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民工到清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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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刘东来一进家门,家里一件大事正在等着他。

他还没有缓过一口气,小妹在院子里就一把拽住他的手,急切地说:小哥,咱娘的乳房又红又肿,三哥担心可能是乳腺癌。这个癌字把刘东来吓得差点昏过去。

刘东来不相信亲娘会得这样的病啊。

娘年轻的时候,是他们村有名的孝敬公婆的好媳妇。

刘东来的爷爷年老的时候,常尿到裤子里,拉到裤子里。刘东来的爸爸是村里的干部,没有时间照顾爷爷。娘就微笑着给爷爷扒下裤子,用那些孩子们上学废弃的作业本子,给他擦屁股。娘说:爸爸啊,你不要动,屎在屁股上,臭,也不舒服,儿媳给你擦干净了你再动。爷爷像个三岁的孩子一样,把屁股撅得高高的,让她擦,眼泪还扑簌簌地往地下掉。娘说:爸爸,哭什么呀,人都有老,老了都这样。娘细细地给爷爷擦。擦完,把那些粘上臭屎的擦屁股纸,一张张扔到地下,扫进簸箕里,端到外面,倒到村后,又把爷爷尿湿和粘满屎的裤子,放进盆子,端到小河边去洗。

娘蹲在小河边上,把脏裤子放进河水里,用力抖着,涮着,再从水里提起来,在水面上啪啪地摔着,娘快乐地看着那些鱼儿,再把涮过的裤子,放进盆子里,把洗衣粉撒进去,一遍遍细心地揉,用力地搓,手摁下,头低下,身子不停地上下起伏着。洗好的衣服,她拧干,放盆,再站起来,揉揉酸疼的腰,端着,小跑似地往家走。

走到家,娘对爷爷说:爸爸,你再到大门外坐一会吧。爷爷说:好,好。娘就把爷爷抱到炕边上,自己坐在炕沿上,把爷爷的双臂放到自己瘦小的肩上,让他搂着自己的脖子。娘的手,倒背过去,搂着爷爷的腰,挺身站起,身子半弯,一步步走向院子。因为个子小,娘背着爷爷在院子里走,爷爷的脚耷拉到地下,在娘的身后,在院子里细软的土地上,留下爷爷的脚划的,一道长长的弯弯曲曲的线,像是一道深重的感情的长河。娘把爷爷放到街南的石墩上,拍拍爷爷的腿,握握爷爷的手,像哄小孩子一样,半跪在爷爷面前,仰脸甜蜜地笑着,还要说上几句贴心的话:爸爸,你在这儿坐着,晒晒太阳,透透气,看看街上的人,散散心。爷爷说:好,好。娘说:爸爸,有事就喊我呀,我去那边和他们一起做针线活。爷爷说:好,好。

爷爷就坐在那个石墩上,看着天上的鸟飞,看着满大街上欢蹦乱跳的孩子们打捻,踢毽子,跳绳,捉迷藏。爷爷看着这条小河,绿色的垂柳,清清的河水,游来游去的鱼儿,还有那毛茸茸的小鸭子,在嬉戏玩耍。那一群群白鹅也在水里畅游,在河边迈着轻盈的步伐。一群孩子叫着,跑到河边捉蝌蚪,捉小虾,捉小鱼。看着看着,爷爷乐了,就高兴得唱上两句:我家门前有小河,河里鱼儿多,鱼儿快活,跳起一尺多,还有一群小白鵝,戏水戏绿波,鵝儿快活,昂头唱起歌。

过路的村民,看着这么高兴的老人,都和他打招呼:大爷,您好有福啊。爷爷说:有福。有福。村民说:大爷,您好开心啊。爷爷说:开心,开心。村民说:大爷,您看您,面色红润,每天都活得这么快乐,保证能活到九十九。爷爷说:九十九,九十九。村民说:大爷,您有这么好的儿媳妇,上辈子怎么修来的福哇?爷爷说:不是修来的,菩萨送的。

娘也是有名的善心人。有一年,附近的村子有个两三岁的小女孩走失了,孩子站在村头,咧着大嘴,呜呜地哭。娘走过去,亲切地抱起孩子,握着她的小手,问:你爸爸叫什么?你娘叫什么?孩子说:爸爸叫爸爸,娘叫娘。娘又问孩子:你是哪村的?孩子摇头。再问,孩子就哭了。娘把孩子抱到家里,拿出香香的窝窝头给她吃。这个孩子可能很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了,抓着窝窝头,就往嘴里塞。吃进嘴里的窝窝头,把腮帮鼓得高高的,眼珠子也都鼓起来。娘说:孩子,别着急,慢着吃,吃完了,奶奶再给你拿。孩子吃饱了,娘倒一碗热水,捧着,吹吹,晃晃,又搂着孩子的头,叫孩子喝。孩子吃饱了,喝足了,精神放松下来,就打哈欠了。娘又搂着孩子,抱到炕上,盖上被子,摸摸头,拍拍胸,口里念叨着:娃啊,睡吧,睡一觉就好了。娘对刘东来的大哥说:小子,你想法打听下这个孩子的大人。大哥就屁颠颠地跑回学校,写告示,把孩子的相貌、特征,写得一清二楚。再把内容刻到腊纸上,油印了厚厚的一摞,叫老师帮忙发到学校的各个班,又骑着自行车,跑了几十里路,在公路的大树上贴了一张又一张。那告示的题目是:找爹娘,新奇又惹眼,在大公路上,形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大哥终于找到了孩子的爹娘,亲自领着他们,来到自己的家。这孩子的爹娘看到了自己的女儿,拉着女儿哭,抱起女儿亲,又把女儿放到地下,摁着女儿的头,和女儿一起,跪在地下,给娘磕头。那头磕得娘泪流满面,也磕得整个村子前来观看的一院子人泪流满面。

