到学校,说远也不远。陈辛缭则是住在学校旁边的朝阳小区,徒步五分钟就能到校。
暖阳升起的早晨,校门口围着许许多多来校的学生。
校服是蓝白撞色的,远远地看着,好像海与地平线。
陈辛缭随着阳光融进那些色彩里。
“嘿!陈辛缭!”
同班同学任茜茜和项悦的突然出现,硬生生地将她拉出了那丝和谐。
任茜茜是班里的文娱委员,长相甜美,眼睛很大,忽闪忽闪的,加上从小又是学跳舞又是学唱歌的,多才多艺让她收获了很多夸赞与围绕。在竞选班干部的时候,她以为文艺委员这个职位自己是志在必得,在站上讲台时,同学们却起哄说文娱委员也很适合陈辛缭。
当时陈辛缭已经被选为班长了。
这件事让任茜茜觉得颜面无存,虽然最后她还是成为文娱委员,但是陈辛缭的出现,让这个从小到大备受瞩目的女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包括迎新晚会的演唱她都觉得应该是自己上台才对。
关于陈辛缭乱七八糟的绯闻也是她和她的好朋友项悦传出去的,就为了孤立陈辛缭。其实陈辛缭知道是任茜茜,但是懒得和任茜茜计较。毕竟在比较上,她就已经赢了,所以她只要努力做好自己即可,而且将来,她也不是非和这群人一起不可,高中也就三年而已。
“陈辛缭,你家就住学校门口,为什么你每天还要在学校吃饭?你家里没人吗?”任茜茜和项悦左右堵着陈辛缭,与陈辛缭搭话。
“对啊,陈辛缭,你爸妈是干吗的?他们那么忙吗?都不给你做饭吃吗?”
“陈辛缭,你中午帮我们去食堂排一下队呗,反正你也要打饭的。”
陈辛缭听得烦,想要从两人间穿梭过去,却被任茜茜和项悦默契地拉住了两只胳膊。
“好不好嘛。”
“不好。”陈辛缭直接回绝了两人,然后用力甩开了两人的手,加快脚步离开。
任茜茜气得直跺脚,想要追上去,被一辆自行车挡住了去路。
浅金色的阳光照在少年的脸上,白皙的皮肤就像是撒了金粉般闪闪发亮。
何律珩是年少时大多数女生的欢喜,只要见过一眼,就无法忘记。
少年时期的何律珩,温润如玉、不卑不亢,浑身透露着一股如同牛奶般的气质,而也许是他天生性格喜静,不怎么喜欢笑,也不怎么喜欢交朋友,那些女生于是视他如珍宝,有着可遇而不可求的白色神秘感。
“学长,你的车子好酷啊!什么牌子的?我也想买一辆。”
“是啊是啊,学长,你的眼光好好呀。”
何律珩并未回复,淡漠地往前走去。
就当刚才的阻拦,不是故意。
整个高中,何律珩都在食堂吃午饭,因为大多数时间他都得在体育部训练。
缘分这种东西一言难尽,明明两个都在食堂吃饭的人,却因为每天路过的人太多,从没在食堂遇见过,但从某一天开始,两人忽然就变得有缘起来了。
何律珩称,那是蓄意而为之。
因为早上上学的时候看到了陈辛缭,就骑快车子到她后面,也就听到了她那两位同学和她的谈话。何律珩知道陈辛缭也在食堂吃,于是中午放学后一进食堂他就开始找她,果然也找到了她。
瘦瘦的她那个时候有一米六五,比大多数女生要高一些,对比队伍前面的女生们,看起来就像是一棵尖笋,因为从平矮的泥土里破土而出,所以很显眼。
何律珩很自然地排在了陈辛缭的身后。
而她的心思似乎全在今天的菜单上,因为有喜欢的菜,所以有些焦急地拿饭卡拍打着手掌,以消磨被人打完的担忧。
“辛缭辛缭,我们来啦。”
听见有人很热情地喊她,陈辛缭转眸,就看见了任茜茜和项悦很激动地手挽手跑来。
手中被拍打的饭卡逐渐停下。
两人就像球一样直接挤到了陈辛缭前面,体积容量一下子将她排了出去,她的脚在匆忙退后的同时不小心踩到了后面人的鞋子。
陈辛缭忙回头看鞋,睁大了眼睛,倒吸一口气,连忙挪开脚。
是一双新鞋,看起来很贵,现在干净的跑鞋上留下了浅灰色的鞋印。
“不好意思啊!”陈辛缭连忙道歉。
“这可是限量版,可贵了,这该如何是好?”任茜茜和项悦准备组团看戏,丝毫不觉得这件事和自己有关,甚至觉得发生的这件事简直是太令她们开心了。
陈辛缭的脑子里此时飞悬着人民币,她低头看着鞋:“同学,我给你洗吧?”
