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水火不容
在徐阶的劝说下,张居正这才安心留在翰林院,心甘情愿的从一名小小的庶吉士做起,
这翰林院庶吉士主要负责诏书执笔等工作。换句话说,内阁阅览各地方呈交上来的奏折后,须再进行初步批阅回复,而后要选取紧急重要的奏折,呈交予帝王进行最后审阅核准。而等帝王审阅核准之后,再交由翰林院庶吉士按照诏书格式进行正规书写或誊抄,尽管这是一项非常枯燥的差事,也没有可以直接参政的机会,但却可以通过各种负责执笔的诏书,进而全面了解到这大明朝的天下之事。尽管张居正已经拜徐阶为师,但是为了避嫌,张居正主动提出,只在私下以师生相处,在其他人面前,自己对徐阶以“徐大人”称之,对此,徐阶只是淡淡一笑,没有多说什么。
而当张居正第一次进入翰林院,他立刻就清晰的感受到了其中的派系隔阂,并且也很快就意识到了,之前徐阶笑而不语,不是默认自己的提议,而是笑自己的幼稚。在翰林院内,以陈以勤为首的一派,和以罗龙文为首的另一派,若无必要,双方几乎毫无交流,可谓是泾渭分明,说是针锋相对,却也毫不为过的。而且,张居正刚一踏入这翰林院之内,就被两派人一致默认其为陈以勤的一派。不过,张居正也不奇怪,因为,他很快就敏锐察觉到,陈以勤这一派总是喜欢把“夏阁老”、“徐大人”给挂在嘴边,而罗龙文一派则出言必谈“严阁老”、“严大人”。
自入京赶考以来,通过其他考生的讲述,张居正已经对朝廷内的势力派系,已然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这陈以勤口中的夏阁老指的是当今内阁首辅夏言,徐大人指的自然就是翰林院院事徐阶,而罗龙文等人口中的严阁老指的是当今内阁次辅严嵩,严大人指的是太常寺少卿,同时也是严嵩之子的严世蕃。这陈以勤是嘉靖二十年的庶吉士,后拜入了徐阶门生,也以师徒相称。而这罗文龙说来也算是一个传奇人物,他即非科举出身,也不是官宦世家出身,而是一个擅长刻砚制墨的工匠,原为安徽歙县人,家中祖祖辈辈都以刻砚制墨为生,而罗龙文对此道极有天分,二十出头便已成为闻名天下的刻砚制墨大师,其雕刻制作的歙砚、桐烟墨成为了皇家贡品,并因此得到嘉靖皇帝赏识,被赐予了一官半职。只不过嘉靖帝后来把罗文龙这个人给忘记了,罗文龙也不甘心自己这一生只做个微末小吏,便开始巴结严嵩、严世蕃父子,并很快凭着阿谀奉承的本事,被严氏父子一路提拔,成为了的心腹。罗龙文原本不在翰林院就职,在一年前,严嵩为了撬开翰林院这块属于夏言的势力范围,举荐罗龙文担任了翰林院稽查,负责督查翰林院下属机构的差事落实,其实严嵩此举,就是为了在翰林院给自己按一只眼睛罢了。所以很显然,在陈以勤、罗龙文俩人之上,是徐阶、严世蕃的相斗,而徐阶、严世蕃之上又有夏言、严嵩的针锋相对,这两方派系显然已经到了水火不容之势了。张居正叹息心道,官场是真复杂啊,能混得如鱼得水之人都不简单呐。
张居正被陈以勤带着在翰林院内转了一圈,在陈以勤的细致介绍下,对整个翰林院的各部、以及主要人员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陈以勤是嘉靖二十年进士,他也是从庶吉士做起,现为翰林院修撰、负责编修国史,同时还兼任翰林院学士,负责教习庶吉士。
陈以勤对徐阶也执弟子礼,因为徐阶的关系,陈以勤对待张居正十分热情,他对张居正道:“日后,你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只可尽管问我即可,或是直接去问徐大人也无妨的。但万不可在他人面前随意评判,尤其是在罗龙文那帮人面前,更姚时刻谨记谨言慎行,休要让这些卑鄙小人抓住了什么把柄。”
张居正明白陈以勤是出于好心,才这么提醒自己的,于是便躬身道:“晚学谢陈大人提醒。”
陈以勤捋了捋胡子,笑道:“呵呵,太岳老弟,我们都是徐大人的学生,再说呢,我也不比你大不了几岁,你我不必这么客气,私下里你直接称我名号松谷即可。”
既然陈以勤都这么说了,张居正也就没有继续矫情客气了,再说也不是这样会假客气的人,于是继而问道“松谷兄,晚学还真有一事不明,还请贤兄赐教?”
陈以勤笑道:“你是不是想问,你明明已经私下跟恩师说好,对外不以师生相处,但为什么我这么快就知道了此事了?”
