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三支箭
于阗素以物产丰饶著称,后作为图伦碛西侧的军事重镇又被吐蕃经营数十年,仓廪不可谓不充实,可是对于当前仅仅千余规模的龙朔军来说,显然严重过剩。
没有人会嫌弃钱多粮多,然而于阗毕竟地处四战之地,周围强敌环伺,被尚在起步阶段的龙朔军意外占据,照吕植的话说便是“不啻于稚子怀千金于闹市之上”,不知哪一日就会得而复失,难以让张朔安心。
故此,在保证军队所需的前提下,张朔期望将多余的钱粮合理利用起来,石诺槃陁主掌的于阗粟特商馆便是尽快实现这个目标的关键所在。
“于阗富甲一方,听说库房内锱铢钜万,张舍人希望如何处置?”石诺槃陁摸着自己的卷曲的胡须,面色凝重,“要是将粮秣、金银等换成便携的钱,实不相瞒,即便是我,短期内也未必能找到足够多的渠道将之一次全部销完。”
张朔摇着头道:“无需萨宝费心,我的想法,无论钱粮还是物资,都转入你粟特商馆的仓库,烦请萨宝根据行价,折算成钱替我记在账目上。据我所知,你们粟特商馆遍布天下,而且账目互通,是吧?”
石诺槃陁是聪明人,瞬间理解了张朔的想法,用手指轻敲桌面,道:“原来如此,倒也不是不行......”
“之前,我从双渠的粟特商馆了解到,琼隆囊嘎为了支撑战事,在图伦碛周边各地的粟特商馆强行赊账,搜刮了大量的钱粮,致使众多粟特商馆都出现了周转上的困难。如果萨宝接受了这一批钱粮辎重,便可以替粟特兄弟们缓解燃眉之急,我也可以不再患得患失,一举两得,萨宝意下如何?”
“张舍人,不是我不爽快,只是你的货物数量颇巨,无论点计、搬运、仓储,还是其他善后事宜,都需要花费许多人力物力。更何况,此等偏财,风险极大,这个......这个......”
“让给你行价的二成利益,如何?”张朔心里透亮,不假思索提议。
“三成。”石诺槃陁眼神里流露出一丝狡黠,语气果决,“稳赚不赔的买卖,张舍人何乐而不为呢?”
“好,三成就三成。”张朔倒不婆婆妈妈,痛快地答应下来,“一言为定,就当交萨宝你这个朋友。”
石诺槃陁抚掌笑道:“张舍人说哪里话,这桩买卖达成,你与我从今往后便是盟友了。哈哈,这是第一件事......”说到这里,稍稍停顿,复言,“我来猜猜,第二件事,张舍人是不是需要我替你寻找援手?”
张朔道:“萨宝神机妙算,一猜就中。”同时寻思:“他人脉广通,打过交道的权贵、草莽等不计其数,自是大有经验。”
石诺槃陁摆摆手道:“过誉了,我虽然不知贵军接下来将作何行动,但想着贵军初来乍到,要在于阗立足,终归是外援越多越好的。”并道,“我希望能与贵军维持长久的盟友关系,自然也会替你们着想。”
张朔补充道:“我不但要援手,而且越快越好。”
石诺槃陁道:“这倒不难,但......但请求神明庇佑还需敬奉贡物,更何况请人帮忙。张舍人,我能替你找到硬手,可是打点的礼物......”
张朔竖起四根手指,道:“让你四成利,其中一成当礼物,任你支配。”
石诺槃陁喜笑颜开,赞道:“张舍人是真心办事的,我也不会怠慢。”接着道,“于阗往东,沙州西南地界,有不少嗢末军游荡,里头的部落首领我认识几个,关系到位,只要张舍人诚意足够,他们必然愿为贵军出生入死。”
“嗢末军......”张朔点头沉吟,不置可否。
“张舍人放宽心,这些部落多出自吐谷浑、青羌余部,男子从小与弓马为伍,民风剽悍至极,吐蕃人出征,经常征召他们。”
“只怕他们野性难驯,不好驾驭。”
石诺槃陁道:“凡事都有利弊,就看张舍人怎么权衡了。求快,这是上上之选。”
张朔思量片刻,微微颔首,道:“就如你所说,先征召他们吧。”龙朔军当务之急是兵力不足,先解决刚需,再考虑改善,“能召到多少?”
