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探监
宫牢建立在映莲湖一旁,只有一个小小的山洞,边上有块石头潦草地写着“盐斑牢”,门口守卫只有四人,在其中一人身边是一盏半人高的铜制宫灯,宫灯是个垂目跪地双手捧着灯台的女子,然而这名女子的下半身却是一条鱼尾。
只见在宫灯近旁的侍卫拿出一盏提灯,借宫灯引火,看了一眼荷嬷嬷,又看了看她身后的两个孩子。
“他们是来看前几天刚入牢的两位。”虽然狱卒并未言明,作为唯一长者的荷嬷嬷代表两人回话。
“他们没有特许,不可进入。”掌灯的狱卒冷硬回答。
“要是有宇文晴的腰牌呢?”
宇文晴,禁军碧圆军统领,同时也是长公主冷凝澜的闺中密友。
闻言狱卒微微一怔,白玓瓅已将一个腰牌拿出来,另一边一个狱卒上前接过去,仔细看了看之后交还给白玓瓅。
“放行。”他说完,身后的本来堵在门口的另外两名狱卒一言不发地让开去路,另一名则是将提灯交给荷嬷嬷,荷嬷嬷冲侍卫们点点头,看着一个人打开石洞上铁铸的门,三个人进入山洞,内里有一段通向地下悠长石阶,身后的铁质门扉重重关闭。
直到进入宫牢俱利伽罗还是有些紧张,虽然荷嬷嬷已经只是个老婆婆,在楼兰,这样的老婆婆可能都有了第五代的子孙,在楼兰之外可能会坐在华丽地帐篷里作为难能可贵的老者被供奉,但是在这里,在琳琅熙攘城里,她只是一个见到客人也会保持克制笑意且腰板挺直的老妪。
表面谦恭,却有着不可弯折的傲气。这个年纪的女人,无论为何保持这样的傲气,都值得敬畏。
进入宫牢两个孩子跟在荷嬷嬷身后,宫牢很深邃,深邃如同地底迷宫,伽罗在这样黑暗的环境里有些萎缩,抓着白玓瓅的胳膊几乎黏在他胳膊上,他有些胆怯,看着前面这位年老宫女的背影脑子里充斥的却是琰国那些黑暗到极致的传说,那些从底层中爬出的黑色怪物,带着焚尽一切的黑色泥沼,那是每个琰国孩子都听过的,童年时代最恐怖的传说……
“伽罗,我的胳膊快被拽脱臼了……”耳边传来抱怨的声音,虽然语气有些无奈,好歹没有生气,闻言俱利伽罗想到那一张张面带怒意的脸,他已经习惯旁人的怒气,多数来自父亲,少数来自哥哥,只有那被称为母亲的女人……没有丝毫怒气,因为她从未转过头,哪怕向自己看上一眼……但是现在,被自己拉着胳膊的那个人,在看着他,在前方忽明忽暗的烛光之中,俱利伽罗能看到白玓瓅眼中自己的倒影。
“抱歉抱歉!”俱利伽罗放开手,两个人并排走了一段,白玓瓅伸出手握住俱利伽罗的手,俱利伽罗微微一怔,也回握那只伸来的手。
“荷嬷嬷,你说要来探望是清泉夫人之前的侍卫吗?”白玓瓅发问,俱利伽罗不知道他是真的对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感到好奇,还是只是为了在这阴暗逼仄的空间里没话找话。
“公子……注意你问的人。”荷嬷嬷回答,在幽闭的空间里更显冷硬。
“荷嬷嬷,我的故乡是云来岛,不是琳琅。”白玓瓅回答,语气依旧带笑,却有种超脱年纪的不容置喙,俱利伽罗几乎一瞬间想到自己的哥哥迦楼罗,那个被称作天生王者的哥哥。
“公子,你该知道清泉夫人已是青莲台的禁忌。”荷嬷嬷依旧没有回头,甚至在这段路行走的脚步都没有减缓。
“冰湶还在。”白玓瓅回答,俱利伽罗似乎感觉到身边的人在生气,但是当他悄悄偷看对方时,微弱烛光下的白玓瓅表情丝毫未变。
“公主她……也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了……”前方的声音有些忧愁。
“我现在还是个孩子吧?我和冰湶还有时间,母亲总说这世间是一张赌桌,在具备上桌权限前,要先积攒筹码。”白玓瓅回答,俱利伽罗注意到他的唇角微微勾起,带着浅而已见的狡黠。
“是啊……你和公主还有很多时间……但若是真的无计可施,公子……你要如何将公主拽出泥沼呢?”俱利伽罗感受到前方老妪的动摇,但她的脚步却并未放缓,她依旧保持不急不缓地速度往宫牢的更深处行进。
“我会娶她的。”俱利伽罗听到白玓瓅认真的回答,他侧过脸望着烛光明灭中白玓瓅晦暗不明的侧脸,对方眼神坚定,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就如当年出嫁成为岛主夫人的长公主一般?”前面的老妪问道,俱利伽罗注意到白玓瓅微微皱眉,反问:“你觉得我母亲是万不得已才嫁给我父亲?”
