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战败的风
眼见宇文坚走出大帐,观音郎出声问道:“父亲不是不愿跟逊昵延牵扯过深吗?为何中途又变了想法?”
“相处半年,我知此子迥然于人,细谈下来也算是知心,但此次听闻我要南归,便冒险来恶,倒也不失果断。
若是将来他能猜出我家,这段香火情未必不能相续。
他王家能豢养匈奴獒犬,我家亦可闲处落下鲜卑子。”
话罢闻先生难抑的咳嗽两声,便起身走到书案旁拿起著书。
映入眼帘的是整个宇文部所辖下的山川河流,他这半年来,成果斐然。
脸上带着些许得色,闻先生道:“我虽承爵,但心不似你二叔多算,能得意于官场。
好在尺寸各有所长,老来便想着替你大父补齐所著,如今书成,也算是了却一番心事。”
说着却见闻先生似是想起了什么,脸上得色尽去,担忧之色复来,叹道:“三天前,你二叔托家里的商队专门从蓟城绕道前来送信,言称洛阳朝局变幻,中枢人祸不断。
又适逢兖、豫、徐、冀四州遭受水患,临近的幽州亦受影响,国内天灾人祸,司马皇家又自相残杀,恐有汉末之乱再起之势,我又岂能再贪此眼前安宁。
再说宇文部怕是也要不太平了,宇文部虽然部众强盛,其主今年又携大军攻伐慕容氏解恨,例数两家数代仇怨相加,战火一起,必是短时难以消弭。
此次南归,便回乡守土吧。”
眼见父亲忧心忡忡,观音郎道:“父亲还是紧着自家身子,朝廷的事,自然有长辈们在洛阳操心。
我大晋立国至今才三十余年,如男子正值壮年,些许病痛不足为惧,就算不如前汉绵延数百年,但亦当强于前魏,父亲多虑了。
待回了乡,您的病也是该好好养养了。”
闻先生提书南望,女儿的看法终归是一厢情愿了些。
信中所言,去年赵王发动政变赐死贾后,朝中都以为是乱局之终,未曾想却是另一个乱局之始。
今年在朝中兵变获胜的齐王当权专政,篡位,司马家诸王近年来真可谓你方唱罢我登场,国家的气血尽在皇族内斗中流逝,这岂是吉照?
哪有正常的朝廷放着益州乱局不顾,而上下钻营洛阳的。
想到此处,闻先生长叹道:“太安,大安,国家何时又能如愿呢?”
此问,终是无人应答。
从帐中走出来的宇文坚用袖子试了试额头上的汗水,回望一眼远处的白帐篷,他知道,这半年来培养下的感情,经过这么一闹,估计全完了,而顾不上悲伤的他更清楚,要让损失最小化的方式,就是借着此名,在接下来的乱世中拿回更多的东西。
宇文坚回到母亲帐前,朝着帐外的护卫点了点头,还未进帐,就听见了帐内孩童的吵闹声。
宇文坚嘴角仰起,回家总是令人轻松的。
他掀开帘子,朗声道:“我回来了。”
“阿哥回来了,阿哥回来了。”
欢呼的是弟弟阿六敦,或许是年纪小的缘故,难看的髡头在这小子头上,显得有那么几分可爱。
迎住扑过来的阿六敦,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宇文坚牵着他,走到抱妹妹的须卜兰身边,问候道:“母亲。”
须卜兰夫人抱着怀中熟睡的幼女,凝眉低声训斥道:“逊昵延,你已经是快成年的人了,为何还私自出营!你父亲不在,没人管的了你了不成?”
听着母亲的问责,宇文坚瞥了眼一旁憋笑的苏苇儿,必是这小妮子告的刁状。
好在救星就在不远,听到宇文坚的声音,坐在软榻上的拓跋夫人,轻声呼唤着他的名字。
宇文坚不敢耽搁,跪坐在拓跋夫人面前,轻声问候道:“祖母。”
“乖孙。”
宇文坚任由老人伸出干瘦的手掌,在自己脸上轻轻抚摸。
“真的一模一样,丘不勤,你又回来了吗?”
看着眼前慈祥的老人,她虽然眼睛看不见了,但只有宇文坚自己知道,她在第一次抚摸自己的脸颊时,手是颤抖的。
不待宇文坚在帐中多叙,只听帐外令兵报道:“夫人,主人让小主人前去王帐听命。”
“知道了。”
须卜兰将女儿轻轻放在豹皮软榻上,转眼担忧的拉着宇文坚,叮嘱道:“半个时辰前,我听你二叔步六服说,这次部族在大棘城打的不好。
这会你父亲必然在气头上,你可别给自己找不痛快,挨了鞭子,我可不给你求情。”
回了一个安心的眼神后,宇文坚钻出帐篷,在侍卫的引领下前往大帐。
步行的宇文坚能明显感受到,这座大营随着主人的归来,连流过的风也加快了脚步,给人一种紧张感。
宇文坚不安的拉了拉衣领,瞧着巡逻士卒脸上的肃穆神色,和身上散发出来的汗臭味夹杂着血腥,山雨欲来,眨眼就重重砸在了人身上。
很快,宇文坚望见了大帐外站岗的侍卫长呼延赤沙,他用鲜卑语打招呼道:“俟力发。”
对于世子的招呼,呼延赤沙只是略微的点了点头,便闪开半截身位,让宇文坚过去。
擦肩而过的宇文坚不由的捏了捏手,王帐周遭被戒严,连呼延赤沙的手上都裹着布条止血,要知道他可是近卫,大棘城究竟打成什么样了?