对方没接话。
陈辛缭感觉自己完了,难道是要赔鞋了?
“请我吃饭。”
“啊?”
陈辛缭抬头,看见男生的时候,脑子里只有三个字:何律珩。
陈辛缭第一次见到何律珩,同样是在那次迎新晚会上。他作为优秀学生代表上台演讲的时候,坐在观众席的她因为有些近视眼所以没看清他,就觉得挺有气质的,体型也很不错。后来拍照的时候,他站在她身边还帮助了她,当时因为一心在纠正姿势上,她也没仔细看人家。
这一刻看清了他的五官,不知为何,她的脑子里确定他就是何律珩,那个时常出现在女生们口中的人,她们时常讨论他的气质、他的模样,描写他时的唯美文字都可以组成一幅完整的画像了。
“学长,这款限量版我都没抢到呢,听说这鞋子不能经常洗的,这刚买来就要洗……”任茜茜想要煽风点火,故作心疼地看着何律珩。
“身外之物,无须挂念。”说完何律珩点了一下陈辛缭的肩,“怎么样?要洗鞋还是请我吃饭?”
陈辛缭忙说:“你想吃什么?”
何律珩看着菜单:“都行,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学长学长!还是我来请你吃饭吧。要不是我让辛缭帮我排队,而又没估准距离不小心挤到了她,她也不会踩到你,真的很抱歉呢。”任茜茜使出撒手锏——无辜脸。
何律珩记得陈辛缭没答应给两个女生排队,而且刚才那两个女生分明是强插进来的。
“好,我要两份。”何律珩回。
任茜茜欣喜地抓紧项悦的胳膊,然后对何律珩说:“学长真的好胃口!安排!”
任茜茜和项悦开心地排队。
何律珩凑到陈辛缭耳边小声问:“你喜欢吃什么?”
陈辛缭不明所以,愣愣地看他。
“我做参考。”何律珩看着牌子上的菜单,“红烧鸡腿?红烧狮子头?肉蒸蛋?糖醋排骨?”
陈辛缭说:“鸡腿。”
“其他呢?”
“都不错,但我最喜欢鸡腿。”
何律珩做了解状地点了点头。等排到任茜茜和项悦的时候,任茜茜回头问何律珩:“学长,你要吃什么?”
何律珩说:“红烧鸡腿,其他随意,两份打一样的。”
任茜茜非常客气,六个菜放两个盘子,都是荤菜。
任茜茜把餐盘一一递给何律珩,何律珩一手一个盘子,转身的时候把靠近陈辛缭的那份递给了她。
陈辛缭呆在原地,没接。
“帮我拿一下。”
陈辛缭这才接过餐盘。
何律珩抿唇一笑:“赏你了。”
陈辛缭惊了一下,忙拿着餐盘追上去:“什么意思?”
何律珩说:“字面意思。”然后坐在一张空桌上。
陈辛缭站在旁边不知所措,她不喜欢欠人情,更何况刚才已经欠下了,现在又来一个,她怕麻烦,也十分念情。
“要坐下一起吃吗?”何律珩带有邀请的意思。
陈辛缭忙移到了何律珩后面的那桌,两人背对背安静地吃饭。
不远处任茜茜和项悦恶狠狠的目光让陈辛缭很为难,她后来就当没看到,一直低着头。
何律珩吃完饭站起来的时候,陈辛缭感觉背后吹来一阵风,清清凉凉。
她不自觉地回头看他,他已经收拾餐盘去往收盘点了。
陈辛缭飞快地收拾了盘子,与何律珩一前一后。
“你是何律珩吧?”陈辛缭问。
“开始好奇我了?”
