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宴无好宴
在哥舒丹珠的引领下,张朔一行人深夜达到了位于热海南岸的阙律啜行帐,这里地势较高,交通便捷,距离西北面的叶支城和东南面的贺猎城各十五里,远远就能看到冲天的营火耀白了半边天。
行帐外头,有一块被石头圈起来的平地很醒目。圈内的野草都被拔除干净,光秃秃的泥地上矗立着一间屋子。屋子周边,还分布着不少半人或齐人高的石人像,表情装束一如活人,雕刻精细、惟妙惟肖。
“这是阙律啜设父亲的坟茔。”安拂耽延举鞭遥指。
突厥人习俗,有身份地位者死后进行火葬,然后会专门建造房屋供奉纳骨盒以及死者生前的画像。陪伴房屋的那些石人像叫做杀人石,全都是死者生前所杀有名有姓的强敌,杀人石越多,死者的一生越成功。
与汉人将墓地视为不祥的阴晦之地不同,突厥人认为墓地是彰显家族丰功伟绩的荣耀之地,所以阙律啜设宴在此,可见确实诚意十足。
数十辆盖着牛皮的毡车前后相接,环绕行帐。这些毡车移动时可以当作毡帐及其他用物的载具,不动时也可以充任防御用的屏障。
行帐周遭有谋落部军士层层把守,大门朝东,门前插着一根镶有黄金狼头的旗,旗上绘有一头扑食的猛虎,这是谋落部的图腾。旗边燃有巨大的篝火。火焰熊熊,将四周照得透亮。
安拂耽延抚须道:“牙帐东开,用以敬奉从东方升起的太阳。阙律啜设虔诚至此,一定能得到上天眷顾,成为葛逻禄真正的主人。”
“怪不得安拂耽延与阙律啜亲近,看来阙律啜也是拜火教的信徒。”张朔看在眼里,暗自嗟叹,“西域不仅部族繁杂,各种教派也是数不胜数。部族之仇加上教派之争,实在是乱上加乱。”
“哈哈哈哈!朋友们终于来了!”
张朔等人刚刚下马,爽朗的笑声就从行营大帐传了出来,阙律啜脚步生风,张开双臂,很快走到了篝火边。他这次戴了一顶金冠,冠上有两翼神鸟,鸟眼镶嵌红宝石,光彩夺目。
“见过大人!”
众人行礼,阙律啜微笑点头,从随从手中拿了一只装满油的陶碗,嘴里默念着什么,而后将陶碗中的油洒进篝火。
篝火登时光焰燎动,滋滋作响。阙律啜双手举天,喊道:“带来光明的火之主,请赐福于我,赐福于我的朋友......”一连喊了好几遍才停下。
安拂耽延同样高举双手,高呼:“哦!阿胡拉马兹达之火。哦!善的造物,伟大的神......以主之名,愿施恩的主赐福虔诚的阙律啜,赐福善良的谋落人......火之主光明永存......”
随行的粟特人无不下拜,只有张朔、鲍小禾、吕植以及哥舒兄妹等少数几人依然站立,余勒都思则带着蒲儿远远避开。
仪式结束,红光满面的阙律啜站在帐门处邀请众人进帐入宴。
众人依次从阙律啜身前经过,轮到张朔时,阙律啜握住他的手,笑道:“猛哥,有胆量的唐人,我们又见面了。”态度极为热情。
张朔尴尬笑了笑,道:“大人,幸会。”
阙律啜目光炯炯,手上用力,仿佛完全忘记了不久前的龃龉,歪着头认真道:“今夜你是我们谋落部最尊贵的客人,谋落部的羊供你享用,谋落部的酒供你痛饮,谋落部的姑娘为你暖床!”