见张居正点了点头,笑而不语。
陈以勤道:“其实不但我知道,不说整个京城官场吧,至少整个翰林院,现在已经无人不知此事了。当然了,这件事肯定不是徐大人故意往外泄露的,但只要不是处心积虑的故意隐瞒,在这京城官场内,几乎就没有什么绝对的秘密可言。”
闻言,张居正不禁皱了皱眉头,他很不喜欢这种时时刻刻,被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盯着的感觉,无奈的苦笑道:“我现在不过就是一名小小的庶吉士,至于有那么多人盯着吗?”
陈以勤正色道:“莫道少年穷嘛,官场上风云变化莫测,正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知道今日的庶吉士张居正,二三十年后会不会是张阁老呢?更何况,你现在是庶吉士不假,但你既然已经拜徐大人为师,有些人盯着你,其实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想透过你来监视徐大人。所以,我刚刚对你的提醒绝,对不是危言耸听。日后,你说话办事一定要多加注意隔墙有耳。”
张居正认真道:“松谷兄放心,日后晚学定会多加小心的。”
俩人一边说着,一边来到了翰林院下辖的国史馆,还未走入国史馆内,就听见从里面传来了李春芳和罗龙文的争执声。
李春芳语气坚决道:“对不起,罗大人,您的要求,晚学恕难从命!”
罗龙文声音阴沉道:“李状元,本官念你刚刚踏入仕途,不懂这官场的规矩,才一直没有与你计较的。现在我再次郑重提醒你,关于嘉靖十九年那次河南民变的来龙去脉,严阁老比谁都清楚得很,他老人家当年亲自参与了处置民变的全过程。这不是本官的要求,是严阁老的意思!你听清楚了吗?”
在国史馆外,听到罗龙文开始用严嵩来给李春芳施压,张居正想起之前李春芳对自己的有意交好,于是迈步就要进去想帮李春芳解围。然而,张居正刚刚迈出一步,却被陈以勤给拉住了,陈以勤先是对着张居正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继而小声道:“不要冲动嘛,先听听他们到底在争论什么呢,再做打算。”
接着,只听国史馆内,李春芳沉默片刻后,降低了一点儿语调道:“罗大人,晚学不是质疑严阁老,而是严阁老在当年,毕竟只是坐镇京城,遥相处置河南民变,对于下面的一切具体情况,恐怕未必就能全知晓,而晚学当年正巧就随家人在河南探亲暂住,晚学当时了解到的情况,与严阁老所说有些出入,却又与夏阁老对当时情况的记录能一一对应上呀。”
这时,罗龙文的声音,却骤然拔高道:“也就是说,对嘉靖十九年河南民变的事情,你只肯听夏阁老的,却坚决不听严阁老的话了?”
李春芳也倔强激动道:“哎,罗大人严重了,晚学初入官场,不懂得结党战队,只懂得实事求是。如果只是简单的把河南民变之事,归罪于刁民闹事的话,却不反思深究其中的根本原因,甚至,还要为了粉饰太平,将真相完全掩盖,那么,我们修史的意义又何在呢?”
接着,又听罗龙文冷笑一声道:“好好好,好一个新晋的状元郎,有些执拗劲儿嘛!那你就实事求是吧!你若真有胆,随你便是!”
听到国史馆内两方争执暂停,陈以勤这才领着张居正他进了国史馆,陈以勤看了看李春芳,又看了看罗龙文,明知故问道:“哦,这是发生什么事了?为何你们一个个都黑着一张脸呢?”
罗龙文又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甩手离开了,罗龙文走后,李春芳则把他正在整理的与嘉靖十九年河南民变的相关记载,卑躬身子交到了陈以勤手中,期盼陈以勤批示。
陈以勤简单扫了一眼后,对李春芳微微点头道:“我对当年河南民变一事,也不太了解呀,等我细致了解后,再给你准确回复。”
之后,陈以勤明着对旁边众人,实则是在特意提醒张居正、李春芳俩人道:“今后再有此类事情,你们不要意气用事,只管上报即可,不要自己去招惹是非之人,以免遭其记恨报复。”
张居正、李春芳自然会意,这是非之人指的是罗文龙,于是俩人连忙俯身作揖道:“晚学谨记。”
陈以勤引着张居正走到外边的庭院,见四下无人,陈以勤正色道:“太岳,我听说你与这李春芳关系不错,这样啊,一会儿闲暇了,你去告诉李春芳一声,今夜我在京城西北的金台坊慈龙寺,对面的竹居素食斋设宴,你们两位贤弟过来一叙。”
张居正自然不是一个矫情之人,面对陈以勤的有意进一步的拉拢示好,他自然是欣然应承下来,落落大方道:“那晚学就先谢过松谷兄的款待了。”
最后,陈以勤还不忘提醒道:“你俩记得要换上便装,尽量避开四周的耳目,尽管咱们只是闲聊,但我可不想说什么做什么,被别有用心之人跟踪监视。”
张居正正色道:“晚学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