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薪与盐:明清以来滇盐开发的生态人类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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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田野点概况

黑盐井与白盐井是云南盐井中较早进入历史文献记载的,《华阳国志》中就有“南广、蜻蛉俱有盐官”(36)的记载,其中,“南广”指的是黑盐井,“蜻蛉”指的是白盐井。在康熙《黑盐井志》中,对黑盐井、白盐井的命名来历有专门的解释,“黑于五色中最长,故名其井之大者;白于五色中最著,又名其井之次者”(37)。“黑”“白”之名也体现出黑盐井、白盐井在云南盐井中的位置长期处于第一、第二。同时,云南诸多盐井都是用动物的名字来命名的,如黑盐井,又名黑井、黑牛井,相传一只黑牛发现了盐井,故名;白盐井又名白井、白羊井,相传一只白色的羊发现了食盐,故名;骡马井,相传马匹发现了食盐,故名。与之相类似的命名还有琅井、猴井等。在一些地方志和今人的解释中,认为动物发现了食盐,为以资纪念,就用动物的名字来命名盐井。但深入研究,云南区域内的盐井多采用动物来命名的方式,有其逻辑,“以十二支分之:黑井牛、白井羊、洛(骡)井马,而若狼、若狐、若猴、若鹅,则末也。故九井以黑为首”(38)。云南盐井命名貌似是随机性的,但有其深层含义。一来在于云南盐井的命名从动物命名的维度,有其一体性;二就命名来说,能体现出一体性中的等级性。就命名来看,黑盐井、白盐井的重要性总是凸显着的。

云南盐井众多,而在长时间的历史时间段里,产盐量最大的禄丰县的黑盐井和大姚县的白盐井,其柴薪供给与盐业生产之间的矛盾与张力就更为显著。在柴薪供给与盐业生产的矛盾与张力间,多种力量在其间形成作用。一来自国家的力量,国家在黑盐井设置黑盐井盐课提举司,在白盐井设置白盐井盐课提举司。盐务由国家来管理,盐井较早进入国家管控范围内,其国家化进程早于周边的一般区域。以盐课提举及盐课提举司为代表的国家官员及部门,根据盐业社会的实际情况,调整盐政,以实现盐业的顺利生产与盐税的顺利征收。二来自以灶户群体、柴薪供给者、食盐运输者等为代表的实际投入盐业生产中的地方群体。他们以地方性实践的方式,达成盐业社会的顺利运转。

一、黑盐井

黑盐井位于现在的楚雄彝族自治州的禄丰县黑井古镇,历史上也称为“黑井”“黑牛井”。黑盐井的发展是伴随食盐的开采出现的,关于盐井的开采,在志书中有记载:“唐有李阿召者,牧黑牛饮于池,水皆卤,报蒙召开黑井。”(39)当地流传着黑牛发现食盐的传说:一位名叫李阿召的姑娘,在黑盐井一带放牛,其中有头黑牛长得比较健壮,有一天,这头黑牛丢失了,李阿召循着黑牛的足迹去寻找,后来在一处有泉水冒出的地方发现了这头黑牛,黑牛不停地在舔食泉水。李阿召很好奇,就尝了一下泉水,惊喜地发现泉水是咸的。当她准备赶着黑牛回家的时候,这头牛化为了石头。后来,黑盐井就开启了开发食盐的历史。人们为了纪念黑牛发现了盐水,就将此地命名为“黑盐井”。从地方志的记载与传说的流传来看,黑盐井制盐历史悠久。

图1-1 清代黑盐井地形图(40)

至元六年(1269),黑盐井设盐课提举司,管理盐课。明洪武十五年(1382),云南平定后,明朝在云南置云南布政使司,下设府、州、县。原中庆路改为云南府,其余府、州、县基本沿用旧名。这一时期,重新设置黑盐井盐课提举司,管理黑盐井、琅盐井、阿陋井、只旧井、草溪井的盐课。民国二年(1913),将定远县的黑盐井、琅盐井,广通县的猴井、阿陋井划出,成立盐兴县,是以盐井而设的县。直至1958年,将禄丰、罗次、广通、盐兴4个县合并,形成今天的禄丰县县域区划格局。

黑盐井“以卤代耕”,盐业生产为黑盐井重要的生计方式,“楚雄黑井,蕞尔之地,又在深山大泽之中,男不耕,女不织,饮食日用,日视其井水煮以为盐,上以输课,下以资身”(41)。黑盐井在编的灶丁共731丁,所有灶丁在食盐生产中,每月分为天、地、人3班,每班煮盐10天,每班分为3党,每党又分为5甲,食盐生产中有完整的人员体系。(42)除了灶丁体系,还有其他食盐生产与运销的规范体系,形成“煎有灶,贮有仓,课有额,行有地方”(43)的规范体系。

