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房主
西北仪器零件厂行政楼。
陆海规规矩矩坐在会议室里,规规矩矩双手给石河递上一套不厚,但数字好看的资料,他不错的素质让零件厂参会的代表很有好感,他没有想象中颐指气使的霸道总裁样,他的威严里更多带着礼貌。
石河看了眼文件上的数字,又递给赵辉,让他们轮流传阅,对她来说,细节没什么可看的,比起其他人关心的钱,房和安置计划,她更关心陆海这个有意思的人,现在的他和被梁珍妮气得急赤白脸的样子大不一样。
会装,长海的人都挺会装,石河想起梁珍妮也是这个装模作样的德性,她不无揶揄的讽刺道:“长海集团不打无准备的仗,传闻没错,陆总地都没拍,就冒着违规的风险来跟我们谈动工的事,我该夸您未雨绸缪还是知法犯法?”
众所周知,开发商不可以直接和被拆迁户签补偿协议,各项条例中明令禁止开发商介入拆迁,石河好奇陆海这么做的原因,更想从他回答的蛛丝马迹里得到梁珍妮前后矛盾的真正原因。
陆海好脾气地笑笑,见怪不怪地说:“您是怕长海履行不了征收补偿协议,被拆户没有救济途径吧?这个你放心,其实现在有的是开发商介入拆迁,毕竟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嘛。规定是为了保护你们的权益,我也一样想保护你们的权益,不放心的话我们可以签补充协议,不需要等拆迁,从长海拿到地块即日算起,补充赔偿直接到达,在动地前这笔额外的钱全部到位。”
“你这么确定这块地你能争到?动工会我也参加了,有意向的企业不止你一家。”
“所以我才比其他人更早来拜访啊,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勤能补拙。”陆海的笑透着狡黠,他问其他人,“看得怎么样了?竞地的补偿是大头,可我这补充不比大头小,钱从公的还是私的账户划说白了出钱的都是长海,一次拿双倍只有长海能做到,风险不用你们担,还有什么问题?”
“没问题。”别说职工代表了,就连赵辉这种开始有诸多担忧的人在见到钱数时也没任何反对的理由。
只有石河不为所动,她还在怀疑陆海的目的:“为什么?市场行情不好,这么大手笔真能稳妥?”
“就是为了稳妥。”陆海看了看周围,赵辉识趣地将大多人请出会议室,只留下他和两名职工代表陪着石河,陆海见状实话说,“竞标的事我只有五成把握,但你们如果配合我,拿下这块地我就有八成把握了。”
“你要干什么?”石河有些猜出来他的谋划了,很难不质疑,“怎么,想让我们制造点儿影响稳定的社会事件?”
陆海鼓掌,有话直说:“石厂长大智慧!这个项目是顾市长上任后的第一个大型重点项目,他肯定不想项目出纰漏,所以我呢是希望只要这件事交给长海就能办妥,如果不是长海过手,纠纷啊,上访啊,暴力安置一类的社会事件你们就随心随性做做就好,反正底下等接盘的还是长海,少不了你们的。”
果不其然,石河猜对了:“原来这些钱是考验忠诚的,但是我们厂内没商量好的事外人不好劝。”
“明白,当然明白,我欣赏的就是咱零件厂的凝聚力。”陆海老道地凑到四人面前,纠正石河的观点,“格局放大,世上的忠诚不是对事的更不是对人的,考验向来只是人心对钱的忠诚,只有钱不会背叛人。”
说完私密话,陆海又将外面的人请了进来,开始介绍项目、发展规划和对原厂职工各种创业补贴和买房折扣,在他的蓝图里,连厂领导们担心的职工未来生存方式都给设计好了。
石河不尴不尬地点头应和,如今陆海给出的条件比之前职工们想要的还多,她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她看似淡定听着,其实心急得火烧火燎,陆海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快速开建,铲平了所有阻碍,拿到地就会动工,他绝不容忍延期,那么库管所在的枯宅怎么办?