何律珩问得陈辛缭有些难回答,好像被误会是要搭讪了。
陈辛缭把盘子叠到了何律珩那个盘子的上面,两人去往洗手台洗手。
何律珩先洗好手,问:“有纸巾吗?”
陈辛缭加速洗好手,从口袋里摸出纸巾,抽出一张递给他。何律珩擦完手,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罐口香糖,另一只手拉起陈辛缭的手,打开她的手掌,往上倒了两颗:“吃吧。”
陈辛缭看着手心里那两颗小小的薄荷味的口香糖,不知道要不要吃。
“在想什么?”何律珩问。
陈辛缭说:“有一种吃人嘴软的感觉。”
“那下一次准备还我什么?”
陈辛缭愣住。
她一个人独处惯了,不擅长礼尚往来。这也就是她最害怕的一种关系,往常她都是直接杜绝这种关系的产生。
何律珩把口香糖罐子放回到口袋:“不要总是想着和人撇清关系。”
陈辛缭有些狼狈,还是被他猜到了心思。
也许对人来说,这是一种比较伤人的心思。
“我叫何律珩,高二(1)班,想认识我的话可以去学校公告栏看看。”
陈辛缭真的去了那个公告栏。
公告栏上贴着好些照片,大多是一些活动的跟拍。在照片里,陈辛缭看到了新生晚会时的合影。
看到自己摆的“0”,她很满意。
视线往旁边移,陈辛缭看到了一张校园报纸,上面有一个人物简介。
何律珩,短跑奇才,成绩优秀……
陈辛缭认真阅读了他的事迹,发现原来他身上最大的标签不是“帅”,而是“短跑”,他从小就对跑步很有天赋,是可以进国家队的奇才,将来有望出现在奥运会上。
挺好。
陈辛缭的班级,每两个星期会换一次座位,这一周陈辛缭被安排到了靠走廊的位子。
她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个位子,不是因为怕老师突然出现在窗边检查,而是走廊实在太吵闹,而且会有一些顽皮的同学来这里看“校花”。
比如她刚搬到这里的第一天,就遇到了对面楼的男同学的深情告白,男同学大喊一声:“任茜茜,我喜欢你!”
整座教学楼轰动了。
同学们纷纷跑出教室看对面,想看看是哪个痴情男子,只是整座楼一下子冒出来很多人,很难分辨了。
听声音是对面三楼传来的。
陈辛缭往三楼看时,第一眼就看见了何律珩,在人群中,他确实很耀眼。
他趴在走廊的围栏上,目光正对着她。
她紧张了一下,好在他很快地转移了视线,她也马上低下头继续看书。
谁和任茜茜表白,始终是个谜。
任茜茜倒是为此得意了好几天,素颜妆一天比一天明显,还连着三天做了不同的发型。
陈辛缭觉得她心情好也是极好的,至少不会闲得找自己麻烦。
故意把她堵在厕所外面缠着她聊天不让她上厕所、故意在与同学吵闹的时候推她一下、故意在音乐课上忘记点她的名字、故意传播她的坏话……
都是极其幼稚的行为,全被任茜茜给做了。
因为不知名的男生隔空告白的方式太惹人注目,后来出现了好几例同款现象,校长要气炸了,给各班的班主任下达任务整顿一下班风,杜绝早恋现象,任茜茜被颜明朗当众叫到了办公室谈话。
陈辛缭当时正好拿着档案进来,就听见颜明朗的教导以及任茜茜一脸委屈流眼泪的抽泣声。
陈辛缭很想当自己是隐形人,毕竟这种场面在那么好强要面子的任茜茜眼里并不希望被其他人看到,很伤她自尊也觉得很丢脸。
可颜明朗忽然就提到陈辛缭了:“你看班长就很好,你可以向班长学习一下,素面朝天要多纯洁就有多纯洁,自信是最好的美。”
