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寡妇
石丽的血淌了一床,梁青害怕极了,可父亲却将她从黑屋里拖了出来,不留情地锁上了柜门,梁青浑身颤抖地问他:“你会不会把妈妈打死?你恨她,为什么不肯放她走?”
父亲侧视梁青,老态的脸上浮现精明的算计:“她死不了,老子花了二百块呢,没生出儿子她死什么死!”
原来如此,为了儿子。
刹那间,梁青心底忽然没来由地浮现出一个没头没脑的设想:如果父亲再也不能生孩子,他会不会放了妈妈?
她想起了两年前,二叔在雨天滑下贵原的陡坡摔折了腰,大夫说他不能干重活,也再不能生孩子了。
梁青回忆那道坡的位置,露出灿烂的笑脸。
父亲死了,死在1994年春天一场黄土漫漫的沙暴里。
四月初的贵原还是冷的,但比起三月底的气温人体的接受度提高了很多,梁青站在村周围最高的山岗上静静盯着远处,空旷广袤的贵原已经持续刮了三天的风,而她这样也已经站了三天,今年的沙暴没在天寒地冻的三月来,这样她就能在还不算寒冷的天气里撑住,她很高兴连天气都在帮她。
远处的地平线还是一片清透,梁青有些着急,按照每年春天的经验,这种有些发闷的风吹上两三天最大的就该来了。
梁青没有回家吃午饭,她没遇到过超过四天才来的沙暴,她耐着性子等待,决定就算出了意外,那她明天还来,今年不来那她就等一年,她不信老天专门逮着她开玩笑,跟母亲的十年相比,她的等待太短了。
劝了劝自己,梁青焦躁平息,又等了一个小时,她鬓角的发丝猛地一窜,风速起来了!
梁青用手迎着风来的方向按了按,抬手时一粒沙石在手掌轻弹,同时她看到了天际瞬间涌起的一抹黄,她笑起来,终于要到了。
半小时后,风速越来越高,高低起伏的黄色山峦在猎猎风中更显苍凉,她曾多么讨厌西北的空寂和虚无,现在就有多喜欢,那错落不平光秃秃的沟壑充满了穿透血脉的野趣。
梁青扭头望了望不远处的村委,高高的大喇叭静得像个哑巴,她哈地张开嘴笑,却被塞了一口黄沙。
到了!
黄色的雾滚滚而来,刚刚还在地平线的沙墙铺天盖地砸到了眼前,山不见了,沟不见了,村中错落的房子也不见了,所有活的死的一切在黑黄的沙河中销声匿迹,梁青用准备好的布包裹住自己的脸,这布是她从一件穿的透烂的夏衣上剪下来的,被磨透的衣料既能遮住砂粒的袭击又能支撑她睁开眼睛从透光的缝隙中看清外面的世界。
“快回……都快回……莫在外留人!”村长着急的喊声在风中断断续续,梁青看不真切他的身影,他在昏黄渐黑的世界上下浮沉。
前天晚上她就把广播的线剪断了,这广播是去年新换的,大人们宝贝似的,没有重要的大事通知他们一般不开它,而每年的大型沙暴是大事,快来临的时候村委会往回撵人。
现在村长应该已经发现断线了,可是没有用了,不用他预警散在外的人们也知道回家,只是晚了些,恐怕不少人还在路上,也有不少人被卷进了风里。
风速逐渐加大,乌云蔽日,天完全黑下来,梁青看到了父亲的身影,他正扛着锄头顶风往回跑,二叔没有跟着,想是两人被风吹散了。
父亲看到了她,他有些生气,吼着:“死女子,站喔高干啥,风大把你吹下来摔死!”
梁青皱眉,她不在乎父亲的咒骂,她意外今天的风并没有她预计得大,连她自己都能顶住,父亲又能被刮走吗?
父亲越来越近,这里是他回家的必经之路,梁青想象他走上前来拉自己回家,然后她就行动,可是父亲上了坡,拐上了她站着的路,却并没有来拉她。
“愣个什么?走哇!要死到远处死!”父亲兀自破风而行,他转下坡的时候甚至没有回头看梁青一眼。
梁青闭了闭眼睛,冷哼从鼻腔缓缓而出,原来这就是母亲的哼声,原来她嘲笑从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
哼声不大,可父亲听进去了,因为梁青还没开始高喊就看到他缓缓转过来的头,他意识到和疯女人一样的哼声的确是从女儿嗓子里发出的一瞬眼里尽是诧异。
不管怎么说,他都回头了,梁青放开扶着石壁的手,脚下一滑跌在地上,猛而高的风速就在这一刻顺势而起,梁青在地上打着滚,被黄风迅速推下陡坡!