陆海的到来让厂里人都很兴奋,他走后,赵辉拉住石河说:“我看这个长海的总经理靠谱,我们最担心的后续问题人家全给想好了,答应他吧,咱也快退休了,这是重点项目,就算给他当枪使咱也不亏。”
见石河没出声,赵辉以为石河在陆海高出天际的条件中终于动了心,于是高兴地计划道:“第一步,先把这些年留着但是压根没人回来的房子给收归了。”
石河猛地站起,几乎是尖叫了:“不行!”她又很快冷静下来,在办公室来回踱步。
“你,还好不?”赵辉被石河一嗓门吓得哆嗦。
石河摇头,顺了顺语气才说:“没事,我的意思是收房的事可大可小不能妄下决定,这些年打工的人多,一走就是一整户,走了没消息也正常,人难找不代表死了,总不能人家回来发现家被刨了。”
“嗐!我当你担心啥,刨就刨了,房钱都没还上,说白了也不是他们的。”
赵辉讲的是事实,可就是事实才令石河更忧心,她试探着说:“总有特殊的,比如肖亮家交了一半钱,这几年断了,那房子算谁的?老钱家,人回来了,钱不够,咋整,还能不让他住?还有危桥的楚娴,老工段长白柳,哪个不是特殊情况。”
石河说出这些人名的时候使自己尽量声线一致,让人难以发现她讲不同人名时情绪的波动。
赵辉咂咂嘴,也心烦:“这几户真是老大难,尤其那个楚娴,又不是厂里人,刚巧赶上买断福利房时候她老公的外爷,咱那老库管给死了,小夫妻俩时间掐得好,搞着算作继承,占了个大便宜,结果钱没给完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老厂长也是看她家困难,好心好意把房糊弄着给她家留了,可人家又走了,多少年也不回来,给咱丢了个屎勾子,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什么玩意儿!”
赵辉的话让石河心里直打突突,她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赵辉居然还能对过去厂里的职工家庭情况如数家珍,他是个好办公室主任,却让石河更担心了。
“再问问,别急。”石河说这话的时候声音轻软,不自觉地怯。
赵辉还在兴奋中,没注意石河状态的变化,他只想赶紧解决这几个拖延许久的麻烦,只好说:“行吧,都是厂里出去的,打听到一个,一串子就问出来了,找着签着清退着,楚娴那几个特殊的也得找,一起开始齐头并进。”他还耍宝似的做了个向前奔跑的姿势,石河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先问问大家意见,凡事不可能只有利没有弊,别被搞房地产的给骗了,对不起旁人也不能对不起咱自己人。”
赵辉向她竖了个大拇指,极力点头:“你说得在理。”
下班后,厂里只剩石河一个人,她打开档案室,第几百次地抽出库管房的情况档案,楚娴的名字出现在住户信息的其中一页里,后面附着她的结婚证复印件,夫妻两人的照片已经模糊不清,但依稀看得出是两张年轻清秀的脸。
石河抽出楚娴的信息页,她的一生孤独寡淡,档案都比其他人的都简单,没有特别的说明,也没有复杂的身世,更没有奖惩记录,薄薄一张纸就写完了她的前半生。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楚娴出生于百安周边郊县,楚家父母早逝,她被大她十岁的哥哥养大,并在七十年代中期初随哥哥远赴广州打工,楚娴15岁时考上广州一所中专的护理专业,却在上到第二年的时候,哥哥死在工厂的产线事故里。老板欺负她年纪小,只给了她哥哥一个月的工资算作慰问,楚娴无奈辍学打工养活自己,20岁那年遇上了来广州打工的同乡,泥瓦匠陈树生,因为年纪相仿身世相似,两人相依相伴,一起奋斗三年后带着积攒的一万块钱返乡结婚。
楚娴夫妇返乡的契机是因为这里有陈树生继承的房子,他的外爷是零件厂最后一位库管。
陈树生初一时父母一年内前后脚去世,他跟着外爷生活三年,眼见厂里效益落后工资减少,陈树生放弃上高中,在朋友的介绍下跟着泥瓦匠师父到广州打工。库管去世时正赶上九四年零件厂开始改制,因为老库管生前第一批签了认购房协议,加之那房子紧挨库房远离十栋楼,居住环境一般,厂里收回也没人要,于是厂长和陈树生一合计,付房款时直接由他继承外爷的院子。陈树生心疼妻子半生飘零,在登记房产信息时痛快地只写上了楚娴一个人的名字。
然而两人前半生的坎坷却只换来一年的快乐光阴,婚后第二年,楚娴怀孕,陈树生在翻新房屋时从屋顶头朝地摔下,摔断了脖子导致全身瘫痪,楚娴因打击和照顾病人的劳累没多久便流产了。1994年秋,陈树生去世,楚娴离开了一个亲人都没有的零件厂。
夫妻俩都不是厂里职工,住的地方又远离家属区,他们刚回来时四处打工早出晚归,向来不怎么和厂里人来往,陈树生受伤后两人更是深居简出,这对夫妻的住户档案空洞无物。早些年石河打探过楚娴是否还有远在外地的亲戚,可是她和哥哥离开得太早了,关于她的有效信息少得可怜,整个石家寨村区域,能与她还算有过不多交流的只有十栋楼旁卖生活用物的商店老板。
楚娴像零件厂转瞬即逝的流星,来过,又消失的了无痕迹。
石河一筹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