“最近一些部落在进行入秋转场的准备,我会尽力跑遍于阗南山北麓的大小部落,运气好的话,能得一千左右的骑手吧。”于阗南山即横亘在于阗与羌塘之间的群山,南面荒芜死寂,北面却多有绿洲草甸。
龙朔军当前马步军总共有一千五百左右,按照张朔的计划,军队开拔前,要在于阗再征五百人,凑到二千人,加上一千骑的援兵,便是三千兵马。神山堡还有千余于阗军队,双方联手,总兵力逼近五千,这便基本达成了当初自己和尉迟玄定下的扩军目标。
双方敲定了第二件事的细节后,石诺槃陁问道:“第三件事,我愚鲁,猜不到,还请张舍人明示。”
张朔回道:“第三件事很简单,对萨宝来说易如反掌。近日我听闻风声,南面的吐蕃本部似乎在集结兵马,意欲介入于阗等地,倘若此事为真,对我军的影响极大,萨宝消息灵通,务必替我打探清楚。”
石诺槃陁严肃了几分,应道:“此事我倒未曾耳闻,不过事关重大,交给我吧。”末了,询问,“这三件事,张舍人能等多久?”
张朔略略考虑,道:“至多十日,三件事都要办。”
石诺槃陁思索片刻,郑重说了一声“好”,随后从桌下的箭壶里摸出了三支箭,一根一根摆上了桌面。
张朔明白这是西域各族较为通行的一种誓言形式,最初源自突厥人。承诺者每答应一件事,就要将一支箭交给托付者,最后有几件事没办到,托付者就有权将对应数目的箭射向承诺者作为惩罚。
当然,这种誓言形式防君子不防小人,并不具备实际上的约束力,但在西域约定俗成,主要用以表示自己的诚意。
张朔按规矩办事,并不客气,将桌面上的三支箭收了。
正事商量完,张朔不多盘桓,立刻辞别。转出袄庙,不想已是夜幕低垂。
他与解把花、吕植跨马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回头看,袄庙中的火光透出穹顶,莹莹生辉。
与粟特商人结盟处理仓廪余财,是龙朔军的既定方略,可是替典合城等地的粟特人解围却在计划之外。吕植听到这个突发情况,皱着眉头,忧虑道:“主公,勿萨踵不是易与之人,他虽然帮助我军,却是看在尉迟玄的面子上。咱们如果阻止他去沙州打草谷,断了他的财路,他势必不快,一旦拒绝收手,场面就难收拾了。”
张朔信心满满,道:“军师勿虑,我会给他一个难以拒绝的理由。”
天童散出去的哨探暂时都没有回禀,为了摸清楚神山堡当前状况,也为了更好地应对即将到来的战事,张朔将城中诸事托付给了吕植、袁翼,自带着天童、解把花、鲍小禾三人亲自往前线侦查。这样的行动具有一定的风险,但却是军事统帅知己知彼的方式之一,唐太宗李世民便精于此道。
次日,张朔等轻装简行,一人双马,出了城穿过关厢地带,很快进入漫漫荒原,渡过墨玉河后,沿着河西岸向北缓行。
炎暑未过,天气燥热,解把花敞开衣襟,鲍小禾瞅见他里衬的白衣,开玩笑道:“老解,你倒是不嫌麻烦,虔诚得紧。”
解把花满不在乎道:“你懂个屁,我这是为大局着想。哼,等我军捱过了这一阵,老子也学那和尚还俗,脱了这身白破布。”
张朔道:“老鲍,你还别说,七郎如今身份特别,对我军意义重大。这趟出门,可万万不能让他有任何闪失。”
鲍小禾闻言,若有所思,再看解把花的眼神有了些变化。
油青的河水蜿蜒,及至天边。天童遥望前方,道:“一直走,约莫明日清晨能到神山堡。于阗本来遍地黄沙戈壁,幸亏被墨玉、白玉两河夹在中间,有水源灌溉,才能兴旺繁荣。可惜墨玉河往西,数百里再无大河,无论是郅支满城还是跋禄迦城,都不过一时兴盛,没能延续下来,逐渐荒废了。”
张朔慨叹道:“是啊,再见到大河,就要数疏勒东境的徙多河了。沙漠百姓,逐水草而居,于阗与疏勒之间的莎车、朱俱波、皮山等国相继消亡,这两地却能屹立不倒,自有理由。”
解把花满头大汗,用手扇着风道:“于阗土地肥沃,我看比北面的龟兹差不了太多,可是人口远远比不上龟兹,这倒奇了。”
鲍小禾戏谑道:“难道龟兹的男女,天生更会生养不成?”
