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魔化与除魔
自始至终,皮柯是自由的坚定捍卫者。他倡导魔法,是因为后者能够提升人的自由。但在激烈的魔法操作当中,皮柯也隐约地感觉到一种危险:一旦认定自然世界充满魔力,人的自由就很可能被这种魔力所左右。占星魔法便是如此。后者假定魔法师具有神奇的魔力,可以将天体的德能牵引至月下世界,影响自然。这无形中就意味着,天体可能包含着人类难以企及的精神特性,甚至危及人的自由。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占星术的流行,其动机正在于此。皮柯要想捍卫人的自由,就必须彻底清除天体对人的精神性影响。或者说,为了确保人的魔化,皮柯必须对天体进行除魔。
皮柯看到,占星术奠基于古代晚期以来的“存在巨链”理论。只要人们将万物分为从高到低的存在等级,天体便自然地具有相比人类的优越性。在“存在巨链”中,空间的秩序和价值的秩序严格对应:在上的事物在空间上高于在下的事物,具有更大的价值,有权统辖后者。天体在空间上远高于月下世界的人类,因此能够影响甚至决定人的命运。意识到这一点,皮柯决心彻底剪除空间秩序与价值秩序的对应,实现空间的去价值化。他的工作分两步来走。第一步,皮柯绕开新柏拉图主义的存在等级秩序,直接回到柏拉图,强调灵魂的力量。皮柯坚信,灵魂既是自由的,可以根据自己的意志塑造自身,便不受任何外在事物包括天体的影响。第二步,皮柯将天体彻底自然化。不同于“存在巨链”理论将天体理解为各种精神造物的载体,或者包含某种精神性的物体,皮柯强调,所谓的天体不过是发光和发热的运动物体而已。它没有任何精神属性,不可能干涉人的自由。借此,皮柯完成了对天体的除魔,将人的自由从中世纪的“存在巨链”中解放了出来。
如果说,魔化仅仅部分地昭示了人的主体性,而与现代的主体性相距甚远;皮柯对天体的除魔,则与现代社会对“世界的除魔”并驾齐驱。“世界的除魔”包含两重维度,心灵的除魔和自然世界的除魔,尽管第一重除魔在魔法中以失败告终,第二重除魔却在对占星术的批驳中大获成功。皮柯不仅破除了他早期魔法思想中物质和精神的糅合,而且也打破了文艺复兴时期流行的自然主义,指向了一种新的、物质和精神分立的二元论体系。和笛卡尔一样,皮柯对自然世界的除魔高度反映出新时代的需求:为了捍卫人的主体性,必须清除自然魔力对人的影响;为了对自然事物进行科学研究,必须清除其中的精神内涵。一言以蔽之,皮柯敏锐地感到,只有对自然世界进行除魔,才能捍卫人的主体性自由,为新科学的诞生提供基础。如果说,皮柯对人的魔化虽然部分体现了人的主体性,但滞留于前现代的人性图景;那么他对天体的除魔,则与现代的宇宙观完美契合,具有更为鲜明的现代特征。
然而,相比于笛卡尔的心物二元论,皮柯对“世界的除魔”仍不彻底。诚然,皮柯对天体做了相当自然化的解释。但他没有像笛卡尔那样,用现代物理学中的广延,而仅仅用传统的物理属性(运动和发光)来定义天体,既没有形成现代的物质概念,更没有将物质和心灵彻底分开。更重要的是,皮柯对自然世界的除魔仅限于天界,没有涉及广阔的月下世界。出于魔法的需要,他坚持认为月下世界充满魔力,即上帝撒播于自然的德能。至于这种德能究竟能否还原成运动和发光那样的物质性能,皮柯未曾明言。或许是英年早逝,后续的工作未能展开;或许是皮柯觉得,月下世界的权能有限,不足以干涉人的自由,具体原因已无从得知。此外,皮柯虽然坚持给天界除魔,但仍旧保留了神圣世界。后者存在于天界之上,充满着精神性的魔力。既如此,皮柯不可能像笛卡尔和此后的哲学家那样,将一切精神造物从物质世界中清除出去,完完全全地给世界除魔。这就表明,皮柯只是“世界的除魔”的开启者而非完成者,从皮柯到笛卡尔、斯宾诺莎、洛克、莱布尼茨这些17世纪的现代哲人之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无论如何,皮柯将人的自由从自然中独立出来,免除了自然对自由的干涉。但与康德不同的是,在皮柯这里,自由与自然并非截然对立,而是有着相互融合与统一的可能。自由并非如康德所言,必须通过理性的自我立法实现,与自然毫无干涉。相反,人可以站在自然面前,通过对自然的认识和操作来实现自由。二者相互交织,并行不悖。皮柯对自然和自由关系的这种理解,以及他与康德哲学的巨大差异,深刻彰显了文艺复兴哲学的特殊底色,那就是:人和自然共同从中世纪晚期的神学语境中被唤醒、被发现,同等地主张自身的价值,但又深刻地融合在一起。人为了主张自身,力图与自然分离,但又未能真正分离。于是,人一边站立在自然的上方,又一边依托着自然,从自然中寻求自由的力量;人虽然已经开始成为主体,但不是完全脱离于自然的主体,更不是完全自由的无限主体,而是一个在自然中不断趋向完善的主体。在这个独特的宇宙和人性结构中,人和自然同步提升,相互之间又保持着微妙的平衡。或许,这种既具有现代操作精神又接近“天人合一”的世界图景,才是皮柯乃至文艺复兴哲学最令人心驰神往的地方。它让我们趋近现代又与之拉开距离,带给我们独特的现代想象。
需要注意的是,皮柯并未因为对天体的除魔,否定魔法对人的魔化。相反,魔化和除魔这两个看似完全对立的逻辑,奇妙地共存在他的思想中。对皮柯而言,魔化是心灵世界的魔化,除魔是天体的除魔,二者共同服务于人的自由,理论上并行不悖。魔化与除魔的共存,再次表现出皮柯思想中现代性和前现代性交错的特征。遗憾的是,17世纪以后的西方世界加速除魔,不仅祛除了包括天体之外的自然世界的魔力,而且祛除了心灵世界的魔力,魔化终被除魔所取代。可即便如此,魔化也并未消失。在现代世界内部,伴随着“世界的除魔”,始终潜藏着一种魔化的冲动。无论是宗教还是各种形态的非理性主义,都极力抗拒着除魔,一次次地为心灵和自然世界施魔。魔化对除魔的反动,既有效地制约着现代性,又不断刺激和推动着现代性的发展。时至今日,如何平衡魔化与除魔,或者更一般地说,如何平衡非理性与理性、前科学与科学、传统与现代、前现代性与现代性,仍是中西方社会面临的共同难题。饶是如此,我们就有必要回到文艺复兴,回到皮柯,去审视那个处在“古今之变”中的思想家对这个问题的独特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