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花园。背景处,可以看见房子的凉台和房子正面的一部分。园径上,在一棵老白杨树底下,一张桌子上已经摆好了茶具。四周是些椅子和长凳。一张长凳上放着一把吉他。稍靠后方,一架秋千。下午,将近三点钟。阴天。
玛里娜,一个老态龙钟的矮小老太婆,坐在茶炉前面。她织着毛线,阿斯特罗夫走来走去。
玛里娜 (倒着一杯茶)喝点茶吧,我的好先生。
阿斯特罗夫 (不太有兴致地端起杯子)我不大想喝。
玛里娜 要不来一小盅酒吧?
阿斯特罗夫 不,我并不天天喝酒,再说天气又闷。
[停顿。
老妈妈,咱们认识有多久啦?
玛里娜 (思索着)多久哇?让我稍微想一想……可说,你是什么时候……到我们这个地方来的呢?……那时候,索尼娅的妈,维拉·彼特罗夫娜,还在世呢。你是在她去世的前两年里头,到我们家里来的……这么说,可有十一年啦。(思索了一会)谁知道呢,也许还多……
阿斯特罗夫 我现在变得很厉害吧?
玛里娜 可不是!那时候你年轻、漂亮。啊,你近来可老多啦。要说到漂亮,你可不如从前啦。真作孽呀!都是叫你喝的这点儿酒给闹的……
阿斯特罗夫 可不是吗……这十年哪,把我可给变成另一个人了。原因呢?我工作得太多啦,老妈妈。从早到晚,我总是跑来跑去,一会儿都不停。就连到了夜间,躺在床上,我还是提心吊胆,生怕又叫人家喊了去看病啊。从你认识我那天起,我就一直没有清闲过一天。有什么办法不老呢?而且,除此以外,生活本身就多么无聊、愚蠢、叫人恶心啊……把人都给陷进去了。到处尽是些稀奇古怪的人。你和他们一起活上两三年,连你自己也就变得稀奇古怪了。这是无可避免的呀。(抚摸自己的长胡须)我由着它长出来了这么两撇长胡子——简直就滑稽……哈!这不是吗,老妈妈,你看我这不是也变成了一个古怪的人了吗?……可这不等于说,我比别人更蠢,感谢上帝,幸而还没有,我的脑子照旧清楚。只是,感情有点麻木了,我什么也不想要,对什么事也不感兴趣,对什么人也没有情感了……叫我觉得亲近的,也许只有你一个人了。(吻吻她的头发)我小的时候,也有一个奶妈,很像你。
玛里娜 你也许想吃点什么东西吧?
阿斯特罗夫 不,也不过半个月以前,在受难周里头,我被人叫到玛利茨科耶村里去,那儿发生了传染病……斑疹伤寒……家家都躺满了病人。到处是垃圾、臭气、烟;病人和小牛、猪一齐躺在地上。我一直辛苦到半夜,连歇一歇的工夫都没有,一口饭也没有来得及吃。完了事,你想我总可以休息一下了吧?好啊,可不是吗!我一回到家里,又给我送来了一个铁路上打旗子的。我想给他开刀,可是一上麻药,他就死在我的怀里了。当时,正是我不知道感触有什么用的时候,我的感触却又突然冒出来了,我感到良心的痛疚,就仿佛是我故意把他杀了似的……我于是闭着眼睛坐下去——你看,就像这个样子,——我就想了:活在我们以后几百年的人们,他们的道路是由我们给开辟的,可是他们会对我们说一句感谢的话吗?……不会,准的。对吧,老妈妈?
玛里娜 人们会忘记我们,可上帝总不会忘记我们的。
阿斯特罗夫 说得可真好啊,老妈妈,谢谢你这句恰当的话。
[沃伊尼茨基上。
沃伊尼茨基 (从房子里走出来,从他懒洋洋的神色上,可以看出他是刚睡醒了午觉的。他坐在一张长凳上,整理他所打的漂亮领结)可不是……
[停顿。
啊!可不是……
阿斯特罗夫 你睡得好吗?