陈辛缭下意识又看了任茜茜一眼,任茜茜眼里含着几丝恨意。
“其实我也挺想学化妆的,就是费钱。”陈辛缭想帮任茜茜说话,然后把档案放到了桌子上。
颜明朗说:“学生还是要有学生的样子,毕竟你们才高中嘛,也是人生中很关键的时刻,不让你们把时间过多花费在外表上是为了让你们能够更好地去学习,难道你不想上好的大学吗……”
陈辛缭没等颜明朗说完就赶紧溜了。
其实颜明朗的话不无道理,任茜茜的习惯在当时的陈辛缭眼里,也并不是坏习惯,只是人生每个阶段要做的事情都不一样,在学生的身份上,还是以学习为重,毕竟那么多年的努力都是为了冲向最好最向往的大学遇见更好的自己。
那段时间学校对学生的整顿很严格,一个星期一次大检查,每天一次抽检,专门检查仪容仪表,指甲有没有剪干净,校服是否完好,女生有没有化妆等。
任茜茜脱去精致的外衣后总体不如以前好看,学校里以前追她被拒绝的男生开始对她议论纷纷,说她也不过是凋零的玫瑰。
何律珩和许畅趴在围栏上看风景的时候,许畅说:“唉,最近有些孤独,女神们一个个露出真面目,就好像妖精被打回原型,我的世界开始失去色彩了。”
“你喜欢一个人只看外表?”何律珩问。
“性格也挺重要,不然相处起来太费神,不过还是外在美最重要。毕竟这个年龄就是谈谈恋爱,谁也不想负责任。”
那一刻,何律珩并不苟同。
在他看来,爱包含责任。
“现在陈辛缭是我们公认的校花,她的素颜绝了。我要是现在对她重献殷勤,你说成功概率有多少?我现在急需荷尔蒙的力量!”
何律珩懒得理他,回了教室。
学校女生们都恢复原形,学校里好一阵子没新鲜事,同学们都认真上课。
快入冬的时候,风声才起来。
起初是因为新闻上某个高校学生被老师侵犯的事曝光,当时大家对此事争议很多,不成熟的八卦组织最大的探索点就是“这个人是谁”。
但是法律讲究隐私权。
后来学校有人说陈辛缭和颜明朗在学校无监控的小树林被抓包了,传闻两人师生恋曝光,大家浮想联翩,这阵风越来越大,在学校里造成了史无前例的轰动。
广播里后来还出现了校长的警示:“全校同学请注意,请大家立即停止关于我校某师生的言论,这一切已经查证清楚,均以清白。请大家不要妄断结论,如若被发现,一并记过处分!”
同学们表示不服气,说这是故意包庇。
第二天颜明朗被学校下达了暂停工作的指令,这个时候又出现了另一批声音,学生们将颜明朗停职的原因全部推给了陈辛缭,说她勾引颜明朗害了他。大家表现得如何尊敬老师,不仅在背后,很多同学当面就给了陈辛缭难堪。
何律珩趴在围栏上的时候就看见发放作业本的同学故意将作业本扔在了陈辛缭的头上,当时他的心咯噔一下,希望她可以有所反击,可是她若无其事地坐在座位上并未回应。
许畅手插裤袋抖着腿来到他身边:“还好当时没对陈辛缭付出行动,不然太丢脸了。”
“丢脸什么?”何律珩问。
“要是说我眼光差,难道不丢脸吗?”
何律珩认真思考了一下这句话,尤其是“眼光差”这三个字。
他抿了下嘴角,说:“认真喜欢过并不丢脸,只是玩趣,确实丢脸。”
许畅突然觉得何律珩成熟了:“你有喜欢的人了?”
“没有。”何律珩也不看对面二楼了,转过了身背靠在了围栏上。
“那你怎么会有情感领悟?”
“看得多了,自然就会了。”
许畅挠挠头,这话意思太深了,猜不透:“看谁看多了?”