黑盐井地狭人稠,缺少耕种的土地,粮食供给主要依靠周边区域的供给,“井地狭且隘,即欲耕亦无田,而饔飧半取粜于四方”(44)。同时,黑盐井因盐业生产之故,对移民群体具有天然的吸引力。居住在黑盐井的人群复杂性比较高,既有当地的土著,也有自明代初期因为谪戍而来的,有游宦寄籍的,有前来从事商业并且定居下来的,还有就近区域来此租赁居住的。

黑盐井“以卤代耕”的生计方式,对周边区域具有较强的依附性,同时也对物流、人流具有吸附性。黑盐井在长期的发展中形成了具有特色的盐业社会,如活跃的市镇、多元的文化。黑盐井旧有“十三坊”。在康熙年间,“十三坊”合并为“六坊”,分别为龙泉坊、锦绣坊、利润坊、中凤坊、安东坊、德政坊。(45)“六坊”的叫法与格局一直延续到民国时期,现在黑盐井的主要城镇区域也是以“六坊”为核心圈发展起来的。

从节庆来看,可以感受到黑盐井文化的交融性与多样性。黑盐井一整年的节庆习俗如下。元日:祀天地、祖先、桃符、门丞,往来贺岁。立春日:春盘赏春。元宵节:赏灯,次夕偕游,插香于道,相传以祛病,俗云“走百病”。二月八:登绝峰山烧香。三月三:插芥菜于门户,以厌蝇虫。清明:拜扫。四月八:浴佛。立夏:各携饮馔于树下送春,围灰墙角以避蛇。端午:悬艾虎,系续命缕,饮菖蒲酒,以角黍相馈。六月朔日至六日:礼南斗祈年。星回节:点火把燃松炬。七夕节:妇女穿针乞巧,用瓜果祭祀织女星。中元节:在家中祭祖先。中秋节:用瓜饼祭月。九月朔日至九日:礼北斗祈年。重阳节:登高,饮茱萸酒,做花糕,互赠亲友。十月:到墓地祭祖先。腊八节:做五味粥。腊月二十四:祭灶神。除夕:饮守岁酒,迎灶神。(46)

黑盐井文化的汇融性与多样性也体现在当地的宗教信仰层面。根据康熙《黑盐井志》的记载,黑盐井的宗教空间有城隍庙、土主庙、关圣庙、关张庙、铎风台、东岳庙、龙王庙、南山庙、东山箐、天子台、大王庙、厉祭坛、龙池庵、玄圣殿、魁阁、龙门寺、白衣庵、真武硐、梓潼阁、文殊阁、观音寺、玉皇阁、三教殿、真觉禅寺、天王殿、宝弘寺、毗卢阁、玉皇阁、宝光明殿、莲峰庵、接天寺、杖泉庵、静乐庵、香山寺、圆通寺、解脱寺、生成馆、观音堂、弥勒庵、密塔寺、滴露庵、观音阁、诸天阁、海月庵、宝莲庵、桃花庵、德海寺、启明殿、水月阁等,共计49处。(47)

黑盐井的盐业在整个云南盐业历史中处于重要位置,“滇产九井(48),而黑井居其首”(49),这样的记载在文献中常能看到,黑盐井因盐而取得的位置是相对恒定的。黑盐井的食盐“味咸倍于八井”;“以滇视井,则井弹丸耳,则课额则当云南地丁之半,而八井则什百焉。故人之言赋税者,率以黑井为巨擘,而征求倍于他井”(50)。从地理位置与历史情境来看,云南相对于中原已是偏安一隅,而黑盐井又位于云南区域不甚起眼的地方。具体来看,黑盐井位于楚雄州的北部,于楚雄州现在的交通来看,黑盐井在区位上不具备优势,但正是这样一个在现在区位优势不甚明显的地方,在过往富庶一方。因为生产食盐,且食盐生产量高,为云南赋税做出了重要贡献。据康熙《黑盐井志》记载,黑盐井在康熙时期的盐税为银约3.8万两。(51)黑盐井行盐区域共51个府、州、县、卫等区域。(52)盐是黑盐井的国计与民生,是当地人的衣食必备。因为食盐,也正好体现了黑盐井于更大区域社会发展的意义。