不待宇文坚多想,一进帐,他便在门口的空位处盘膝坐下,面前早已坐满了此行归来的各部大人。
鼻翼轻嗅,帐中的味道属实不太令人舒适,而身旁的青壮贵族似乎已经精疲力尽,保持不住盘坐的腿散开了半分,这再次挤压了宇文坚的空间,造孽啊!
贵族会议显然并没有等他,而是开始了好一会。
宇文坚屏住呼吸,望向王位上的宇文莫圭,王座下跪着的人,他同样熟悉,宇文素延,军中大将。
如果说呼延赤沙是父亲的近卫心腹,那宇文素延便是父亲在军中的肱骨。
宇文素延满怀悲愤的说道:“大单于,此败皆是我怒急而至,中了若洛廆那老贼的奸计,请罚。”
说着宇文素延五体投地的趴在地上,一副赴死之势。
帐中贵族们的眼神投去尽皆不善,毕竟在大棘城下损失的万余人里,少不了各家的骑兵,但他们都知道宇文素延是大单于的人,没有王位上的人发声,他们就算再跳脚,也无济于事。
草原上永远崇敬强者,宇文部又号称是辽东诸部中最盛者,这跟在宇文莫圭手里,完成了部族统一,缺少不了联系。
在宇文坚眼里,这到有点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的味道了。
宇文莫圭鹰视帐中贵族们的面色,并没有直接决断,反而是扭头问向一侧留守大营的大人,道:“二弟,屈云留在边境上看顾若洛廆,这帐中就数你位列万夫长,你的意思呢。”
宇文步六服起身走到帐中,直接跪地扶胸道:“臣支持大单于的所有决策。”
宇文莫圭神色稍缓,摆手道:“素延因怒而败,致使部族大败亏输,削万夫长之职,贬为帐外俟力发听用。”
宇文素延起身谢恩,径直往帐外站岗去了。
眼见大单于高举轻放,估计要不了多久,宇文素延便会官复原职。
“你们可有异议?”
“我等谨遵大单于令。”
面对老父亲对下示威,以彰显实力,喝退不臣,宇文坚倒是对老爹这个自封的大单于,有些绷不住,每听一次嘴角难免一抽。
大单于,这称号放在五百年前,绝对是草原上尊贵无比的骄傲,甚至可以说在整个东亚,不,连带着中亚的国王,要听闻是大单于的使者,那个不得杀羊宰牛的小心伺候,深怕惹来单于的铁骑灭国。
奈何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自打大汉的太阳王起,汉军的铁骑就将这个荣耀按到了泥潭里。
大单于开始连自家的单于庭和圣山狼居胥山都护不住,外面扛不住就算了,往往自家人也打成狗脑子。
历来光明总是伴随着黑暗,奈何草原一黑总按百年记。
如果说这只是大单于的黑暗开始,那么接下来王昭君的丈夫单于呼韩邪,又对这个荣耀踩了一脚,南投汉廷,这才换回来再次一统草原。
历来王朝走下坡路的时候,不肖子孙便会成堆出现,到了大魔导师的时代,居然有大单于主动分裂匈奴,带着部族全身心南投了。
相较于前任的苟且一时,这次的大单于直接主动分裂了草原,带着人马在东汉朝廷的庇护下成了藩属。
久而久之,得了安宁,必然失去些什么。
演变不断,南匈奴的单于被汉廷随时更换不说,连各部也对单于的领导逐渐失去了信心。
到了后来,护匈奴中郎将一句话就能逼死南匈奴的单于和左贤王,这属于将南匈奴的一二号人物一次性送走,至此南匈奴单于世系陷入混乱,跟断了族谱一个待遇。
不过比起他流亡被灭的北匈奴兄弟,好歹在史书上多留了些年月的痕迹,也算是因祸得福。
之后,护匈奴中郎将不仅杀单于,还立单于,这导致南匈奴在草原上名声斐然,单于的名号也沦为臭大街的存在。
至今,但凡有点势力的北方胡人势力,皆可称单于矣。
自家老爹就是自号单于的一份子,而宇文鲜卑,仅仅是东部鲜卑的三分之一,较之以前,这个单于的含金量简直是注了三头牛的水。
西晋朝堂上对胡人的称呼更是丑虏和群丑,属于鄙视链的最低端了。
待宇文坚神游天外回来时,便听见自家老爹下令散会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