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军令如山
双渠地势平坦辽阔,守军寥寥,杨胡蝶设伏的破院处在边缘地带,人迹罕至,一番喧闹似乎并未引起附近百姓或者守军的注意。
张朔等人在正堂商议完下一步的计划后,尉迟玄自称劳累,先转入里屋歇息了,不与外人见。解把花和吕植分头出去办事,张朔自招呼鲍小禾和孙豹在院落中召集了所有马贼,仔细清点。
杨胡蝶死后,不包括张朔、解把花、鲍小禾、孙豹以及吕植,还留下五十八名马贼弟兄。其中老弟兄二十三名,新弟兄二十五名。
老弟兄至少落草三年以上,都是年龄在十五至四十岁的汉人男子,大体上一人一马,骑马技术比不得突厥人、回鹘人这些草原部落民,相较一般人倒也称得上极为娴熟了。他们手中的兵器大多是西域各国常见的直刀,有些唐军后裔还拥有家传的长矛或者弓箭,质量参差不齐。至于甲胄,一件也没有。
新弟兄就更磕碜了,如果不是孙豹带着,看上去基本和西域常见的穷苦百姓无异。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眼神空洞而无助,偶然有一两个拄着简陋的木枪、木棍,其余的手里能捏着块石头都算不错了。
鲍小禾看清楚了孙豹手下的素质,笑话他道:“老孙,不是我瞧不起你,方才如果不是长生及时叫停,你我两方真打起来,你会输得很难看。”
张朔道:“都是自家兄弟了,何分彼此。”
鲍小禾笑一声,道:“自家兄弟,和那些鹰钩鼻、绿眼睛的胡人吗?”
张朔肃道:“我们此番行动,若没有他们参与,也断然难行。”
“可......”
鲍小禾话刚出口,又硬生生咽回了肚里。
自从杨胡蝶死后,他似乎对张朔热络了许多,虽然嘴上还不像解把花、吕植那样奉张朔为主,可一旦与尉迟玄、孙豹产生分歧,遇上需要站队投票的时候,都会主动站在张朔一边,而且几乎不会再顶嘴了。
张朔知其人阴鸷现实,只看重自身利益,对他保持距离的同时,也会有意无意拿“自家兄弟”、“一同南下疏勒的伙伴”、“伽师城外的袍泽”等言语加以笼络。双方心照不宣,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关系。
张朔看到几个形销骨立的马贼,便问孙豹:“你的这些兄弟随身携带有多少口粮?”
孙豹窘迫道:“这些人都是我一路来临时招募的,大多是当地吃不饱饭的破落户,听说于阗王赏饭吃,才愿意跟我。”
鲍小禾嗤之以鼻,道:“你这不是兵,是叫花子、流民。饭都吃不饱,还怎么上阵杀敌。”
张朔又问:“老孙,要是他们喊饿,怎么处置?”
孙豹摇头叹气道:“杨老大说的,大好男儿,一点饿都受不住,怎能建功立业。有人喊饿,就饿着。饿不过了想跑,就打。打服了就不饿了,打死了也没人喊饿了。”
张朔无言以对,转问鲍小禾道:“杨老大随身细软在哪里?我记得他平时都带在身边寸步不离,里面定然有些好东西。双渠多有商贾,不如匀些出来,拿去换些粮食,也好过让弟兄们挨饿。”
孙豹喜道:“此言甚是!”
可是鲍小禾头摇得像拨浪鼓,直道:“没有没有,一分钱都没有。”
孙豹怒道:“胡说八道,我路上都看到了,定是给你这贪心的鬼独吞了!”
鲍小禾作无所谓状,道:“随你胡说,你现在去院里搜,搜得到就给你。”
张朔心知这样下去,双方情绪激化,不多时就又要上升到刀兵相见的场面,及时阻止了没有意义的争吵,说道:“老孙,你别着急,等晚点军师回来,自会为你解决吃饭的困难。”
孙豹听了,瞪着鲍小禾,却不再坚持了。
鲍小禾貌似有点意外,问道:“长生,你从哪里取得粮秣?”他心里清楚,张朔这几个人的身上并无余财。
张朔笑了笑道:“我自有办法。”
鲍小禾试探着道:“那杨老大的细软......咱们要不要派机灵的兄弟查一查,看看到底放在什么地方,以后也好拿来给兄弟们用。”
张朔摇摇头道:“算了吧,杨老大狡猾,估计不会留线索,与其浪费力气在这个上面,倒不如把力气留着挣前程。”
鲍小禾颔首道:“啊,是......是的......”
