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快进村子的时候,刘东来看到街上有几个人,就在村边的高粱地里躲了一会儿。他把接送王强的小拉车和小拉车上的自行车、被褥,也推进了高粱地,像个小瘪三一样,蹲在地下,用力地抠着地下坚硬的泥土,流着一滴一滴的泪水。起风了,满地的高粱叶子,发出了乌拉乌拉的声音,像是哭声,又像在嘶叫着:娘的,丢人,娘的,丢人!褐色的,绿色的,粉色的蚂蚱,从草里钻出,瞪着绿中透着蓝色的玻璃球样的眼睛,扎着翅膀,像鬼一样,在刘东来的身边,跳来跳去。他捉了一只蚂蚱,气急败坏地摔死在地上,往高粱叶子上吐了一口吐沫,又随手拔起一棵地下的草,叼在嘴里,长时间地望着通向村子的这条小路。躲了很长时间,刘东来才从高粱地里,露出了一张耻辱的脸,向街上望了望,看到街上只有几个孩子在土堆旁玩,才有勇气往街上走。
这几个孩子,玩得很快活。有个男孩子,蹲在地下,在土堆上挖了一个窝,从卡巴裆里,掏出一个小东西,两腿叉开,小东西飞出一道弧形的水柱,带着一股热气,准确地刺进土窝里,又抓起几把土,把刺进去的尿盖上,伸出一双手,在窝里和起来。他和尿泥的动作,就和大人和面一样,点头,弯腰,身子不停地㨪着,两手不停地摁下,前后左右地揉。一边揉,一边嘿嘿地笑,眼里充满着期望的亮光。和好的尿泥,他在地上摔。小手高高举起来,胳膊用力甩起来,身子一起一伏动起来,泥在地上摔得啪啪响,泥点子飞溅到他挂满汗珠子的脸上。泥摔好了,他捏起一个个小人。
狗子推着小平车过来了。他在这个土堆旁往小推车上除土,可能是要泥房吧。刘东来就不敢往那边走了。但他能听到狗子和孩子说话。
狗子说:“这个泥人屁股下坐的是什么?”
男孩子说:“汽车。”
狗子说:“还真的像汽车。”
男孩子的鼻子里流着稀稀的鼻腚刮子,说:“他是大款,有很多钱。可阔了。俺娘说,长大了,要和这样的人学,做这样的人,才会有出息。”
狗子说:“你捏的这个不坐车的泥人,手里拿的是什么?”
男孩子扬起天真的脸,抹了一把流在脸上的鼻腚刮子,说:“是书啊,你看不出来吗?”
狗子说:“这个拿着书本的人,怎么还低着头?他是谁呀?”
男孩子把鼻腚刮子甩到地下,说:“他是一个代课老师,叫人从学校赶出来了。你看不出来吗,他的眼里还有泪。”
狗子摸着男孩子的头,说:“他就是咱村的师范生吧。”
男孩子仰脸看着狗子,说:“是,他就是刘东来。俺娘说,长大了,不要和这个人学,太没有出息了。”
狗子眯着眼,拍了下这个男孩子的脖子,说:“你小子把他捏的像个鬼一样,太难看了吧。他要知道,还不吃了你?”