“公子年幼,并不知哪些事才可称为万不得已。”
“我娘亲与爹亲感情甚笃。”
“长公主在嫁人之前本已有属意之人。”
“这我倒是头回听说。”俱利伽罗注意到白玓瓅说这句话时,脸上还有浅浅的笑意,眼神却沉了下来。
“公子不好奇那人身份?”荷嬷嬷似乎侧了侧头,却并未停下脚步。
“母亲若觉得那并不是什么要紧事,说不说也无关紧要。荷嬷嬷依旧还没回答我,为何不能接冰湶入云来。”
“公主进入云来……到底是选择……还是万不得已呢?”
“那你觉得母亲是选择还是万不得已呢?”
前方的老妪突然低下头似乎笑了一下,回答:“公主即便是万不得已,表面上也永远万般如意。”
“母亲若真的不如意,我总有办法让她得偿所愿。”白玓瓅依旧不卑不亢,俱利伽罗有些听懂了,想起自己母妃召见进内帐的那些男性士卒,俱利伽罗知道自己该明白一些,却没想到白玓瓅的回答会如此强硬。
“当初良人去不复返前,也允诺让长公主得偿所愿。”荷嬷嬷说完这段话,俱利伽罗却觉得被握着的手微微一紧。
俱利伽罗望在一旁偷瞄他微蹙的眉头,他又仿佛忽而想起了什么,有些凌然的申请中蕴含一些细微如同感同身受一般怜惜与悲悯。
“嬷嬷……你不信我。”白玓瓅脸上有一点点受伤的神情。
“我不信你们。”荷嬷嬷回答,俱利伽罗注意到前方的灯光晃动了一下,那该是荷嬷嬷将提灯握得太紧的缘故。
“我与他们不一样。”白玓瓅坚持争辩,却换来荷嬷嬷一声嗤笑:“公子,你该知道,单论这件事,你和他们在老身眼里都是一样的。”
白玓瓅还想再说什么,却见到甬道尽头“盐斑牢”真正的入口……
俱利伽罗见惯了琰国的山脉、盆地、沙漠、草原与戈壁,但是却从未见过这样这样怪异的地底地形,仿佛被海水侵蚀而成的幽深洞穴,围栏一半浸没只有一掌宽的地面裂缝中,另一半露在地面之上的部分裹着厚厚的白色晶体,这道围栏看不出什么材质,本身也是纯白色,不似金属,全无腐坏或者锈痕。俱利伽罗嗅了嗅,能闻到咸腥的味道。
牢狱中整个墙面上没有任何一盏灯,全依仗手中的那一盏提灯才走到此处,即便走到了第二道门前,也看不到牢内的情况。
“这个……真的是用来关押人类的吗?”俱利伽罗惊异发问,发现白玓瓅皱着眉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怎么了?”俱利伽罗问道。
“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哭,你们没听到吗?”
“哭声?”
“很奇怪的哭声,好像是什么很薄很薄的结晶破碎的声音……”白玓瓅侧耳倾听,皱着眉捕捉那忽近忽远的声音,他总觉得自己曾经听见过这样的声音,很熟悉但就是怎么都想不起来在何处听过……
荷嬷嬷倒是并未理会白玓瓅的疑惑,俱利伽罗甚至怀疑对方因为走快了几步压根没有听见白玓瓅的疑问。
她走到那扇铁栅栏旁边的一刀石门之前,拉了一下垂在岩壁边缘的锁链拉环,就听内里很远的距离之外有清脆的铃声,在这黑暗几乎压下来的牢狱里显得尤为诡异。
三人稍候片刻便听见内中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一个跛着脚的身影出现在栅栏能看到的地方,那个人影头顶几乎碰到低矮的洞顶,脚步一深一浅,因为太高了,每次抬步行进都会摇摇晃晃,显得步伐非常古怪,不像是在走路,反而像是一突一突地往前蠕动,对方一头白发散落得遮住脸,下半张脸还戴着黑色面罩,身着一件黑色的长袍,因为太长了,衣角都被海水浸湿了,甚至能看见斑驳的盐渍,他走到石门边,好像拉了一个机关,就听见铁链缓缓拉动石门的声音,眼前的石门缓缓开启。
内里那名高个子守卫伫立一旁,待三人进入又拉了一下机关,石门才缓缓关上,守卫居高临下的望着一位老嬷嬷和两个孩童,他歪着头,白发几乎落在白玓瓅与俱利伽罗的脸上,俱利伽罗有些畏缩,白玓瓅却好奇对方的面容,甚至努力往上看,企图窥视对方的眼睛。
“公子白。”荷嬷嬷的声音响起那一刻,那名守卫又直起了身子,转过身继续步履蹒跚地往里走。