张朔随即吩咐道:“这院子虽破,好在够大,无风无雨,让兄弟们挤一夜当无大碍。弟兄们这几日都辛苦了,明日一早就得出发,你们各自带回去,让他们好好休息吧。”
两人迈步欲走,不想张朔忽道:“且慢。”
孙豹讷讷道:“咋了?”
张朔表情严正,道:“往神山堡这一趟,务必小心谨慎,但凡引起吐蕃人的注意,不仅咱们计划要黄,只怕最后死无葬身之地。你们各自约束手下,安安稳稳休息,切莫偷溜出去惹下什么麻烦。有违令者,斩之。”
“哦,哦,好的,好的......”
鲍小禾和孙豹连忙答应,竟然在同一时刻感觉到张朔身上散发出的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论手底下的人马,他们都远远超过张朔,但不知怎么,交流相处之际,均会不由自主地跟着张朔的思路走,变成了听命的一方。
他们其实意识到了这个情况,却也没觉得什么不好,毕竟有人出主意,指方向,自己不需要动脑,何乐而不为呢?
吕植在傍晚时分回到了破院,张朔见到他,问道:“事情办得怎么样?”
“还算顺利。”
吕植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见到了双渠这里的粟特商头领,好说歹说,答应给我们提供一斛十斗麦与二斛二十斗粟,马吃的草豆折半再折半,其余酪肉都没有。而且这些粮秣,算借给咱们,期限一月,月内免息。超过一个月,每月根据粮食的行价折算成钱,利息六分。”
张朔盘算了片刻,道:“本待是期望能争取半月的口粮,这么算来,只堪用十日......每月利息六分,着实高了......对方是怎么说的?”
吕植道:“粟特商说,近日征战,吐蕃人已经强行赊账采购了大批的军械粮秣,疏勒、于阗等地粟特商馆的账目都周转不过来,咱们如果再赊,这是最大的让步,还是看在人情的份上的......还说此去于阗,沿途多有草原牧场,让咱们的马多吃点野草,没必要加米加豆的好生伺候。”
人马缺乏钱粮,这是张朔一早就料到的局面。他的打算,是借由安拂耽延的能量,向粟特商馆求助。
双渠是疏勒和于阗之间的重要商路中转站,有粟特商馆而且规模颇大。从吕植的话可以知道,双渠的粟特商馆确实提前收到了安拂耽延打的招呼,但是现实状况估计和莫尔寺一样,计划赶不上变化,疏勒突然爆发战事,打乱了一切。
吕植道:“主公,小可嘴皮子都磨破了,那些个胡人态度强硬得很,半点都不肯退让。商人重利轻义,可恨!可恨!”
张朔点头道:“这些胡人在西域经营多年,必有自己的原则,不是轻易能说服的,咱们只靠安拂耽延的脸面,能拿到支持已经很不错了。”又道,“这一批粮秣,够咱们五十来人消耗十日,咬咬牙坚持十一二日也不是不可能,而从双渠到神山堡,路程大概在八日,换言之,咱们这次行动,时间紧张,绝不能出任何岔子......”
话未说完,解把花风风火火走了进来,连声呼唤:“长生!长生!”他腿上虽是一瘸一拐,行动倒还利落。
与吕植去粟特商馆寻求支援不同,张朔交给解把花的任务是打探双渠守军的部署,以免明日出发走错路,惊动对方,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解七,双渠的守军有异动?”张朔敏锐觉察到解把花的神情不对。
“双渠守军?算个屁。”解把花大摇其头,“我早就打探清楚了,全部的人马加在一起,不过数十人。嘿,你们敢信吗,偌大一个双渠,竟然只有数十人驻守,而且大多是老弱病残,咱们压根不用担心。”
“那么......”