沃伊尼茨基 好……很好。(打呵欠)自从这位教授和他的太太住到咱们这儿来,家里的生活就全颠倒错乱了……我没法子按时候睡觉,开饭也尽给你带些辣味儿的汁子和葡萄酒吃……这对健康没有一点好处哇。从前,我们没有一分钟的清闲。跟你们说真的,索尼娅和我两个人,我们从前无时无刻不在工作,可现在呢,只有她一个人在工作了,我却成天吃、喝、睡……这样可不好啊。
玛里娜 (摇头)这过的叫什么日子呀!茶炉打早晨就开啦,可是你得一个劲儿地等着这位教授,他不睡到快晌午就不起来。你还想照着家家户户的样子,准到一点钟就吃饭吗?他们没来以前,倒是那样,可是自从他们一到哇,七点钟你才能上桌子!教授整夜地看书、写东西——总是,后半夜快两点啦,一声铃儿响……什么事呀,我的天哪?敢情是要茶!先生要喝茶!这就得把人都叫起来,生茶炉……这叫什么日子呀,主啊!
阿斯特罗夫 他们打算长住吗?
沃伊尼茨基 (轻轻地吹口哨)要住到世界末日。教授准备在这儿落户了。
玛里娜 天天像现在这个样子。打两点就把茶炉摆在桌上啦,可是他们偏又散步去啦,好像没有这么回事似的。
沃伊尼茨基 他们来啦,他们来啦……别说啦。
[传来人声。谢列勃里雅科夫,叶莲娜·安德烈耶夫娜,索尼娅和帖列金出现在花园的深处,他们刚刚散步回来。
谢列勃里雅科夫 真是一个可爱的地方……多么优美的风景啊。
帖列金 独一无二的风景,教授大人。
索尼娅 爸爸,我们想明天到护林区去。你愿意跟我们一起去吗?
沃伊尼茨基 入座吧,先生太太们!
谢列勃里雅科夫 我的朋友们,费心把茶送到我的书房去吧。我今天还有不少工作呢。
索尼娅 你一定会喜欢那片护林区的。
[叶莲娜·安德烈耶夫娜,谢列勃里雅科夫和索尼娅走进房子。帖列金走到桌边,挨着玛里娜坐下。
沃伊尼茨基 天气这么热,这么闷,可是我们亲爱的大师,既不想脱大衣,又不想脱胶皮套靴;甚至连手套和雨伞都还离不开。
阿斯特罗夫 他这是保重自己呀。
沃伊尼茨基 她多么美丽呀!我一辈子没有看见过比她更美的女人啦。
帖列金 我心里觉得高兴极啦,玛里娜·季摩菲耶夫娜。田地里多么美,这座花园多么阴凉,这张桌子,又多么开人胃口啊!天气这么好,小鸟在欢唱,咱们是生活在一种和谐的生活里呀。一个人还能再想望什么呢?(端起一杯茶来)真是感谢极啦。
沃伊尼茨基 (出神幻想着)多么美的眼睛啊……真是一个可爱的女人。
阿斯特罗夫 给我们讲点什么听听吧,伊凡·彼特罗维奇。
沃伊尼茨基 (没有兴致地)你要叫我跟你说什么呢?
阿斯特罗夫 难道没有一点新鲜的事吗?
沃伊尼茨基 一点也没有。一切都是老样子。我自己也没有改变,或者倒也可以说是改变了,那就是变得没出息了:我懒惰了,什么也不做,成天到晚地抱怨。我的母亲,这位老喜鹊呢,还总是乱发议论,大谈她的妇女解放。她已经一脚入土了,却还想在她那些渊博的书本子里找新生活的预兆呢。
阿斯特罗夫 那位教授呢?
