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培养学生

程先生和陶芸先生联名写过一份遗嘱。这份遗嘱写好以后，程先生把我叫去，让我以证人的身份在后面签一个名。所以这几句话我在第一时间就看见了，当时我内心很震撼。因为在我心目中，程先生是一位成就很大的学者，他的学术成果水准非常高，但是你看他对自己的评价。他说，“千帆晚年讲学南大，甚慰平生。虽略有著述，微不足道”，他认为自己学术研究的成果是微不足道的。那么他值得欣慰的是什么呢？他说，“但所精心培养学生数人，极为优秀，乃国家之宝贵财富”。他认为他晚年在南大的十几年工作，最大的成果是培养了学生，他把这个看作比他本人的学术研究更重要。我当时看了真是大为震撼。我一方面觉得程先生对教书育人确实认真，老师的第一要义应该是培养学生，他对此领会得非常深刻，同时，我也觉得压力巨大。因为他说“培养学生数人”，我当然也在里面，但我觉得我不优秀。我想我们这些程门弟子，之所以还算一直努力，包括我本人，一直不敢松懈，主要的动力就是这份遗嘱。程先生对我们程门弟子寄予厚望，这与其说是一个评价，不如说是一种期望，他期望我们能够做得更好，能够继承老师的学术精神和学术事业。

我们看看程先生在南大的教学活动。程先生善于讲课，张伯伟老师、曹虹老师是南大中文系七七级的同学，有幸听过程先生讲大课。当时他讲的是“历代诗选”，他讲课时神采飞扬，可惜当时没有录像，我们是再也看不到了。由于年龄的关系，程先生讲了两轮大课以后就讲不动了，后来他就转而以研究生培养为主要的教学任务。1979年程先生开始招收研究生，我就是在那一年有幸成为他的弟子，还有徐有富、张三夕，我们三个人。我们当年报考都是偶然的，录取也是偶然的，我是其中最偶然的。我们成为程先生的弟子，真是前世的因缘。

下面说说程先生对研究生的教学方法。我们一进南大，程先生叫我们交三篇自传，白话文一篇，文言文一篇，外语一篇。我们三人的第一外语都是英语，就交英语自传。为什么要交三份自传？一是看看你的生平经历，二是检查你的语言文字功底怎么样，你会不会表达，然后再有的放矢地给你补课。程先生除了给我们讲课以外，对我们的课外学习也抓得非常紧。比如说，他要求我们一定要练习写诗填词，每个月要交几首诗给他。我当知青的时候曾胡乱写过一些绝句跟律诗，没想到程先生说要从五古入手。以前谁写过五古？我就硬着头皮开始学写五古。程先生还要求我们保持对当代文学的兴趣，关注当代文学的走向，因为古代与现当代两段文学是不能截然分开的。同时要关注艺术，最好学一点书法，爱好一点音乐，不要把自己弄得索然寡味。

程先生培养研究生，很多的功夫放在培养我们的学术功底上。第一，他的授课不是简单地传授知识，而是培育技能。他亲自为我们讲了两门课，第一门是“校雠学”。当时我们三个人听课、录音，下课以后分工整理出一份记录稿。其后程先生到山东大学去讲学，又讲了一遍，山大的研究生也有一份记录稿。两份记录稿都有油印本，后来就是《校雠广义》的前身。徐有富师兄毕业以后有志于此，开始对它进行扩充订补，最后就成了皇皇四大册的《校雠广义》。《校雠广义》当然是程先生和徐有富老师的学术专著，但是在当时，它的产生缘由是“校雠学”这门课的教学成绩汇报，是师生一起努力得出的一个教学业绩。第二门课是“杜诗研究”。他讲杜诗，都是讲专题，讲他对某个专题的思考。在程先生的指导和启发下，我与张宏生老师，跟程先生合著了一本书，叫《被开拓的诗世界》。里面一共收了11篇论文，都是关于杜甫的，内容都是程先生在课堂上讲到过的，或者启发我们进行思考的。这本书虽然现在可以看作是一本杜诗研究的论文集，但同时也是程先生讲“杜诗研究”这门课的一个教学汇报，师生一起来思考这些问题，最后写成了一本书。所以他的课真的是从传授技能、培训学生实际操作方面着眼的。

程先生花费心血更多的，是指导学生写学位论文。程先生指导的研究生人数并不是太多，他先后一共培养了硕士9人、博士10人，一共19人。其中有3人是重合的，既读硕士又读博士，所以程门弟子一共是16人。程先生指导了19篇学位论文，有些硕士论文后来成为论著，比如徐有富老师的《唐诗中的妇女形象》，后来就成为一本专著。张三夕的《宋诗宋注纂例》，后来也成为篇幅很大的专题论文。我的硕士论文《黄庭坚诗初探》没有成书，其中只有一章稍微好一点，后来就成为发表在《中国社会科学》上的单篇论文《黄庭坚“夺胎换骨”辨》。后面两届的，程章灿的《刘克庄年谱》、严杰的《欧阳修年谱》都成为专著出版了。程先生指导的博士论文几乎全部都出版了，我的《江西诗派研究》、张宏生的《江湖诗派研究》、蒋寅的《大历诗风》、张伯伟的《中国古代文学批评方法研究》、曹虹的《赋论》、陈书录的《明代诗文的演变》、程章灿的《魏晋南北朝赋史》等，都成为专著，其中颇有几种是学术界评价较好的学术专著。一个学生把学位论文写到专著的水平，老师不知道花费了多少心血。我们的论文，程先生改过的初稿上，红色的线、红色的字，不知有多少。程先生指导研究生写学位论文，真是一丝不苟，从选题到构思、撰写，他都有具体的指导。他并不直接告诉你结论，不告诉你怎么写，但他始终在启发你，“不愤不启”。所以程先生培养学生、教导学生，真是满腔心血，几乎整个的生命都扑在上面。作为一个老师，最主要的业绩不是看你本人写了多少著作，关键是看你的学生写得怎么样。程先生在这方面是我们的典范和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