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王霸之业
灰幕笼罩,远近不时传起尖利的枭鸣与短短窃窃的狐鼠叫声。
鲍小禾松开双手,站起来的同时拔出那吐蕃武士腰间的刀,用刀锋对着吐蕃武士的前胸,厉声威胁:“别动,动就宰了了你。”
吕植望着前方山道上的成串火光,喉头翻动,紧张道:“咱们还不跑吗?”
张朔拾起吐蕃武士的火把,道:“不必,这里地势崎岖,想走也走不掉,况且来的或许不是敌人。”
吕植不明其意,目不转睛,等到终于看清来人状况,忐忑的心情登时缓解。
原来这突如其来的十余人并非吐蕃武士,而是一群老弱妇孺。
一位老者胡须花白,穿着吐蕃百姓常见的三角翻领长袍,拄着节杖走在最前面。他的身后,是几辆独轮的轱辘车,由几名妇女推着,车上绑着辎重行李,其中一辆上还坐着两名披头散发的孩童。
妇女和孩童的额、鼻、下巴、两颊等面部高凸部位都涂着朱红色的腻子,这是吐蕃人别具一格的“赭面”习俗。
他们都很疲惫,无精打采,想来是赶了很长时间的路了。
躺在地上的吐蕃武士大喊了几声,那些吐蕃百姓看着张朔等人,面色恐慌。看情况,拄着节杖的老者是吐蕃武士的父亲,几名妇女是他的母亲和妻女,另还有几个其他的亲戚。
两名孩童见自己的父亲被打倒在地,吓得哇哇大哭,推车的年轻妇女赶紧捂住他们的嘴。
“啧,一窝子吐蕃人。”鲍小禾一口唾沫吐在那吐蕃武士的脸上。
张朔眉头紧皱,暗想:“如此,倒不像是吐蕃的斥候。”转用吐蕃语问那吐蕃武士:“你从哪里来,要往何处去?”
吐蕃武士答道:“我从羊同来,要去碎叶城。”
羊同,是吐蕃核心区域之一。
张朔再问:“去碎叶城,最好走的是五俟斤路,你怎么走这条小路?”
吐蕃武士不吭声。
张朔思量一番,乃道:“哦,是了。吐蕃内乱不休,你是逃兵。”
鲍小禾破口大骂:“就是你们这些吐蕃猪狗,侵占我唐人土地,祸害我唐人百姓。老子虽然不是大唐的兵,身体里流的却是唐人的血,定要让你血债血偿!”说着,手臂肌肉一紧,当场就要把刀刺下去。
“且慢!”
张朔眼疾手快,握住鲍小禾的手腕,强行将他制住。
另一边,吐蕃百姓们手足无措,或跪或躬,泪如雨下。
鲍小禾一怔,喝问:“你他娘的想干啥?”
张朔轻轻摇头,道:“他如今不在行伍,滥杀无益。”
鲍小禾怒道:“滥杀?吐蕃人杀我同胞,我杀吐蕃人,天经地义!”又朝那吐蕃武士怒喷,“我要先割他的脖子放他的血,然后让他睁大眼睛,看着他的父母被我勒死,他的妻儿被我绑在车上推落悬崖,在忏悔中流干全身的血坠入阿鼻地狱!”
张朔毫不退让,肃然道:“杀我同胞者,不光吐蕃人。远的不说,就说葛逻禄人,前日在热海边牙帐,你怎么不当场将阙律啜杀了?即便你今日将这些吐蕃人碎尸万段,连小孩也不放过,对我大唐,有何助益?”
鲍小禾气得嘴唇嚅嗫,却说不出话。
张朔正声道:“我也是唐人,我也要报仇,可我们不该选择拿这些弱者来彰显自己的勇气。老鲍,你相信我,终有一日,我们唐人会用让所有部族心悦诚服的方式,重拾属于我们唐人的荣耀!”
吕植也道:“老鲍,把刀放下吧。”
鲍小禾没辙,收起刀,恨恨不已道:“妇人之仁,你会吃苦头的。”
吐蕃武士从地上爬起来,瞪着张朔大喘着气。他浑身灰土,额头破皮流血。
夜色深沉,远山的黑暗中,这时候忽而浮现众多火光,人影在明暗之间起伏憧憧,吵吵嚷嚷,至少有数十人举着火把来到。
“主人在这里!”