“你。”
许畅无语。
放学后,何律珩并未及时回家,他去了校长办公室所在的那层楼。
听说陈辛缭和颜明朗之所以被抓包是因为有人给校长室塞了匿名信,里面披露陈辛缭和颜明朗之间的种种暧昧,然后透露给校长关于小树林约会的事。当晚校长和教导主任晚自习后匆匆去了一趟小树林,结果还真将人抓到了。
何律珩观察过事发第二天的时候校长办公室门口的走廊就有维修师傅在修摄像头,这是典型的关键时刻监控坏了。不过他认为举报者应该也是看准了监控坏了才投的匿名信,不然真没人敢这么做,更何况在他看来这封匿名信是恶意行为,并不是事情真相。
他又观察起附近的监控,交叉走廊各一个,一个对向楼梯,一个对向走廊。
只是每天路过的学生太多,确实很难找到人。
校长正好从办公室走出,关上门后看见了何律珩。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回家?”校长向何律珩走来。
因为何律珩的短跑天赋能给学校带来荣誉,所以校长和何律珩之间接触也挺多,算有些熟悉。
“陈辛缭和颜老师既然是清白的,为什么要让颜老师回避休息?”何律珩开门见山,用他认为的真相去做突破口。
校长从不知道何律珩也会关心这个事情,既然聊到就适当解释一下,两人一同下楼梯。
“颜老师的未婚妻来了,学校在风波上是很单纯地放他假,学生们一定要往坏的方面想,我们也管不住。不过颜老师也就放一个星期假,很快就会回来了。”
“同学们确实都往坏的想了,间接地反而相信了谣言。”
校长无奈地笑了笑,有些同情的意思,随后说:“谣言止于智者,只是智者太少,就和这个世界上好多人都希望遇见圣人一样,但是他们自己却当不了圣人。倒是你,挺像个智者。不过,你和陈辛缭什么关系?那么关心她?她出事是因为有人以你的名义给她发了信息,说在小树林约会,所以她当时应约的对象应该是你。”
何律珩惊讶得停下了脚步,校长下达下一级台阶后,回头看他:“在谈恋爱?”
何律珩急忙否认:“不太熟,就是见过几次,也说过几句话,她比较难熟。”
两人继续下最后几级台阶,到了一楼分岔口,何律珩和校长道别,转身的时候校长突然又叫住了他。
“记住,如果可以的话,要一直当个智者,至于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领悟一下。”
从不反抗的少女,人生中也有第一次披上盔甲的时候。
陈辛缭有自己的人生观,哪怕是平常与人相处总是淡淡的,很多事情虽然记得却不怎么放在心上,但如果有人因为她受牵连,她的另一面就会出现。
陈辛缭在出事的那晚托舅舅去查了陌生号码的真实主人,当时陌生人声称自己是何律珩,舅舅查出来的是“任”姓的男士办的,也查了关系,正是任茜茜的爸爸。
因为未成年人不能独立办电话卡,只能监护人代其办理,显然那张卡是任茜茜在用。
学校之所以没往下查,想必是查到了但是不想惹是生非,听说任茜茜的爸爸很有来头。
任茜茜和项悦住在同个小区,所以好朋友的关系也是在路上建立起来的。
两人回家坐车的公交车站并不是学校门口那个,她们每天必须要穿过朝阳小区的巷子再过一座桥才可以走到另一条大路上,那里才有她们回家的直达公交车。
晚自习后,两人结伴而行,一路上心情欢畅。
“项悦,我可太爽了!这叫一箭双雕!大快人心!”任茜茜挽着项悦的手臂扬扬得意,“自从上次大检查后,我都不知道掉了多少粉,一直想着怎么出气,我这招太神了!你看颜狗直接被停职,陈辛缭虽然还厚着脸皮在学校,但我感觉她也待不长了。这样的舆论我们只要再煽点风,她一定会选择退学或者转校。”
“茜茜,你不怕吗?万一事情闹大了怎么办?”项悦平常跟着任茜茜玩闹玩闹也就算了,真出事她也怕,毕竟她身后无人。
两人身后,陈辛缭静静地跟着。
冷白色的路灯下,哪怕是她戴上了衣服本身的黑色连帽,隐藏住了她的大部分五官,但被灯光照到的鼻尖以下,一明一暗加深了她此时的漠态。
影子里,她手中的棒球棍,跟着一晃一晃。
前面两人毫无察觉,一句比一句嚣张。
下一秒,任茜茜嗷嗷叫痛不受控制地往前冲了几步,回头,看见了后面的人。
项悦被吓得连忙往任茜茜这边抱去。
“是谁?”
“这就不认识了?”陈辛缭的语气轻松。
任茜茜和项悦互视一眼,项悦试探:“陈辛缭?”
陈辛缭摘下帽子,看了看手中的棒球棍。
“陈、陈辛缭,你可不要乱来,这里都有监控的。”任茜茜叫。
陈辛缭略略抬眸:“你们不是能看出哪里的监控是好的,哪里的监控是坏的吗?怎么,你没发现这里的监控是坏的?”