天童道:“龟兹不单土地肥沃,还是图伦碛周边最主要的铁器产地,商贾云集,这点是于阗比不上的。”
张朔则道:“我留心观察过,靠近墨玉、白玉两条大河的于阗田地,确实有些颇为肥沃。比如王城以西墨玉河东岸的几块地,以及杰谢与白玉河之间的几块地,土湿地软,说能种稻都不为过。然而通看下来,于阗上下的田地有一大弊端,都被风沙阻断,一块块相隔甚远,细细碎碎的,很难统一耕作,更难管理,产量都不高。袁公有次与我聊起安禾庄的故事,说到他庄内曾有几块田地,单论肥力,可谓于阗之冠,只是因为孤悬在外,实在难以顾及,又不甚大,最后不得已忍痛放弃了。”
解把花道:“这样的田地,还得根据各自地利,用不同的方法夯实灌溉,打理所需的人力物力兴许还高过产出,养不了人的。”
鲍小禾摇着头道:“这么说,于阗也不是安乐乡,我看咱们索性在这里纵兵大掠一番,好处有多少捞多少,趁早撤走,另寻去处吧。”
张朔笑道:“老鲍又心急了。西域虎狼遍地,但凡有些价值的犄角旮旯,无不被瓜分殆尽,咱们能得到一个落脚地不容易,岂能轻易放弃。”转而道,“墨玉、白玉两条大河都是高山融雪汇聚而成,如此情况,在西域并不少见。我倒有个想法,或许能解决于阗田地零碎的现状。”
天童貌似很感兴趣,问道:“主公有何妙招?”
张朔道:“我知道在北庭的高昌等地,百姓会引出流进地下的天山雪水,将土地灌溉成膏腴之地。此法汉话叫做‘井渠法’,最早源自干旱炎热的波斯一带,用波斯语转音过来就是‘坎儿井’。”
解把花道:“于阗背靠南山,地势与背靠天山的高昌地势类同,说不准就能利用这个法子将旱地变作田地,从而将隔断开来的田地连成一片哩。”
天童抚掌笑道:“好哇,如果真的奏效,说不定咱那媲摩城的兵马就不必再顶着风沙,冒着丧命之险去打草谷了。”
这句话出口,触动张朔心事,询问道:“使者派去媲摩城了吗?”
天童道:“昨日晚间就出发了。”继而道,“主公放心,以我对乞利本的了解,主公的提议,他一定会答应的。”
将近神山堡,一行人连续路过几个村落,发现大不对劲。
这些村落全都空无一人,连同牛、羊等牲畜以及钱财粮秣都被搜括一空,但又不像荒废已久。张朔判断,大概是神山堡山雨欲来,尉迟玄与勃略师提前进行了坚壁清野的行动。
“尉迟玄这小子长得柔弱,倒有骨气,既然这么做,他想必下了坚持到底、不死不休的决心啊。”鲍小禾啧啧称奇,“之前还小觑了他。”
解把花疑道:“从痕迹看,村里人当时走得很急,莫非吐蕃人已经兵临城下了?”
天童道:“要是这样,放出去哨骑势必早就回禀了。以我之见,前线的状况也许比想象中更为复杂。”
四人打起精神,在距离神山堡还有十余里的地方略作休整,准备等天色变暗下来,借着暮色再接近打探。没想到,竟偶然遇上了回程中的一名哨骑。
根据哨骑所述,与预想中的情形相同,得知于阗王城失守的琼隆囊嘎没办法坐视不理,但是他并未直接放弃对疏勒的围攻,而是将近万人的军队一分为二,一半自己统带,留在疏勒,另一半即刻南下,收复于阗,这支军队的主帅正是他的心腹爱将,吐蕃六饰大虫皮勇将洛顿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