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吃尽千辛万苦,娘总算住上了院。
住进医院,给娘拍片子,透视,做B超,做病理。医生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让刘东来的心绷得紧紧的,像一块大石头,沉重地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的血液不再流动。结果终于出来了。医生把刘东来拉到墙角。他呆滞的一双充满恐惧的眼睛,盯着医生的脸,盯着那张即将张开的嘴,心提到了嗓子眼,再一张嘴,他的心就会跳出来。医生说:乳腺癌。天啊,这可怕的几个字,如雷击顶般地打过来,像刀子般地扎进他的心。刘东来的心没有掉出来,却像喷泉一样把黑红的血,灌满了他整个胸膛。顿时,他觉得天整个地塌下来了,那个灰黑的像口大锅一样的天,在这一瞬间,落到地球上,把地球砸了一个无底的深渊,就在那个深渊的边沿上,医院的大楼也要陷下去了:亲娘啊,这怎么可能啊?老天爷啊,你怎么不长眼睛,怎么把这么大的灾难,降到我亲娘的头上啊!亲娘啊,您这一辈子,从没享过什么福,为了儿女,吃苦受罪一辈子,为了别人,操心劳神一辈子,到头来,却得了这种要命的病。希望完全破灭了。
刘东来带着娘要到大楼下的院子透透气。
他拉着娘的手,在院子里走,走了几圈,扶娘坐在一块石头上,说:“娘,没事,您的病没有事,医生说了,动个小手术,住上几天院,就好了,娘。”刘东来却这样对娘说。
“儿啊,娘知道。”娘说着,只是看着天上的太阳,娘说:“这城市的太阳,咋比咱乡下的太阳大,比咱乡下的太阳亮啊?”
刘东来说:“娘,城市的太阳,和咱乡下的太阳是一个。咱乡下地大又太穷,显得太阳也小,也不那么亮了。”
娘说:“咱乡下的太阳,有一天也看着这么大,这么亮,就好了。”
刘东来说:“娘,会的。有一天咱庄稼人的日子都好了。太阳也会大了,亮了。”这样说着,刘东来想哭。
这一辈子,刘东来一直想长出息,长本事,将来报答娘,可是,他就为娘做过一件事:
1976年7月的一天,刘东来还在上师范,大雨过后,娘走进厕所,鞋带开了,娘把一只脚蹬在厕所的墙上系鞋带,一低头,鞋带没有系着,头却碰到墙上,血流出来。娘从厕所的墙缝里,抽出一张擦屁股用的烂纸,在头上擦了擦,往外走,却又一脚踩在水洼里,脚下一滑,倒在泥地上。娘轻轻地念叨着,老天爷,别叫俺给孩子们添麻烦呀,扶着墙,挺直身板,咬着牙,大汗淋漓地站起来,顺着墙根,一步步艰难地走到屋里,坐到炕上,汗水把浑身的衣服都湿透了。小妹喊来三哥。三哥摸了下娘的腿,小腿已经骨折。然后三哥心疼地对娘说:婶子,已经摔得这样了,怎么又能走进屋里来,这得是多大的毅力呀!婶子,不要这样要强好吗,你知道吗,这样会对你的腿造成二次伤害。在三哥的安排下,娘到了衡水镇医院。可是等娘住上院,医生给娘接骨时,娘嘴唇抽动着,脸上的汗珠子立刻滚下来,疼得牙都快咬碎了,可是娘还是一声也不吭。那个时候,王小芳把自己省下的饭票送给他,其他同学也把多余的饭票送给他。刘东来每天都从师范打了饭,端着饭盒,走向衡水镇医院。每次把饭放到娘的手里,娘都是那么幸福地微笑着,把刘东来拥入怀中,亲切地摸着他的头。娘出院那天,刘东来在学校找了个小拉车,把娘拉到汽车站。那天,娘坐在刘东来的小拉车上。刘东来昂着头,大步在街上跑着。他觉得,满大街的天空,高高的大楼,矮矮的平房,路边绿绿的树,鲜艳的花,嫩生生的小草,都向他露出笑脸。娘在小拉车上坐着,也露出幸福的微笑。娘说:“还是有儿好啊。”
除此之外,娘的这个好儿子再也未曾为娘做过什么。
现在刘东来默默地告诉自己:一定不要哭,千万不要哭。不要在这个时候,让娘看到我的泪呀。
娘住院的这天晚上,病人家属都不准陪床。所以吃过饭,刘东来和二哥、三哥就在楼道里休息。楼道里供人休息的凳子上坐满了人。有大人,也有孩子,孩子倚在大人的怀里,坐在大人的腿上。大人紧紧地搂着孩子,愁容满面。有个孩子在娘的怀中,腆着脸,一双小眼睛发直地瞅着他的娘,伸着小手,给他娘擦着眼里的泪。
刘东来铺了一张报纸,坐在地上,背靠着墙,双手抱着头,胳膊放到支撑的大腿上。他就这样,和二哥三哥挨着,坐了一会儿,有点困。
二哥说:“兄弟,这样睡着,别着了凉。”二哥说着,把他的那件脏兮兮的衣服脱下来,轻轻披在刘东来的身上。
刘东来说:“哥,没事。不凉。你穿吧。我只是眯一会儿,睡不着。”
二哥说:“眯一会儿也不行。披上,听话。”灯光下,刘东来看着穿着单薄的二哥,看着二哥这张黝黑的脸,又想着娘的病,心里一阵酸醋。也就不再说啥,只是支着耳朵,听着一个病人家属和二哥说话。这话半天一句,像扔石头一样,砸着人的心窝子:
“你的病人,也是今天住下的吧?”