这一块陈辛缭太熟悉了,之前一个人走这条路的时候还会有点害怕,就怕监控坏了会有坏人为非作歹,现在倒好,还帮了她。
任茜茜和项悦抬头找监控,看到后微微咽喉。
任茜茜放狠话:“陈辛缭,我不会放过你的!”
“让你爸给你撑腰?”
“是啊,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好爸爸。”任茜茜说完得意地笑了,似乎忘了背上的疼痛,“我早就看你和颜明朗不爽了,一个总是爱出风头,一个总是装圣人满嘴大道理,所以我给校长室塞了举报信,又将你和颜明朗引到小树林被抓包。就算我造谣你们师生恋又怎么样?气炸了吧?但是又如何,你奈何不了我,大家都会保我。至于你,要怪就怪你没有好爸爸。”
陈辛缭抿了下唇:“原来是个巨婴,那么大了还要爸爸给你擦屁股。”
“你!”任茜茜又被气得咬牙切齿。
陈辛缭拿起手中的手机:“取证完毕。”
任茜茜愣了一下。
陈辛缭将手机屏幕对着任茜茜,点开刚才录的视频,是从任茜茜说“陈辛缭,我不会放过你”的时候开始的。她当时看似无意地把手放在裤边拿着手机,实际上镜头已经开始录制,此时里面就是任茜茜嚣张的模样与自曝的话语。
任茜茜瞪大眼睛,不用陈辛缭说,她就已经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了。
“陈辛缭……”任茜茜咽了下喉,“你是想同归于尽吗?”
陈辛缭第一次把不屑挂在嘴上:“任茜茜,你完了的时候,可能你爸爸也完了,现在已经不是旧时代了,如今网络发达,随便什么事都可以在网上蒸发的。”
任茜茜整个人吓得软了一下。
“哎呀,辛缭,大家都是同学嘛,好歹同窗一场……”项悦开始套近乎。
“不熟。”陈辛缭冷漠地回复。
任茜茜开始服软:“我以后和你井水不犯河水还不行吗?”
“这是必然的,但是你也要为你之前的行为负责任,要对被你伤害过的人致以最真诚的歉意,你不要觉得被你针对的人是因为她软弱。”陈辛缭说完挺了挺身,等待着任茜茜向她道歉。
结果就是清脆的一声巴掌声。
陈辛缭蒙了。
“这样总可以了吧?”任茜茜咬着牙,一边脸红红的。
这是陈辛缭意料之外的,心高气傲的任茜茜居然会来这一下!
“还不够吗?”任茜茜说着又要举起手。
陈辛缭想拦下,黑暗里的一声哨响提前阻止了那一个巴掌。
三人往声源处看去。
不远处的路灯下,何律珩靠在车边,嘴里含着口哨。
他不过是无意路过。
看到两个看起来弱势的女生其中一个要扇自己巴掌的画面,当时他的脑海里是四个字:校园霸凌。
等看清人,看到强势的人是陈辛缭的时候,他整个人惊呆了,有些难以置信,或许是自己看错了。
可是那个人就是陈辛缭。
从前这个人可是不声不响从不反抗的。
任茜茜和项悦看见何律珩就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纷纷往何律珩那边跑去。任茜茜泪流满面:“学长!学长!救命啊!陈辛缭威胁恐吓我们,还让我说她师生恋的绯闻是我造谣的,还逼我录承认的视频,怎么办?你可以帮帮我吗?她要拿着视频威胁我,让我爸爸出面解决这个事情。”
何律珩有些烦躁地皱了下眉:“你们俩平常不是很有能耐吗?”
任茜茜和项悦完全愣住了。
两人突然陷入反思,平常她们到底是做什么被他看见了?
“快走吧,这里交给我。”何律珩朝两人摆摆手。
任茜茜和项悦赶紧逃离。
何律珩看着不远处路灯下那个高挑的身影还立在那里,并且与他四目相对,他走了过去。
陈辛缭莫名很心虚,重新戴上了帽子,要转身逃走,何律珩叫住了她:“陈辛缭。”
陈辛缭在原地停了几秒,心想,自己又没做错事,逃什么。
“你这是要替她们做主?”陈辛缭转过身来,眼神冷静。
何律珩低头看了看她手中的棍子:“是来报复的?”
