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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戛然而止

妈妈的梦想死在九四年的初秋,和她的生命一同戛然而止。

石丽变成了行尸走肉,她不再数着钱,用笑弯了的眼睛对梁青说“我们一定会去南方”;也不会再执着于种菜卖菜,有收获她就吃了,还会每天给梁青煮四个鸡蛋,完全不抠抠搜搜非要留下成色最好的拿去换一两毛钱;她更多的早出晚归,寻找新的目标,也不在乎梁青寻找她后会不会再扭头向后看,看到那些老的、丑的男人拎着裤腰或是赤裸着上身。

梁青不问,石丽也不说,母女俩保持着各自掐尺等寸的边界。

赵赫依旧继续来,石丽的身上脸上也继续随着他的到来伤痕累累,但无论多么明显的伤痕,梁青都不曾听到过丁点呻吟的声响。她不知道妈妈要干什么,但她熟悉妈妈身上固执的味道。

梁青痴迷地望着母亲的脸,那时还不明白屈辱的意思,她只是看到了母亲灰败脸色后还有一丝对命运残存的侥幸。

忽然有一天,石丽从外面回来时露出久违的笑脸,她说:“再忍忍,很快我们就能走。”

梁青很高兴妈妈心里还有对大姨的牵挂,她乖巧地配合妈妈说:“终于可以见到大姨啦。”

梁青继承了石丽散乱无章的希望,这让她觉得活着又有了奔头,她立刻行动起来:“我给你下面,吃饱饱的,马上就要睡在火车上啦。”

那晚喷香的扯面上墩了一朵精致的萝卜花,梁青细细咂摸着水萝卜的甜味儿,心情无比爽朗。

之后的几天,梁青天天往山上跑,她站在高高的地方双手托住云朵对天地磕头,希望老天爷能对她们好一点儿。那时候她还没有领悟到老天爷并不爱她,她只是用半懵半懂的虔诚发泄她每天旺盛的精力,然而正是在这漫山遍野的奔跑中,她竟亲眼目睹了石丽生命的陨落。

赵赫举着裤腰带从玉米地钻了出来,他的胳膊上举,下落,脸憋得通红,用力的样子像是在抽一头尥蹶子的驴。梁青停止了奔跑,这时她还没反应出来该害怕,反而站在地垄边傻笑,因为她看到了很逗的场面——赵赫的裤腰带在手上,裤子从小腿溜到了脚腕,又遗落在地上,他只顾着用力,没注意自己浑身上下光溜溜的。

可是待梁青看到赵赫鞭笞的人是谁时她笑不出来了,石丽披头散发地从玉米地里跑出来,她的左脸都是血,是从耳朵缝里流出来的,她的右脸肿起来,红彤彤的。石丽疯跑中发出非人般的尖叫,步伐也像猩猩一样跳跃。

梁青恍惚了,那个像猩猩一样疯跑的女人长得和妈妈相似,可妈妈不会尖叫啊。

赵赫的叫骂声在无人的玉米地十分清晰,他不懈地追击石丽,吼叫:“贼娃子,敢偷我的钱,被我抓住看捶不死你!”

偷钱?梁青想不通母猩猩怎么会偷钱,她随着二人追赶的方向也跑上了山道,而逃窜的母猩猩看到梁青的一刻又成了人,她停下癫狂,认真整理了几把头发,跑过去抱住梁青。

“妈妈对不起你,妈妈被他发现了。”石丽拉住梁青拐上通往石家寨村的路。

赵赫的步子摆动的速度很快,石丽拖着气喘吁吁的梁青,连拖带抱,汗水和血水混在一起砸在地上,也落在梁青的手上,脸上。

“妈妈,我跑不动了。”梁青吓得呜呜哭。

石丽停下,绝望地看着由远及近的赵赫,紧紧拥抱住女儿,她的脸不舍的在女儿脸上摩挲,梁青感到脸上湿湿滑滑,妈妈的血蹭在了自己的脸颊上。

“妈妈?”梁青的语气是不确定的,因为她不能确定抱着自己的人是不是母亲,这个人没有母亲的味道,只有一股阴森腥甜的黑暗味道。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赵赫的咒骂,石丽的瞳孔骤然紧缩,她的手在梁青身上鼓捣几下,接着猛地松开梁青,将她往石家寨村的大路上推:“往前跑,一直跑,听到什么都不要回头,到村里找地方躲起来,妈妈会去村里找你!青,向前看,别回头!”

石丽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百元钞票,她走到梁青奔跑的另一个方向,举着钱对赵赫喊:“你的钱在这儿,这是该我的,你欠我的!”喊完,疯了似的和梁青反向狂奔。

“臭婊子!”赵赫的视线全部聚焦于钱上,他理都没理梁青,跟着石丽攥着钱的手继续追击。

梁青停了下来,她听到杂乱的脚步声和狠辣的叫骂冲着另一个方向而去,她忘了妈妈让她不要回头的叮嘱,爬上一个高坡,向来时的方向眺望……

母女连心,奔逃中的石丽下意识扭头看向女儿逃离的方向,她看到了坡上的女儿,她想喊她下去,那里危险……

夜,骤然降临,石丽只是张了张嘴,眼前突然一片漆黑,还没等她看清前方的断崖,便闷声跌落。

“妈妈?妈妈……”梁青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她用手使劲儿揉自己的眼睛,清晰模糊,模糊又清晰,却独独少了妈妈的身影。

梁青不知道赵赫什么时候也离开了她的视线,她只知道自己滚下山坡的时候发现背后散落的百元大钞,她又从口袋摸出了两张一百元和零星的几张十元钱,想起妈妈推她走时在她身上鼓捣的几下,她紧紧攥着钱绝望恸哭。

“滴滴,滴滴……”

闹铃提醒今日训练结束的时候,梁珍妮第十二次掀翻自己的搏击陪练,那人早有停下的打算,可梁珍妮出手却一下比一下狠,直到听到了闹铃重复的聒噪声,她这才元神归位一般重新拥有了正常喘息的能力。

陪练躲着梁珍妮似的迅速跑出训练室,而她依旧任由闹铃响个不停,空无一人的训练室孤独冷寂,闹铃的声音可以让她抽离荒芜的恐惧感。

石丽最后的样子总能时不时出现在梁珍妮的脑海里,她曾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后来终于在看过一期《动物世界》她才找到了能够准确描述母亲跌下断崖前的场景:被狼群追赶的羚羊群——惊惧无措、没有方向和生机的夺命狂奔。

没有弱小的动物能逃过野兽目标明晰的追击,梁珍妮亲眼见证过了,人类也是如此,坏人的恶目的明确,好人的善没有焦点。

手机铃声打断了梁珍妮的回忆,是秘书小曹打来的,她的语气很着急:“梁总,陆总私自前往零件厂谈增加补偿款的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