“是。”
“是你的什么人?”
“我娘。”
“不用问,也是这种病吧。”
“是。”
“哎。没办法。人得这种病,真是没办法。如果没猜错的话,你老兄,也是农村来的吧。”
“是。”
“咱庄稼人,看病都难呀。求人也难。动手术,能联系上主刀大夫最好。”
有一个病人家属插话说:“我就不联系。不联系,他也不敢把手术做坏了。”
“理是这个理。可是,人家都联系,你不联系,你就是不懂礼,不懂人情世故,你就是个瘪三。到哪儿也没有人尿你。再说,亲人的病,牵肠挂肚哇。谁不想让自己的亲人,多一点保险,多一点安全感啊?”
“你的话也对。可是联系,得花钱。咱庄稼人穷,不像那些有钱的人,来钱那么容易。每一分钱,都是一个汗珠摔八瓣,挣来的。”
“没有办法啊。谁会管你钱是怎么来的?”
刘东来知道,三哥就是为这事来的。
第二天,二哥和三哥商量这事怎么办。
三哥说:“好办,放心吧。”
二哥说:“那咱们买什么,你说买什么就买什么。求人不能空着手吧。”
三哥说:“买两只烧鸡吧。”这个时候,还没有红包,送两只烧鸡就是大礼了。
这天,刘东来和二哥、三哥像三只老鼠一样,在医生的家门下,蹲了好长时间,估计午休过了,人家已经起床了,三哥轻轻敲门,半天一下,是想敲又怕惊扰人家的样子。刘东来和二哥缩着头,呆在一边。门开了,他们走进屋子。
三哥说:“老师,我是景县的,有一次衡水赤脚医生培训学习的时候,我听过您的课。”
医生想了半天,想起来了:“对,我是到衡水讲过课。来找我有事吧。”
三哥说:“我婶子乳腺癌,在你这里手术,你得帮忙。”
医生说:“行。”
三哥说:“你是名医,安排下,你亲自动可以吗?”
医生说:“可以。”
三哥说:“时间尽量早一点可以吗?”
医生说:“要是别人做,这几天就行了。我做,大概要等半个月。”
三哥说:“还是你做吧,尽量早一点,你多费心。”
医生说:“行。”
三哥把两只烧鸡放到桌上,说:“给你添麻烦了。你再休息一会儿吧。我们去看看病人。”
医生说:“这东西,你拿走。你是赤脚医生。赤脚医生也是医生,知道医生的节操是什么。”
三哥说:“这是我们家人的一点心意。”
医生说:“你们的心意我理解,可是你这样叫我丟了做医生最起码的医德,我还配做医生吗?我的爸爸娘也是农民。我知道农民的艰辛和不易。东西拿给病人吃吧。”
三哥说:“好吧,給您添麻烦了。”三哥说着,恭敬地向医生鞠了一躬。
刘东来和二哥也深深地弯下腰,满眼里含着感激之情,向医生握手。
回到医院,刘东来对二哥说:“哥,要不这样,三哥你俩先回去吧。”
二哥说:“回去干什么?”
刘东来说:“哥,这几天,娘不能手术,也没什么事,都在这里,白遭罪。”
二哥说:“为了咱娘,还说这话干嘛?”
刘东来说:“哥,我不是这个意思。多个人,吃的住的,都得多花钱。”
二哥说:“我真的不放心咱娘。要不,我回去。再借点钱,等几天再回来。你一定要照看好咱娘。”
见二哥答应了,刘东来就对娘说:“娘啊,家里事多,先让二哥三哥回去吧。”
娘说:“行。”
二哥三哥走的时候,刘东来说:“娘,你不要乱动,有事喊医生,我去送二哥和三哥,一会就回来呀。”
娘说:“好,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