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鸥(契诃夫戏剧全集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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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索林庄园里的花园一角。一条宽阔的园径,通向花园深处的湖泊。面对着观众,一座草草搭成的业余舞台,横断着这条园径,把湖水全部遮住。舞台两旁是些丛林。

几张长凳,一张小桌子。

太阳刚刚西下。闭着的幕后,是雅科夫和其他工人。咳嗽声,锤击声。

幕开时,玛莎和麦德维坚科正散步回来,由左方上。

麦德维坚科 你为什么总是穿着黑衣裳?

玛莎 我给我的生活挂孝啊。我很不幸。

麦德维坚科 这是为什么?(沉默)我不懂……你身体很好,你的父亲虽然没有很多财产,可也还富足。我的生活比你困难多了。我一个月只进二十三个卢布,还要在里边扣去养老金。就是这种情形我也还不挂孝呢。(他们坐下)

玛莎 金钱并不就是幸福。一个人即使贫穷也能幸福。

麦德维坚科 理论上是对的,而事实是这样:我得用我那二十三个卢布,养活我的母亲、我的两个姊妹和我的小弟弟。总得吃饱喝足呀!总得有茶有糖呀!也还得有烟草呀!你就拿这点钱去应付应付看吧。

玛莎 (向舞台看了一眼)表演快开始了。

麦德维坚科 对了。表演的是扎烈奇娜雅。剧本是康斯坦丁·加夫里洛维奇写的。他们在恋爱,他们的灵魂也要在今天晚上共同创造一个艺术形象的努力中结合起来了。可是你我的灵魂呢,却没有可以接触之点。我爱你,由于苦恼,我在家里坐不住。我每天来回走十二里路,跑来看你,而我所遇到的只是你那种表示无能为力的冷淡。这是很可以理解的。我没有财产,家里人口又多……谁也不会嫁给一个连自己都没得吃的男人啊。

玛莎 胡说!(闻鼻烟)你的爱情叫我感动,可是我不能回报,很简单。(向他递过烟盒去)请。

麦德维坚科 谢谢,我不喜欢这个。

[停顿。

玛莎 天气真闷!今天夜里准会有一场暴风雨。你只是高谈哲学,要不然就是钱。听你讲起来,贫穷仿佛是痛苦里面最大的痛苦啦。而我认为就是穿着破衣裳、去讨饭,都要好到万倍,总比……而且,你也不能理解……

[索林和特里波列夫由右方上。

索林 (拄着一根手杖)我呀,你知道,住在乡下我可真不舒服,而且,我一辈子也习惯不了。昨天晚上,我十点钟就躺下了,睡到今天早晨九点钟,我一醒,就觉得睡得太多了,脑子仿佛粘在天灵盖上。(笑)吃完中饭,我不知怎么的又睡着了,我做着噩梦,浑身像散了架一样。归根结底……

特里波列夫 一点不错,你天生是该住在城里的。(看见玛莎和麦德维坚科)先生女士们,开幕以前,会去请你们。现在可不能待在这儿。我请你们离开这儿。

索林 (向玛莎)玛丽雅·伊利尼奇娜,好不好请你费心跟你父亲说说,请他叫人把那条整天咆哮的狗,给解开链子……我妹妹又整整一夜没能合上眼。

玛莎 你自己跟他说去吧,我呀,我受不了。不要叫我去。(向麦德维坚科)咱们走!

麦德维坚科 (向特里波列夫)那么,开戏以前你可得通知我们啊。

[玛莎和麦德维坚科下。

索林 这么说,那条狗照样得整夜地咆哮了。就瞧瞧吧!我在乡下从来没有过得称心过。从前,我赶上有好多次二十八天的休假,都是到这儿来,想好好地休息一下的。可是一到这里,种种的烦恼就烦得我恨不得马上跑开。(笑)我每一次都是离开这儿最高兴……可是现在呢,我退休了,说真的,我没有哪儿可去了。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反正得住在这儿啦……

雅科夫 (向特里波列夫)康斯坦丁·加夫里洛维奇,我们洗个澡去。

特里波列夫 好,只是十分钟就得回来盯着。(看看表)快开幕了。

雅科夫 好吧。(下)