沃伊尼茨基 教授从清晨到深夜,一直关在他的屋子里,不住手地写。
“眉头紧皱着,手里把着笔,
我们写呀写,用尽了全力。
著作虽然已经那么多,
我们却还在空望着称誉而叹息。”(1)
真可惜这些纸张啊!教授倒是应该写写自己的回忆录。他是个多么可敬爱的人物呀。你设想一下吧,一个退休的教授,这样一个老家伙,这样一个有学问的猴子……又有痛风、风湿性关节炎、偏头痛、由于羡慕和嫉妒得来的黄疸病……这个老猴子,住在他前妻的庄园里,而且是不得不住的,因为住在城里他就没有办法生活。可是,他心里虽然确实感到十分幸福,嘴里却还不断地抱怨。(激动地往下说)然而就想想他这一辈子里有多么运气吧!他是乡下教堂里一个小小的看管圣衣人的儿子。他开始是个神学校学生,学位一步步地提高,得到了种种头衔和大学的讲席。于是就成了“教授大人”了,接着,又成了一个政府要员的女婿,以及其他等等。虽然如此,这实在还不是重要的。倒是请想一想这个情形吧:他这个人,二十五年以来,一直在教授艺术,一直在写艺术论文,可是艺术是什么,他却连一点一滴也不懂。二十五年来,他一直都是摭拾别人的见解,在高谈现实主义、自然主义和其他类似的谬论。这么些年里,他所写的和所教的,整个都是读过书的人老早就知道了的,而没知识的人却又一点也不感兴趣。这就等于说,他整整讲了二十五年的废话。可是你看他又多么自以为了不起呀!多么装腔作势呀!现在,他这一退休,连一个鬼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啦。这是一个著名的无名之辈啊……他就这样把一个不应该得到的位置,占据了二十五年,可是,你看看他昂着头走路的样子,至少像个半仙呢……
阿斯特罗夫 可是,我敢说,你好像是在嫉妒啊!
沃伊尼茨基 一点也不错,我是在嫉妒!你看他在女人身上,有多么大的成功!任凭哪一个唐璜也不能夸口,说自己像他这样成功。他的前妻,我的姐姐,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温柔、纯洁得像这片碧蓝的天空,满怀伟大崇高的感情,向她求婚的人,比他一辈子的学生还要多。可是她爱上了他,就像只有天使才能做到的那样,爱一个和自己同样纯洁、完美的生灵。我的母亲,直到今天,还是那样宠爱她这个女婿;现在甚至进而对他感到一种敬神似的畏惧。他这位第二个太太——你刚刚不是看见了吗——是一个极美丽、极聪明的女人,居然不嫌他老,嫁给了他。她为他牺牲了自己的青春,自己的美貌,自己的自由和自己的成功。这是为什么呢?她在他身上发现了什么呢?
阿斯特罗夫 她对教授一直忠实吗?
沃伊尼茨基 很不幸,是这样。
阿斯特罗夫 怎么说是不幸的呢?
沃伊尼茨基 因为这种忠实是彻头彻尾靠不住的。这种忠实,全是花言巧语,然而,逻辑的必然性呢,可一点也没有。人都这么说,欺骗一个叫你厌恶的老丈夫,是不道德的。然而,故意窒息自己的青春和勃发的感情,却没有人认为这是道德的啊。
帖列金 (带着哭声)万尼亚,我不喜欢听你说这类的话。要那样,可像什么样子了呢?……很显然,欺骗自己太太的,或者欺骗自己丈夫的,都是一个靠不住的人,都能够出卖他的祖国!
沃伊尼茨基 (不高兴)咳,你呀,住嘴吧,小蜜蜂窝!
帖列金 得让我说说,万尼亚。我结婚的第二天,我的太太就跟她的情人跑了。这都是因为我的相貌配不上她。可是我并没有背弃我的天职。我一直还是那么爱她,我始终对她忠实,我尽我的力量帮助她,我牺牲了所有的一切,来教育她跟她所爱的那个男人生下的孩子。我固然失去了自己的幸福,可是我却保持住了我的骄傲。然而她呢?她的青春和她的美貌,却遵照着大自然的不变的法则,在似水流年的风霜之下,都已经凋谢了,心爱的人也死了……她可保持住了些什么呢?
[索尼娅和叶莲娜·安德烈耶夫娜上。稍停一会,玛丽雅·瓦西里耶夫娜出现,手里拿着一本书。她坐下,看书。出神地喝着端给她的茶。
索尼娅 (向她的奶妈,急急忙忙地)老妈妈,来了几个佃户。去看看他们有什么事。我来照顾茶好了。(倒茶)
[奶妈下。叶莲娜·安德烈耶夫娜端着一杯茶,坐到秋千上去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