男孩子有点害怕,说:“狗子叔,你别往外说呀。”
狗子又吓唬他,说:“我不说,这些孩子们会说。”
男孩子突然变得厉害起来,说:“他们说,我会揍死他们。”
狗子逗他说:“揍了他们,他们更会说。”
男孩子说:“说就说,我怕他个球啊。”
狗子就开心地笑,突然看到刘东来向这边走来,头低下,像做贼似的,推起车子,撒开丫子,急急忙忙往家跑。车上的土装得太满,跑得又快,淋淋拉拉的,那土弄得满街满过道都是。
刘东来也装做没有看见狗子,低着头,溜进家门。
一进家门,刘东来看到爸爸去喂猪,就接过爸爸手里的猪食盆子,去喂猪了。喂完猪,他就拿了一把锨,跳进猪圈,把猪圈里的粪,往外扔。脚踩锨上,蹬进粪里,左手摁把头,右手端把身,弯腰,屈身,弓腿,一大锨的粪,掘出来,身子轻轻转了九十度,又猛得转了一百八十度,粪就远远地甩到猪圈上面了。粪,一锨比一锨扔得猛,一锨比一锨扔得远。汗,流在脸上,流进他的脖子里,流到前胸和后背,流进裤裆里,又从裤裆里钻出来,顺着大腿流进猪圈的粪里。不一会儿,他就变成了个水人,猪圈里的粪,也奇迹般地在猪圈的上方,形成了大大的一堆。
平时爸爸干这活,得干上一天的时间。今天换了他,不到一个小时就干完了。
刘东来跳上猪圈,看着扔到圈上面的一大堆猪粪,看着被清理的干干净净的猪圈,抹一把脸上的汗,甩到粪堆上。他想:我长大了,比爸爸有力气,以后爸爸娘岁数大了,我要帮着爸爸娘多干一些活了。
扔完了猪圈的粪,刘东来看到爸爸坐在屋子里抽烟,就猜到爸爸早就知道这事了。
爸爸平时是不抽烟的,这一次爸爸可能是心里太难受,爸爸抽了很多烟,抽得满屋子都是烟气,满屋子都是烟灰,还在拼命地抽,好像那些烟里藏着解决问题的办法,只要不停地抽下去,办法总会找到的。
现在,爸爸终于停止了抽烟,狠劲地把最后一颗烟头扔到地上。
接着,刘东来就听到爸爸在院子里用力劈材的声音,那声音是暴躁的,狂怒的,滴着血和泪的。刘东来听得出,爸爸已经把所有的愤怒,所有的痛苦,都发泄到那些挨劈的木材上去了。
刘东来又看一眼爸爸有些苍白的头发,想起:
他小时候,爸爸经常推着带筐的土车子,把他放到车子的后边,去城里赶集。那时,他们家在村西水坑旁种了几畦菜,舍不得自己吃,经常去卖。有一次,那么冷的天,爸爸推着土车子,走了一个多小时的路,到城里去卖白菜。中午在集上,刘东来和爸爸吃着凉窝窝,就着大葱,蹲在满地都是垃圾的地上。爸爸一边吃一边哟喝:“卖白菜,卖白菜,又鲜又嫩的大白菜!”“多少钱一斤?”“一分钱。”“我要两棵。”“好好,我给您称。”爸爸把大葱和窝窝头,放到那么多尘土的菜篮子里,再用一根草绳把两棵白菜捆好,秤勾勾起捆白菜的草绳。随后提起秤上的绳子,挪动秤砣,秤杆高高翘起来,秤砣也稳稳地定在一个位置上。爸爸说:“您看,秤高高的,十二斤半,半斤的钱不能要了。给我一角二分吧。”买菜的给了爸爸一角二分钱,爸爸还向买菜的点头哈腰,表示谢意。然后,爸爸把粘满尘土的窝窝头,拿起来,接着再往嘴里塞。到了晚上,把一车子菜全卖完,爸爸好高兴,回家的时候,推着车子,很轻松,像汽车一样快。爸爸走起路来,还不停地哼上几句小曲,让刘东来觉得心里美美的。刘东来高兴了,也跟着爸爸唱。那时候,刘东来觉得大地万物、蓝天白云,都在爸爸的脚下,只要他想要,一伸手,爸爸就会抓到手里,放到他的怀中。
现在,刘东来再看一眼爸爸劈木头的身影,更觉得爸爸是真的老了,爸爸的头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完全变白了。从前,爸爸的头上,没有白发,一根也没有。爸爸的头发,怎么会说白,就一下子全白了呢。刘东来看着爸爸身上穿的那件上衣,沾满了尘土,沾满了草屑。爸爸的衣服,好久没有换了。爸爸脚上穿的那双方口的粗布鞋,右脚的那只,已经露着脚趾头了。
刘东来的内心里一阵凄凉,泪水又要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