听到这句话,陈辛缭知道他并没有听信任茜茜和项悦的话。
“是。”陈辛缭承认。
“给我。”何律珩对她弯了弯手掌。
“什么?”
“棒球棍。”
“干吗?”
“我家好像有一根一样的。”
陈辛缭觉得他在唬她,没给。
“她打自己是因为你手上有她的证据?”何律珩又问。
“是。”
何律珩抱臂看着陈辛缭,看了好一会儿:“陈辛缭,你到底是什么样的?”
陈辛缭疑惑他的问题。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感觉你很冷淡,不苟言笑;第二次见你的时候感觉你很有距离感,凡事都要和人划清界限;后来见你的时候感觉你很坚强也不爱计较,这一次又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你。”
陈辛缭第一次知道被人观察得那么仔细说得那么透,很没有安全感。
“别太好奇我。”陈辛缭转身加快脚步离开。
何律珩忙追上去:“你走慢点。”
“你不是短跑冠军?这就追不上了?”
何律珩笑了一下:“看来你已经开始了解我了。”
陈辛缭瞥了他一眼,又保持了距离。
“去学校公告栏了吗?”何律珩问。
“没有。”陈辛缭说谎了。
“哦。”
“她们说你录像了?你准备怎么做?真的是去揭发吗?”何律珩回到话题。
“我又不是她们,自私自利,就是用来吓唬罢了。毕竟刚才看到她们胆小的样子我已经过瘾了。”
“她们以后应该不会对你怎么样了。”
“那是自然,毕竟把柄还在我手上。”
“你挺聪明。”何律珩说完又加了一句,“在处事上。”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忍无可忍的时候我会报复的。”
“为什么是忍无可忍?”
“与人结怨太麻烦了,退一步海阔天空。之前我是懒得和她们计较,其实对于这种人,我有一百种方式对付。”
“第二种是什么?”
陈辛缭有些无奈,这只是一种夸张说法。
陈辛缭看了眼何律珩,忽然觉得好像少了什么东西:“你是不是从自行车上下来的?”
何律珩这才想起自己的自行车,两人一起往回跑。
陈辛缭和何律珩回到最初的地方拿车,可惜车子已经不知下落,偏偏又在监控缺失的路段。
“去报警吧。”陈辛缭说。
“算了,还是重新买一辆吧。”何律珩认栽。
“有钱。不过你知道这件事情说明什么吗?”陈辛缭一脸认真。
“什么?”
“做人不要多管闲事。”
何律珩擦掉额角的汗:“如果不是你,我才不会管。”
“嗯?”
下一秒,何律珩有些慌张,连忙解释:“一个学校的,总得照顾一下。”
陈辛缭挑了下眉算作默认这样的解释。
“你家住哪儿?”陈辛缭问。
“湖畔花园。”
“我家门口就有直达的公交车,走吧,我带你去。”
两人从最初的一前一后逐渐变成平排,从黑暗的小巷逐渐见到光亮。小区门口的公交站旁有一家便利店,陈辛缭进去挑了两个面包和两瓶牛奶,出来的时候将一份递给了何律珩。
“请你吃个夜宵吧,就当安慰你丢车了。”
何律珩看着手中的面包和牛奶,面包是乳酪的,牛奶是草莓味的,他又看了眼陈辛缭手中的面包和牛奶,同个口味的,他觉得喜欢草莓味的应该都是内心甜甜的人。
所以陈辛缭应该也是甜的。
“不喜欢这个口味?”陈辛缭见他没动。
“我不挑食。”
“不错。”陈辛缭说完把面包夹在胳肢窝下,拿着吸管去戳牛奶瓶。
可是也许是运气问题,这根吸管居然是钝的,怎么也扎不进去。她准备直接用牙咬,何律珩拿过了她的牛奶瓶。
“你这样以后老了牙会不好。”
何律珩将自己的牛奶和面包随手放在了公交站的凳子上,然后用自己的吸管扎进了她的牛奶瓶。
“给。”他将牛奶瓶递给她。
陈辛缭看着他手中的牛奶,透明的玻璃瓶身,浅粉的奶色,颜色里有风景的倒影,也有她的影子。