当下十余名吐蕃汉子先到,将张朔三人团团包围,看到那吐蕃武士受伤,个个咬牙切齿,满脸仇恨。从他们说的话能够判断出,那吐蕃武士是他们的主人,他们应当都是那吐蕃武士的奴仆“庸”。
不多时,火光大盛,照亮了半片山岭,更多的轱辘车和妇孺接踵而至,原来不止那吐蕃武士和他的家人,这是一个吐蕃贵胄家庭在举族迁徙。
强弱之势逆转,那吐蕃武士走到张朔三人面前,昂首而言:“没想到在这里也能遇见唐人。”接着对鲍小禾道,“你说得没错,我吐蕃人和你唐人恩怨百年,不共戴天。如果这次换我先发现你们,我也会将你们统统杀死。”
吐蕃奴仆们跃跃欲试,吕植表情绝望,鲍小禾看着张朔的眼神幽怨,似乎在懊悔不该放弃吐蕃武士及其家人这些最好的人质。
“不过,你是一个特别的唐人,你没有杀我。杀我需要勇气,不杀我则需要更大的勇气。”吐蕃武士继续说道,目视张朔,“我虽离开了故土,但仍有身为武士的光荣。杀了你们,在我的孩子眼中,我就再没有光荣可言了。”
他说完,将手一举,吐蕃奴仆听从指令,都往后退了几步,让开道路。
吕植和鲍小禾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相顾错愕。
“唐人,走吧。沿着这条小路往南走,有一座破旧的烽堠,可以藏身过夜。我们在里面放了一些牦牛肉干提供给其他行人,足够你们充饥。”
吐蕃武士招了招手,从鲍小禾手中拿回了自己的刀,浑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带着奴仆大跨步走了。
轱辘车从身边陆续经过,张朔看去,颠簸的车身上,两名孩童紧紧抓着扶手,用还带着泪花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望着自己。
夜色中,居然又断断续续传来了那吐蕃武士哼唱的曲调。
吕植如释重负,还是双腿发软,心中戚戚道:“好在那吐蕃人讲道理。”
“啧,怪事,怪事......”鲍小禾嘴里嘟囔着,“吐蕃人竟然没杀咱们。听他说的,还担心咱们夜里受冻挨饿,给咱们指了去处。”
“吐蕃人也是人,不赌一把,怎能化险为夷。”张朔依然冷静。
吕植大吃一惊,连声问道:“莫非你早知道那吐蕃武士还有同伴,特意留了那吐蕃武士一命?”
张朔摇着头道:“我又不是千里眼,怎么会看到你们看不到的东西,只是未雨绸缪,多想几步,为咱们预先留一条后路罢了。”
“留一条后路......此话怎讲?”鲍小禾不明所以。
张朔缓言道:“我早先观察,那吐蕃武士一边走一边记录山川形势,便猜想他大概并非孤身一人,就如同安拂耽延给咱们的舆图一样,为的是给后续行路的伙伴们提供参详......”
鲍小禾忍不住插话道:“他的家人不就在后头,还需什么参详?”
“未必。”张朔往下说道,“那吐蕃武士身份不低,不知你们是否注意到了,织在他臂前的褐布上缀有一枚黄铜材质的扁平徽章,说明他在吐蕃的身份是黄铜告身。这般身份,家族成员和奴仆不会少,哪怕要迁徙别居,也只能分几批行动,否则一来动静太大,二来难以管束。”
吐蕃贵胄以告身来区分身份地位,有些类似唐朝的官服和绶带。第八等为红铜告身,持红铜告身以上的武士,才被视为吐蕃社会的上层。
那吐蕃武士佩戴的黄铜告身为第七等,比红铜告身还高一等,此前应当是一名立有战功的吐蕃军官。
鲍小禾咋舌道:“不是你说,我还真没发现。”
“那吐蕃武士有家养奴仆,敌众我寡,山路难行,一旦狭路相逢,咱们无论死战还是逃跑,都是下下策。我们单杀他一个,除了泄愤,无济于事,要是激怒他的家人和奴仆,反而不妙,倒不如化敌为友,赌上一赌。”张朔道。
吕植恍然大悟,道:“刚才那吐蕃武士说你有勇气,指的是这个。”
“我本来打算,打晕那吐蕃武士,挟持突围而出。”鲍小禾兀自不服,但看了看周遭黑暗和陡峭到难以跑马的山路,似乎自己都感到不切实际,于是换个说法,“哦,或者直接抢了他的孩子抱在怀里跑,这样更方便。”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张朔苦笑不迭,“而且你切莫小看吐蕃人。吐蕃人生性酷烈,我们汉人常说‘虎毒不食子’,在吐蕃可没这样的伦理纲常。父杀子、子弑父比比皆是,那吐蕃武士重视荣耀,你在他的家人和奴仆面前用幼小的孩子要挟他,必然适得其反,他宁死也不会低头的,他的奴仆和族人也会与你不死不休。”
吕植点头道:“正是,哪怕能逃出生天,事情闹大,咱们这趟于阗之行,也就黄了。”喟叹数声,“如此看来,这次几乎就是死局,主......长生,好在你没有伤那吐蕃武士的性命,从死局中找出活路。”
鲍小禾难以置信,自言自语道:“短短时刻,居然能考虑到这么多......”随即发问,“长生,那么你劝我别杀那吐蕃武士的理由,都是现编的?”