“爸爸!”梁青抱住陡坡边上斜长的树呼救,“救我!我要掉下去啦!爸爸……爸爸!”
她一声声高喊着爸爸,这两个稀松平常的字眼直刺半坡上的男人,他记不清有多久没听过这两个字了,只有梁青很幼年的时候这么叫过他,他想不通梁青今天怎么转性了,一声接一声地管他叫爸。
“爸爸!救我啊爸爸!”
梁青的声音更尖了,带着犀利的惨叫,乍一听都知道她坚持不住了。
“告诉你要死死远点儿,烂女子折磨人!”
梁青听到了父亲的抱怨,也看到了父亲终于转回来拉他的身体,她迫切地伸出一只手,好像急于寻求活路的弥留者,但她包着脸的薄布下,唇角已经向上弯曲咧到了眼角下。
三步,两步,一步……一大一小两只手握在了一起,梁青感受到对方准备待发的力刚传到手腕,她紧赶一刻,将早已准备好的力道更快地喷薄出去,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胳膊向后一扯,对面完全没有防备的男人还没来得及反应,突然一头扎下了陡坡!
一声闷响。
“爸爸!爸爸?”
梁青又呼唤两声,没人应,她这才拽住一头绑在腰间,一头绑在树上的绳子将自己的身体完全拉回坡上的平地,她早把自己护好了,她轻声对影影绰绰趴在地上的人说:“这么粗的绳你自己没看见怪不得谁,你现在知道疼了吧,让你也尝尝我妈受的罪,你多疼一会儿吧,最好把你也摔骨折,看你怎么逼我妈生儿子!”
梁青用絮絮叨叨庆祝自己得逞,她解下绳子踢飞出去,接着找了个浅浅的土穴避着风沙,她早计划好让父亲受受教训,她不打算尽快喊人来帮他,还想了很多怎么装无辜解释她的“不小心”,她坐在土穴里咯咯笑,成功完成的暗算让她觉着自己有能力保护妈妈了。
风沙还在行进当中,梁青远远关注着坡底终于在十多分钟后缓缓坐起的身体,痛苦的呻吟声混在爆土扬灰的沙尘中灌进梁青的耳道,看来父亲缓过来了,她有些紧张地站起来,大脑飞速旋转,思考该如何表演关心父亲的样子。
突然,耳边炸雷的响声剧烈袭来,风,再次高高卷起刚才力道已经衰微了的飞沙走石,不可思议的自然用一道电光劈开黑黄色的沙墙,这风速,竟比刚才快了许多倍!
暴雨要来了。
梁青后悔解开绳子,现在的她只要从土穴露出头整个人就会被吹走,暴雨她也是见过的,会让这道山梁变得泥泞湿滑,滑下陡坡她非得摔得鼻青脸肿不可。
刚后悔完她就愣住了,因为那棵刚刚还抻着她的结实的树,生生被暴风连根拔起,砸向坡底!
那棵树从梁青出生前就在,现在已经是一个成人环抱才能围住的粗壮大树,天气好时梁青还经常在那树上爬上爬下,它一直稳如磐石,可现在它居然被风吹断,而它滚落的方向……
“爸!”这次,梁青的尖叫振聋发聩,真的发自心底!
粗壮的树干被暴风托起,一半悬空着在石壁蹭出噼啪的折断声,它的下落分明该是一个过程,可在梁青眼里却是一瞬间的事——树,撞上了闪避不及的父亲,风,带着一人一树继续向下滑坠。
梁青呆呆地望着被沙墙挡严实的前方,接着听到一声巨响,她按住上下磕碰的牙齿,转身躲进土穴。
4小时后,当大雨降下,风渐止息时,梁束村的人在陡坡尽头找到了被风怼到刚硬石壁上撞碎的大树,那一层层残破的碎片下,倒着一具被枝丫穿透,挤在树干和石壁中间血已流尽的尸体。
贵原磅礴的风雨毫无意外的又带走了一批人,但湿气也很好的浇灌了干裂的荒凉大地,自然和人心一样,无法用好或坏一概而论。
寡妇。
梁青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是在梁家祠堂,一个比自己家院子看上去富贵不了多少的土窑,她看见人们指着披麻戴孝的石丽唏嘘:“年纪轻轻成了个寡妇,好好的日子不过,以后更没好日子过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