特里波列夫 (把舞台打量了一下)这个舞台真不算坏!前幕,第一道边幕,第二道边幕,再后边,是空的。没有布景。可以一眼望到湖上和天边。我们要在准八点半开幕,那时候月亮刚上来。

索林 好极了。

特里波列夫 如果扎烈奇娜雅迟到了,一切效果可就毫无问题都要被破坏了。这时候她应该到了呀。她的父亲和她的后母把她监视得太紧,所以,她要从她家里跑出来,就跟在监狱里那么困难。(整整他舅舅的领结)你的头发和胡子都是乱蓬蓬的,实在应该找人给你剪剪了……

索林 (用手理理胡子)这正是我的生活的悲剧呀。在我年轻的时候,我的外表看来也像个整天喝得醉醺醺的人。我在女人身上,从来没有成功过。(坐下)我妹妹为什么心情不好哇?

特里波列夫 为什么?她不高兴啦。(坐在索林旁边)她嫉妒。你看她这不是已经反对起我,反对起这次表演,反对起我这个剧本来了吗,只因为演戏的不是她,而是扎烈奇娜雅。我这个剧本,她连看都没有看,就已经讨厌了。

索林 (笑着)得啦,你这是打哪儿看出来的呀?……

特里波列夫 她一想到,连在这么一个小小的剧场里,受人欢呼的将是扎烈奇娜雅,而不是她,就已经生气了。(看表)我这个母亲呀,真是一个古怪的心理病例啊!毫无问题,她有才气,聪明,读一本小说能够读得落泪,能够背诵涅克拉索夫的全部诗篇,伺候病人也温柔得像一个天使;只是你可得好好当心,千万不要在她的面前称赞杜丝(1)!嘿!那呀,喝!你们只能夸奖她,只能谈她;你们应当为她在《茶花女》或者在《生活的醉意》(2)里那种谁也比不上的表演而欢呼,而惊叹。然而,她既然在这乡下找不到这种陶醉,于是厌倦了,恼怒了,就把我们都看成了仇人了,觉得这些责任都该由我们来承担。而且,她是迷信的,她永远不同时点三支蜡烛,(3)她怕十三这个数目字。她是吝啬的。我确实知道她有七万卢布,存在敖德萨一家银行里。可是你试试看向她借一次钱,她准得哭穷。

索林 这是你脑子里装着个成见,觉得你母亲不喜欢你的剧本,所以你才烦恼,就是这么回事。放心吧,你母亲爱你。

特里波列夫 (撕着花瓣(4)爱我,不爱;爱我,不爱;爱我,不爱。(笑)你看,我母亲不爱我。啊!她要生活,要爱,要穿鲜艳的上衣。我已经二十五岁了,我经常提醒她,说她已经不年轻了。可是,我不在她面前,她只有三十二岁;在我面前,她就是四十三了,这也就是她恨我的原因。她也知道我是反对目前这样的戏剧的。她却爱它,她认为她是在给人类、给神圣的艺术服务。可是我呢,我觉得,现代的舞台,只是一种例行公事和一种格式。幕一拉开,脚光一亮,在一间缺一面墙的屋子里,这些伟大的人才,这些神圣艺术的祭司们,就都给我们表演起人是怎样吃、怎样喝、怎样恋爱、怎样走路、又怎样穿上衣来了;当他们从那些庸俗的画面和语言里,拼着命要挤出一点点浅薄的、谁都晓得的说教来,这种说教,也只能适合家庭生活罢了;一千种不同的情形,他们只是永远演给我一种东西看,永远是那一种东西,永远还是那一种东西;——我一看见这些,就像莫泊桑躲开那座庸俗得把他的脑子都搅乱了的巴黎铁塔一样,拔腿就逃了。