都说好人好运,可是娘这样的好人,怎么就没有好运啊。

他看一眼院子里鸡窝里这些鸡。每次回家,刘东来都会看到娘在这个院子里喂鸡。娘抓起一大把的玉米撒给鸡,那玉米高高地飞向空中,大片地散开,落在地下,落在鸡们的身下。鸡们香甜地吃着,围着娘扑拉着翅膀,喳喳地叫着。娘一生很喜欢养鸡,家里这十几只鸡,平时娘不知道要数多少遍,不知道要叫多少遍。对这些鸡,娘就像对她自己亲生的儿女一样热心。娘在院子里追着这些鸡:咕咕咕!咕咕咕!还给鸡们说着话,吃吧,吃吧,吃得饱饱的,好给俺下鸡蛋。每次回家,听到娘那咕咕地叫鸡的声音,听到娘给鸡说话的声音,刘东来总是感到那么亲切。每次回家,看到娘一步步走到鸡窝前,弯下身子,到鸡窝上方,那几个鸡下蛋的草窝里,去拾鸡蛋的时候,他的内心里,就有一种充实感。现在刘东来却看着鸡窝发呆。

娘是他奋进的动力。在人生奋进的路上,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和挫折,只要想到娘,浑身上下就充满了无穷的力量,激情就会在胸中升腾起来,热血就会在每一根血管的小河中奔流。如今,刘东来想到娘得了这样的病就会死,没了娘,自己的头上,再也没有娘那温暖的大手。现在再看一眼自己的亲娘,刘东来满眼都是泪。

娘去住院,小妹哭天抹泪,要跟着去医院侍候娘。刘东来却硬是不让去。小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睁大眼睛泪汪汪地看着娘。娘搂着小妹,说:傻闺女,哭什么,你小哥不让去就不去吧,再说娘去了,几天就回来了,不会有事。小妹哪里会知道小哥的心啊。他和二哥给娘准备看病的钱太少了,这些钱大都是在长春汽车厂上班的大哥寄来的,还有二哥借来的。小妹哪里会知道,她亲爱的小哥不让她跟着去,为的是多省出一个人的路费,多省出一个人的住宿费,多省出一个人的饭钱。这话刘东来又怎么向亲妹妹说出口哇?!他不敢再正眼看妹妹,走到屋门外,在墙根下,蹲下身子,垂下头,瞅着地下灰黄的尘土,看着在微风中翻动的干草叶子,鼻子酸酸的,稀稀的黏黏的液体,从鼻孔里流出来,流到唇上,流进嘴里。他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甩在地上,甩在脚下,难以抑制的混浊的泪水,从眼里流出来。他张了张嘴,皱了皱眉,无可奈何地望着长空,手背在眼睛和鼻子上,抹了两抹,大把的鼻涕和眼泪,抹在脸上。他在心里说:刘东来,你这个无能之辈,你这个没出息的小子,你有什么资格当哥哥啊,你又凭什么做娘的儿子啊。亲妹妹啊,你为什么不骂小哥?你要是指着小哥的鼻子骂一顿,小哥心里也许会好受些。

小妹不能去,三哥却要去。三哥是赤脚医生,在省医院里有认识的人,爸爸要让三哥跟着去。刘东来和二哥、三哥就这样和娘上路了。

出村时,刘东来突然向小妹大声喊:小妹,你到龙华铁厂机床车间,找王小芳,叫她给我请假呀!

一路上,娘拉着刘东来的手,不停地说:儿啊,娘没事,娘不会有事的。再说娘老了,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有事也不怕。坐在飞奔的列车上,刘东来双手捧着脸,趴在紧挨着车窗的小桌上,紧紧地攥着娘的手,透过玻璃,一双发热的眼睛看着窗外:空中的大雁高高地飞着,哇哇地叫着,这声音,好凄凉。河里的鱼儿,静静地浮在水面上,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小河的水,没有了往日的清新和欢快,也是死气沉沉的,漂着满河的绿藻。田野里微黄的庄稼,低着头,像是无精打采的病人。一座座秃秃的山,显得那么荒凉和恐怖。娘不看窗外,只是看着刘东来。娘满是绉纹的脸上含着笑,娘那双眼里,充满着坚毅和钢强。刘东来在心里一个劲地为娘祝福:苍天啊,请保佑俺的亲娘,让俺亲娘的病是个能治的常见病吧,让俺亲娘的病能治好吧。苍天啊,只要让俺娘的病能治,只要让俺娘的病能好,就是俺当儿的福份,俺便有了擎天柱,俺往前奔着就有劲。苍天啊,要是这样,俺一定给你磕头。俺就是跪在地上给你磕上八个响头,磕上八百个响头,也甘心,也情愿。万一……去你娘的,别想……千万别想那个万一,别想啊,没有那个万一,没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