张朔和吕植对视一眼。
解把花道:“出了点小乱子。”咽了两口唾沫,“老鲍手下有个小崽子偷偷溜出了院子,拿着不知哪里搞来的银镯子去敲西边一个寡妇家的门,要以银镯子为好处,换寡妇陪他睡一晚上,那寡妇不从,他就强要。”边说边摇头,“岂料寡妇的姘头就在屋里睡觉,醒过来就要与那小崽子拼命。我恰好经过,好话说尽,安抚了那寡妇和她姘头,把这事压了下去。否则事情闹大,就不好收场了。”
张朔闻言,当即脸色一沉,道:“那小崽子人在哪里?”
“让跪在院子里,老鲍应当来领人了。”
“好。”
张朔并不多说,转身就走。
“长生!”
“主公!”
解把花和吕植急急忙忙追赶。可他俩一个瘸子,一个书生,如何走得过大步流星的张朔。等到了院子才发现,不止鲍小禾,几乎所有的马贼们都冒头出来观望,毕竟这是漫漫长夜唯一可以解乏的热闹了。
孙豹一脸坏笑,道:“老鲍,你的人咋这么懂礼数呢?早早就拜年啦。”
鲍小禾对他的嘲讽满不在乎,左右张望,发现张朔的身影,立刻气势汹汹走到近前,质问道:“长生,这是怎么回事?”
张朔一脸冷峻,道:“此人趁夜外出,意欲侮辱妇人,若非解七及时赶到,必将酿成大祸!不杀他,不足以服众。”低头扫了一眼,跪着的人面熟,是马贼老弟兄中最小的一位,今年不过十六,自己还曾和他说笑过几次。
“我没侮辱她!我给她钱了!”少年马贼兀自不服,大声叫嚷。
张朔厉声喝道:“她没同意,你要强上,是也不是?”
“可......可我最后也没侮辱她啊!”少年马贼目中带泪。
鲍小禾将手搭在张朔的肩上,缓言道:“长生,你也是老弟兄,这种事司空见惯,往日杨老大都不会说什么。这小兄弟还算守规矩,怕闹出事,主动给了封口钱,是那寡妇和她的姘头不懂事。自家兄弟,不要较真。”
未曾想,张朔肩膀一抖,毫不留情将他的手抖落,盯着他双眼说道:“老鲍,这是两码事,白日咱们就站在这个地方,约定了什么来着?”
鲍小禾嘴唇动了动,叹了一口气。
张朔道:“咱们口口声声,说要小心行事,可是约束不严,却出了这档子腌臜事,我且问你,神山堡之行,你有几成把握?”
鲍小禾咳嗽两声,道:“咱们不是估计过了......”
张朔摇头道:“你我心里都清楚,神山堡之行,是咱们翻身唯一的机会,千重万重,不如周密谨慎来得重要,容不得半分疏忽大意。如若今晚之事重演,咱们此行必死无疑。你会将所有兄弟的前途和性命,交到这样的人手里吗?”
“说得好!”尉迟玄不知何时出现,拍起了手,神情激动,“侮辱我于阗女子的畜生,活该受死!这样的人,绝对无法成为我于阗王族的朋友!”
鲍小禾想了一会儿,道:“长生,不如这样,我当着你们的面,抽他一顿鞭子,不见血不停,你看如何?他是我们的老弟兄,这样做,教训给了,也能留着他的性命将功折罪。”
灼灼众目之下,张朔缓缓摇头,道:“不行,今日他必须以死谢罪。”
鲍小禾逼近一步,道:“长生,我给你面子,可你也别逼我太紧。”
张朔面不改色,道:“我没逼你。你今日可以放过他,但是于阗,你和你的兄弟是去不了的。”随即抵进一步,面沉如水,“你如果永远把自己当马贼,就一辈子只能是马贼。”
鲍小禾听罢,不由自主地退后了半步。
张朔“刷啦”一下将佩刀拔出,举到半空中。
鲍小禾低声道:“这事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
张朔不回答,紧接着寒光一闪,原本大哭着的少年马贼瞬间溘然无声。
吕植吓了一跳,但立刻反应过来,连滚带爬跑到张朔身边,扯着破锣嗓子朝众人高呼:“即日起,不受约束者斩之,有令不行者斩之,明知故犯者斩之,法不容情,绝无余地。从此,军令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