索林 然而咱们没有戏剧也不行啊。

特里波列夫 应当寻求另外一些形式。如果找不到新的形式,那么,倒不如什么也没有好些。(看表)我爱我的母亲,我很爱她。可是她过的是一种荒谬的生活,她只跟那个小说家缠在一起,报纸上总是出现她的名字,人家议论纷纷——这都叫我难受。有时候,我觉得心里头有一个普通人的自私心在说话;我甚至因为我母亲竟是一个著名的女演员而感到遗憾,我觉得如果她是一个普通女人,我会幸福得多。你说说,舅舅,还有比我这种处境更绝望更违背常情的吗?你设想一下,我母亲接待着各种各样的名流、演员、作家,而我呢,我是他们当中唯一的一个不算是什么的人,允许我跟他们待在一起,只因为我是她的儿子。我是谁呢?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一个像编辑们所常说的他们“无法负责”的情况,逼得我在三年级上离开了大学。我什么才干也没有,我一个小钱也没有,而且,根据我的护照,我不过是个基辅的乡下人(5)。因为,我父亲虽然是个出名的演员,但他也是个基辅的乡下人。因此,她客厅里的那些演员和作家,每逢对我肯于垂青的时候,我就觉得他们只是在打量我有多么不足道——我猜得出他们思想深处想的是什么,我感到受侮辱的痛苦……

索林 顺便问一声,这个小说家是个什么样的人哪,请问?好个古怪的人!他总是默不作声的。

特里波列夫 他是一个聪明、简单、有一点忧郁的人;你知道,很文雅。他还没有四十岁,可是已经出了名,而且够富足的啦……至于他的作品,那……我可怎么对你说呢?漂亮,有才气……只是……读过了托尔斯泰和左拉的作品,我想谁也不愿意再看一点点特里果林的小说了。

索林 我呀,你知道,我喜欢文人。当年,我有一阵热情地想望着两样事:结婚和成为作家。可是我哪一样也没有成功。是的,说真的,即使做一个小小的文学家,也够多乐呀。

特里波列夫 (倾听)我听见脚步声啦。(抱住他的舅舅)没有她我活不下去……就连她的脚步声音,我都爱听……哈,我可真幸福啊。(急忙向着上场的妮娜·扎烈奇娜雅走去)我的仙女,我的梦啊……

妮娜 (激动地)我没有来晚吧?……没有,是吧?……

特里波列夫 (吻她的两手)哪儿晚呀,没有,没有……

妮娜 我一整天都急得要命!我怕我父亲把我绊住……可是他和我后母出去了。刚才天色发红,月亮上来了。所以我就紧打我那几匹马,叫它们快跑!(笑)可是现在我满意了。(用力握索林的手)

索林 (笑着)你的眼睛,我看是哭过了吧?……嘿!嘿!这可就不乖啦!

妮娜 没有什么……你看我喘得多厉害。半点钟以后我就得走,咱们得快着点。不能多待,不可能,不要叫我多耽搁,我求你。我父亲不知道我在这儿。

特里波列夫 真的,是该开始了。应当把大家都叫来了。

索林 让我去吧,我这就去。(向右方走去,唱)“两个投弹兵,回到了法兰西……”(6)(往四下里看看)有一回,我就像你们听见的这样唱,一个副检察官(7)跟我说:“您的声音真有力量,大人……”说完,他思索了一下,添了一句:“可就是……难听。”(笑,下)

妮娜 我的父亲和他的女人不准我到这儿来。他们说你们全是些行为放荡的人……他们怕我当上演员。可是我自己觉得像只海鸥似的叫这片湖水给吸引着……你已经占据了我的整个心房了。(往四下里望)

特里波列夫 这儿只有咱们两个。

妮娜 我觉得那儿有个人……

特里波列夫 没有,一个人也没有。(接吻)

妮娜 这叫什么树呀?

特里波列夫 榆树。

妮娜 它的颜色为什么这么深哪?

特里波列夫 这是晚上啦,一切东西就都显得昏暗了。不要那么早就走吧,我求你。

妮娜 不可能。

特里波列夫 妮娜!我到你们家去怎么样?我要整夜都站在花园里,看着你的窗口。

妮娜 不行。打更的会看见你。还有宝贝,它跟你不太熟,会吠起来的。

特里波列夫 我爱你。

妮娜 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