“真诡异啊……”白玓瓅说道,一旁的俱利伽罗闻言赞同地点头,没想到白玓瓅却接着说:“但是真有趣啊。”说完便握着俱利伽罗地手跟上去,俱利伽罗无措地往后望了一眼荷嬷嬷,只见荷嬷嬷跟在两人身后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守卫走在最前头,白玓瓅跟在身后,俱利伽罗跟在他身旁,反倒是刚才走在最前头的荷嬷嬷不知何时落在最后面,白玓瓅好奇地四处打量宫牢,大部分牢房空空如也,这座牢狱看上去像个长长的走廊,只有不断纵深向前,两边是整齐的牢房,却没有任何向左向右的格局,只是像个长长的地洞一般一路向前。走了一会儿才陆陆续续看到牢中关押的犯人,大多在睡觉,少数几个没睡的看到白玓瓅和俱利伽罗有点好奇,反而在注意到他们身后的荷嬷嬷后露出了然神情。
俱利伽罗察觉到两侧囚犯们的目光,望向身边的白玓瓅,却发现不知何时他闭上眼睛,认真地仿佛倾听什么声音,他下意识的怕对方跌倒,才想起难怪刚才对方忽然抓住自己的手往前走几步走在荷嬷嬷前面,他似乎还很在意刚才时提到的众人并未听到的哭声。
“奇怪了,明明牢门前听到的声音更大一些的……”白玓瓅自言自语,他声音压得很低,俱利伽罗也只是微微听到一点,反而是前面的狱卒的脚步似乎停顿一下之后继续往前走,又走了一会儿才看到一侧的对面而建的两个牢房分别关着紧那罗与白檀,两人隔着一道走廊,白檀已经在深处睡着了,紧那罗则靠着墙壁正在打坐。
察觉有人靠近,紧那罗才起身,俱利伽罗愣了愣,前方的狱卒轻轻以指关节敲了敲白檀那边的牢门,白檀这才悠悠转醒,睡眼惺忪地望见白玓瓅,赶紧冲到牢门前:“公子你怎么来了?!”
白玓瓅此时已经睁开眼睛,回答道:“我这不是能下床了,赶着来看看你吗?看,我还带了冰镇酸梅汤来。”一边说着一边接过俱利伽罗帮他拿着的竹筒,白檀这才注意到一起来的人。
“公子怎么和……这人一起?”白檀一脸厌弃,要不是顾虑到两国邦交对方还是琰国王子,可能早就连蔑称都冒出来了,白玓瓅可是见过白檀骂人的,那可是自家爹亲都要捂住自己耳朵的难听程度。
“我们现在是好朋友了。”白玓瓅毫不避讳地伸手抱过来身旁的俱利伽罗,白檀先是惊讶,而后又笑起来:“公子真的是岛主的崽呢,天下皆知己这点倒是一模一样。”她似乎回忆起了什么,露出一个看起来略带沧桑的笑容。
“我必然像爹亲。”白玓瓅留下一个,将其他的竹筒递给白檀,递到中途却被狱卒伸手拦住,狱卒手上戴着宽大的手套,白玓瓅心领神会,将手上的几个都打开,让对方闻了闻,又让他尝了一口,狱卒确认无毒之后才让白檀接过。
“不全都给我吗?”白檀发问。
“这个是给我新朋友的。”说罢将仅剩一个的竹筒递给俱利伽罗,俱利伽罗有点踟蹰,但还是走到一言不发的紧那罗那边将竹筒交给了他,紧那罗有些惊讶,没想到一贯缺乏存在感的俱利伽罗竟然与之前发生过过节的白玓瓅一同前来,他深知这次误会自己虽是护主心切,但毕竟事关两国邦交,据说伤到的这位公子白还是长公主冷凝澜唯一的儿子,这位长公主不但是前代国主最宠爱的女儿,还是现今国主冷霜华夺权的主要助力,因此自己被关押之前就有预期,毕竟现在可是在琳琅的国土上,只是被对方的近侍骂几天也不算什么,没想到现在反而两个孩子倒是亲近了起来,如果是俱利伽罗受迦楼罗指派过去示好对方无法拒绝也就罢了,如果完全是对方主导……那意图反而值得玩味了……
这么想着,紧那罗看了看白玓瓅,谨慎向俱利伽罗道谢之后收下了竹筒。
“那老身先去内里看望侍卫了。你是随我前去,还是留在此处?”荷嬷嬷见几人见了面,问站在最前面的狱卒。
狱卒并未答话,而是侧了侧身子,让荷嬷嬷继续往前走。白玓瓅本欲陪她一起去,倒是荷嬷嬷表示自己经常过来,没有大碍,不想打搅几个人探监,白玓瓅虽有些担心,但也心知荷嬷嬷一贯要强,也就没多说什么,继续与白檀说起自己的身体与父母的忙碌,俱利伽罗则与紧那罗说起迦楼罗这几日的近况。
荷嬷嬷走过狱卒身边,突然蹲下身提了提鞋子,鞋子似乎有点大,里面的干花瓣掉下几片,她小心捡起来放进袖袋之中,便起身继续往宫牢深处走去。
待她走远,白玓瓅忽而靠近白檀耳边轻声问了句什么,得到白檀肯定答复之后,他又悠悠望了一眼深邃的宫牢尽头,皱眉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