张朔点头如捣蒜,敷衍了几句,赶紧进门。
行帐虽然临时建立,但占地甚广,帐内空间极大。阙律啜坐于最上首的镶金胡床,张朔等客人以圆弧形排布席次,分别坐在自己的毡垫上。中间空出一大片地方,作为表演节目的场地。
阙律啜拍拍手,粟特乐师弹奏乐器,立刻有谋落部的仆从碎步疾走,为客人们献上马奶酒。
突厥人的酒器叫做大罗便,形似牛角,但更加粗短。张朔将淡黄绿的马奶酒一饮而尽,只觉入口酸辣,回味却甘醇带着奶味,口齿留香。
喝了几轮酒,谋落部的仆从又陆续献上酪肉果点。接着,几名宽袖上衣、轻纱长裙的舞女翩跹来到中央,和着粟特乐师的琵琶、箜篌之音跳起了胡旋舞,宴席这才算正式开始。
阙律啜手持大罗便,对着安拂耽延致意,道:“安拂耽延,我的朋友,我要与你对饮。你是我的耳目,没有你,我就会失明聋哑。”
安拂耽延爽快地喝了酒,阙律啜转向哥舒真金和哥舒丹珠道:“处半俟斤部,老哥舒的孩子,我的朋友与亲人,我要与你们对饮。你们是我最锋利的弓箭,助我消灭最顽固的敌人。”
哥舒真金严肃道:“处半俟斤部精锐此次尽数到来,专供大人驱驰。”
阙律啜叹道:“老哥舒是我最好的安达,每次我有呼唤,都全力支持我。今夜我阙律啜对着帐外的圣火发誓,只要这次击败踏实力部,俱兰城以西的所有草场,全都归处半俟斤部所有。”说到这里,再伸出五根手指,“另分踏实力部五百帐,送给处半俟斤部为奴。”
哥舒真金和哥舒丹珠对视一眼,喜道:“多谢大人。”
“这阙律啜喜怒难测,翻脸比翻书还快,然而说起话来不管有没有着落,倒都是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确是枭雄本色。”张朔看着对面推杯换盏,暗自思忖,“谋落部要和踏实力部开战,安拂耽延和哥舒兄妹看起来都对他很有帮助,如今我也位列席上,不知道阙律啜要我怎样?莫非真看上了我唐人使者的身份?”
“哦,处月部的夫人,你好。”阙律啜看着余勒都思,露出笑容,“余勒都思,是星星的意思。你的眼睛,和天上的星星一样美丽。”
余勒都思从头到尾都沉默不语,身前的酒水食物,也碰都没碰,这时候不得已回道:“谢谢大人款待。”脸上却不见丝毫喜悦。
“处月部......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号了。”阙律啜继续说道,“草原上分分合合,当年的处月部,现在成了炽俟部、沙陀部......”
余勒都思忽然打断他的话,道:“就算炽俟部、沙陀部如日中天,处月部的名号,也永远不会消亡。”语气格外坚定。
张朔心想:“她一向沉稳,怎么这会儿有点沉不住气了?”
“哈哈哈哈。”阙律啜显得有些意外,左顾右盼自己笑了起来,“来,夫人,让我们饮酒,祝福处月部。”
“大人,抱歉,我不能饮酒。”余勒都思摇头道,“大食法教义。”
阙律啜脸一沉,好生不悦,安拂耽延察言观色,及时岔开话题,道:“大人,别怠慢了猛哥兄弟。他这次不辞辛劳特意赶来,可要大展身手呢。”
张朔闻言,主动起身道:“大人盛情,我心感激。”先将自己大罗便中的残酒饮毕,接着满上相敬,“来,大人,我敬你。”
岂料阙律啜不但不接,反而放下了大罗便,板起脸来。
“不好,难道是我不懂谋落部礼节,触了霉头?”张朔心里奇怪,目视安拂耽延,但见他仍然面带微笑。
“唐人,你看到了,我阙律啜的宴席,只为亲友准备。我把你当作贵客,可是不知道你有没有把我当作朋友。”阙律啜声如洪钟,“现在我问一个问题。答好了,你就是我的朋友,我饮酒。答不好,俱兰城外失去的面子,我要在今夜找回来。”
“好一个下马威。”
阴晴不定是强权者驭下的手段之一,张朔早猜到以阙律啜的性格,绝不可能这么简单放下往日龃龉,他也早就猜到,今夜宴无好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