“那都是真心话。”张朔并不多说,牵过马,“继续赶路吧。”
三人根据吐蕃武士提供的路线,果真找到了那座烽堠。这烽堠坍塌了一大半,几乎看不出形制,只有极小的空间可供休息。
是夜风雪呼啸,外面飞沙走石如同鬼蜮。三人生起火堆、吃了牦牛肉干,勉强捱过一夜。第二日再走,路上都铺满了细细的霜雪。
吕植愈加感到张朔的决策正确,不住赞叹。鲍小禾则明显沉默了很多。
三人翻山越岭,在第三日的正午横穿了一条浑浊的小溪。
张朔按着舆图,道:“这条溪就是葫芦河的源流,前边还有葛罗岭等高山极为险峻,倘若再走山路,凶吉难测。”
吕植一想到这些天的凄风苦雨,叫苦不迭,道:“还有其他路走吗?这些山路又险又狭窄,马匹不能骑还得让人照顾,好不麻烦。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我看和这里比,恐怕要退位让贤了!”
张朔想了片刻,道:“咱们现在折向西行,可以转回五俟斤路。五俟斤路前半段靠近突厥地,吐蕃人的防备极严,堡垒密集,我们已经绕过去了,接下来不如直接走五俟斤路,可以更快到疏勒。”
吕植和鲍小禾都没有异议,三人临时调整计划,只用了一日光景,就到了五俟斤路,在山谷中骑马赶路。沿途零星遇到几个吐蕃人的墩台土垒,却都是人去楼空,想来其国内乱,边防守备大部分都松弛空虚了。
复行两日,眼前的景色慢慢从河谷草甸或者连绵雪山变成了沙土漫天的荒漠,人烟绝迹,广袤苍凉。
张朔一路将山川地貌记在心中,暗自思量:“吐蕃从立国之初,就极力寻找扩张的方向。从地理上看,无疑是东面大唐的河湟之地更容易触及,是以那边从来都是吐蕃的主战场。西域也是吐蕃极力想介入的地区,早年不惜征服大小勃律国,从西边绕远路进西域,可毕竟劳师远征,无法长久支持。”
又想:“攻占于阗、疏勒等地后,吐蕃能够从北面的羌塘直上于阗,进入西域,可听说这条路也无比艰险难行,更别提再从于阗北上,经过疏勒去到七河之地,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何吐蕃人要和葛逻禄合作,共治西域了。”
思及此处,不由心中一动:“于阗对吐蕃来说极为关键,失去于阗,就等于断绝了吐蕃在西域的影响力。而且于阗地理自成一体,西边是葱岭天险,道阻难行。向北守住疏勒,七河之地以及图伦碛北方的突厥人都被阻挡。向南守住连接羌塘的孔道,就能遏制吐蕃人。向东却可以通过图伦碛南方的绿洲,连接沙州、瓜州乃至陇右河西之地,实在是王霸之业的所在。”
最后不禁心潮澎湃:“我一定要拿下这片土地,作为实现志向的第一步。”
三人在风沙中穿行,到了午后,终于进入疏勒的地界。
“莫尔寺......法喜禅师......”
张朔还在考虑后续的行动,鲍小禾驱马登上一处小土丘,眯着眼眺望了许久,旋即说道:“乖乖,二位,莫尔寺怕是去不成了。咳,疏勒城那边,好像在打仗......”
但见天边无垠的荒漠上,一股股狼烟与黄沙缠杂交错,遍天弥漫,方向正是疏勒城所在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