二、白盐井

白盐井位于今云南省楚雄彝族自治州大姚县石羊古镇,历史上也称为“白井”“白羊井”“美盐井”(53)。《大姚县盐业志》有记载:最先开发白盐井的民族为白蛮(白族先民),白蛮尚白,因而所开发之盐井称为白盐井。(54)蜀汉建兴三年(225),诸葛亮武侯五月渡泸,还将盐税用于军事开支。诸葛亮班师回蜀中后,白盐井盐即远销四川、西藏。蜀汉建兴十四年(236),越巂郡太守张嶷“开通旧道,千里肃清,复古亭驿”,丝绸之路畅通,往来盐商沿南方丝绸之路云集白盐井,中原文化随之传入蜻蛉。(55)到了唐代天宝年间,南诏和唐代边疆官吏发生矛盾,县域白蛮向西迁移入大理,继续开发白盐井食盐的为乌蛮。五代末至宋,白盐井属大姚堡千户所,隶属于大理万户府,由大理段氏政权统辖。西汉至宋,食盐销售唯民自便,民煎民销。(56)至元三年(1266)5月,置白盐井榷税官,秩正七品,建立了盐政机构,主管食盐统购和销售,当时的食盐实行“灶煎官收,商运商销”的形式。

明洪武十五年,在白盐井设置盐务管理机构——白盐井盐课提举司。明代时期,白盐井共开凿有盐井21井,经营煎盐灶户达百余户,有灶丁200余人,柴薪伐运者300余人,年产盐33万斤,占全省产盐量185万斤的17.8%。贩运盐驮马四五百匹,白盐井区市场繁荣。在清代,由于地方官吏采取“计口授盐”,甚至“无盐有课”,激起民愤,嘉庆二年(1797)发生“盐祸”。嘉庆四年(1799)改为灶煎商销,盐商向提举司购买盐票到指定灶户领盐后运销各地。光绪、宣统年间,白盐井食盐划定行销范围为23个府、厅、县、地区,年销969万斤盐。(57)在民国元年(1912)置盐丰县,地方政权与盐政分治,井场改隶属省实业公司,白盐井场署置督煎督销局。清代至民国末期,先后开的井硐达60余处,到了民国三十四年(1945),持续提卤煎盐的井硐有24井。

在当地的地方志中,有盐于白盐井重要性的表述:“其地以盐名,学以盐开,凡兹一切兴建文物之得比于州郡者皆以盐,故而旁流上达,则盐政之因革损益,所关于吏治民生者,诚不可以苟焉而已。夫白井开于汉,益于唐,其始不过听民自煎,收其岁入而已,至明而乃渐增,迨本朝而遂以数百万计,毋亦天壤。山泽之利,有渐辟而至于极盛者,与抑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有不可遏抑者也。”(58)白盐井的发展“皆以盐故”,盐业开采时间早,社会发展在云南区域范围内较早,社会发展脉络跟随食盐生产而变化。

图1-2 清代白盐井地形图(59)

白盐井气候因井在深山中,地势逼仄,加之煎盐烟火昼夜不停,故盛夏时比当时的姚州城要热。因白盐井在食盐生产过程中对柴薪的大量消耗,造成当地小环境的改变,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地“以卤代耕”的生计形态。白盐井在明清盐业兴盛之时,每天熬盐需要消耗柴薪数万斤,且不算作燃料的枝叶。据《新纂云南通志》记载,清代中叶白盐井每生产100斤盐需要消耗柴薪300斤至400斤。若按照清代康熙四十五年(1706)的盐产量870万斤来计算,平均每天产量2.4万斤,则需要消耗柴薪9.6万斤。如果每人每天砍柴300斤,每天需要雇300多人上山砍柴。加之运输的工人,需要的人工量可想而知。因此砍柴、运柴、卖柴就催生了一批以柴谋生的人。同时,卖柴薪成为周边少数民族经济收入的主要来源。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为解决民众日常的食盐需求,采取财政补贴制盐薪本的形式,统一全省盐价。1955年,白井盐场更名为白井盐厂,隶属于云南省盐务管理局。1958年,大姚、盐丰二县合并置大姚县,食盐销售归大姚县商业局管理。1964—1968年,因在楚雄的一平浪盐厂建成投产,正值石羊盐厂煎盐柴薪缺乏,大姚县盐厂停办。1969年,为解决大姚县人民的用盐问题,特抽调民工联办大姚县石羊盐厂。1970年,石羊盐厂引进了平板锅制盐生产线,改用煤作为燃料,结束了长期以来采用筒子锅烧柴煎盐的历史。食盐运销以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为时间节点,从之前的人背马驮,发展到拖拉机、汽车的运输。(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