好像这一刻的自己,不像只刺猬。
她接过牛奶瓶,说了声“谢谢”。
这一天后,同学之间开始有了奇怪的现象,当拥有大背景的始作俑者不再使坏,大家居然也都懂得了分寸,看见陈辛缭礼貌起来,也没人去故意找她麻烦了。
几天后,颜明朗复职了。
陈辛缭为了避嫌递交了辞职表。
那个年龄的陈辛缭,还没学会遗忘,用最直白的话说,并不是潇洒的,她会为自己的过失而内疚,有着小小的敏感。
陈辛缭把辞职表放到颜明朗的办公桌上,颜明朗只是看了一眼并未说关于辞职信的事。
接下来的话,颜明朗讲得语重心长,就像家人的肺腑之言,而那段话,陈辛缭记了一辈子——
“陈辛缭,其实老师特别理解你的处境,也大约能够知道那天晚上的事情出自什么样的原因,你不用被她们所影响,你应该继续做最好的自己。在不久的将来,你会感谢自己。当然,老师也希望你能做稍稍的改变,就是见人的时候,可以先笑,我觉得在人际交往上,你会比现在更好。”
陈辛缭想了一下,说:“谢谢,我知道了。”
“嗯,所以你还要辞职吗?我非常认可你的能力。”
陈辛缭还是点了头:“我作为班长没有带领好班级同学,没有与同学们成为集体,所以目前的我还不适合这个职位……”
“这就辞职了?”
办公室的门被打开,来人是颜明朗的未婚妻戚文斐。
戚文斐是北方人,大高个气势强,是国内顶尖音乐学院的老师,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天赋高,是行业里的佼佼者,为人也十分有地位。
那天的戚文斐一身长款驼色羊绒大衣,栗棕色的长直发束于脑后,整个人干净利落。
那是陈辛缭第一次在现实中见到这种类型的女人,莫名地被她的气质所吸引,导致陈辛缭开始有了想留长发的念头,也想要像她一样自信洒脱。
“你好,绯闻女孩,我是颜明朗的女朋友,我叫戚文斐。”戚文斐伸出手与陈辛缭握手。
“你好。”陈辛缭递上手。
戚文斐握着陈辛缭的手,像个大姐姐:“你还小,以后人生还很长,答应我,不要辞职,并且一直坐稳这个位置。高三的时候,你可能会被保送世津大学。”
“我不想去世津。”
戚文斐愣住。她遇到的学生里没有人不想去世津大学,世津大学是国内最好的大学之一。
“那你想去哪儿?不是世津难道是牛津?”戚文斐问。
陈辛缭没有犹豫地回答:“国内最好的音乐学院。”
戚文斐和颜明朗大眼瞪小眼。
“老颜,看来你这学生,得步我后尘啊。”戚文斐说。
“人各有志,谁说音乐家就不能是学霸了?”颜明朗变相地鼓励陈辛缭,“那么说好了,班长这个位置你坐稳,到时候我看看戚文斐老师能不能向你送出保送名额。”
没遇见戚文斐之前,陈辛缭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小大人了,在同龄人里,她成熟懂事许多,但是在戚文斐面前,她仍然是个小朋友。
每个年龄的为人处世确实是不一样的。
她需要学习的还有很多很多。
戚文斐在临城待了好几天,期间受校长邀请做了几天代课老师,给学生们上音乐课。
最让陈辛缭佩服的是戚文斐的强大气场和光明磊落的一面。
她大大方方地在学校里,和颜明朗该恋爱的时候是恋人的样子,在面对众多学生的时候也是规规矩矩,但是细节里,大家都能看出她和颜明朗非常恩爱。
这并不是一出正宫讨伐的戏码,因为期间戚文斐和陈辛缭相处如友人,时常谈笑风生。戚文斐也听陈辛缭唱歌给一些建议,这些事情的进行,绯闻不攻而破,一直吃的瓜突然不香了,大家也都分心去关注别的事。
陈辛缭逐渐希望有朋友。
她喜欢像戚文斐这样的女人,只是年龄差距在,对方只能是她的良师。
人生几何难得一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