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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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葬礼

十里一乡风。在乡村葬礼这件事上,尤为明显。作为一个近四十岁的人,说句实话,我对乡村葬礼诸多的繁缛程序及仪式,了解得非常有限。但我想,各地的风俗习惯再怎么不同,超度亡魂、缅怀和祭奠逝去的亲人,送他们在忘川路上的最后一程,这点应该是大致相同的。

“奈何桥,路遥迢,一步三里任逍遥;忘川河,千年舍,人面不识徒奈何。”据说,人死之后,要过鬼门关,经黄泉路。在黄泉路和冥府之间,忘川河为分界。忘川河水血黄色,里面虫蛇满布,腥风扑面,都是些不能投胎的孤魂野鬼。忘川河上有奈何桥,奈何桥边坐着孟婆。过忘川河,必须经过奈何桥;要过奈何桥,就得喝孟婆汤。不喝孟婆汤,就过不得奈何桥;过不得奈何桥,就不得投生转世。

我们老家,把喝孟婆汤称作“叫茶”。人死后三天,要请道士前来做法事,这个法事被叫作“管灯”,大意是给亡者点亮通往冥府的路途。人们认为,通往冥府的路一片漆黑。但凡能通知到的亲戚朋友,以及同村的人,都会前来参加这一重要的法事。其间,道士会咿咿呀呀地念很多的经文,会絮絮叨叨地念一长串孝单,也就是逝者晚辈们的名字。孝子孝孙们,按照道士的指引,或站着祭拜,或跪着磕头。快结束时,所有前来灵堂的人,都要头搭一块白布,跪在灵前,给逝者敬香、敬酒、磕头。鞭炮锣鼓齐鸣后,才算完事。

逝者死后的第三天晚上,法事做完后,待夜深人静,路上再也没有行人时,主事的人将事先准备好的三碗茶端至灵前,由逝者的儿子和同村的几个长者一起,给逝者“叫茶”。叫茶的人对死者称呼不同,但有一句是相同的,那就是在称呼之后,都要齐声喊上一句“喝茶”。几个人并排站在一起,对着黑漆漆的旷野喊道:“要喝清茶,不要喝浑茶哦……”喊腔音拉得长长的、悠悠的,从灵堂门口飘出,从夜空中升起,透着悲怆。一连喊上三声,然后放一小挂鞭炮,“叫茶”的程序算是结束。第二天早上,若是碗里的水浅了些,那则表示死去的人已经喝上了那杯孟婆汤。这世间,有很多东西看不清、看不透,比如,人与人之间的钩心斗角、尔虞我诈、貌合神离,似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可活着时,没这样的孟婆汤,只能去借一双慧眼。可到哪里去借呢?即使别人有,谁借给你呢?

乡村的夜晚本就寂静,每当太阳落下山岗,月亮爬上山头时,村里的人便都渐渐进入梦乡。而此时,乡村的旷野上,尽是蛙叫虫鸣,以及野兽的哀号嘶鸣,当有人死去时,这种静里,则渗着一丝阴森与恐怖。有月时,月色会显得惨白凄凉;有风起,风声中会夹杂啸叫凄厉;若无风无月,空气也会变得沉滞,黑也便变得越发黑起来。乡村里的很多事物,皆有灵性,如屋角的竹林和树木,小河里的流水,枝头的乌鸦,夜间一两声清脆的狗吠,它们均能因境况不同而传递出不一样的情绪来。此刻它们似乎知道,有一个与他们如此熟悉的人,正离它们而去。我祖母落气闭眼的那一刻,村庄之上,阴风四起,竹林啸叫。我想,那是祖母的魂魄,她已乘风西去,驾返瑶池。

在这样的深夜,那悲情切切的调子,那三碗凉透的茶水,让这种阴森显得有些恐怖。祖母去世后,我曾静静地站在屋里听“叫茶”的人长呼短唤,听叔叔们齐喊“姆妈”的悲切,这样的呼叫,这样的调子,我无法用音乐来为其记谱,亦无法用我枯燥的语言来描述。那种哀戚,大抵是最能触动人心的。余音绕梁里,我似乎看到,祖母缓缓地重新站了起来,拖着沉重蹒跚的步伐,颤颤巍巍地端起那碗茶,咕噜噜地喝下,然后转身黯然离去。至此,这个世上,再也没有她的魂魄。

这碗清茶是给死人喝的。老家的葬礼上,还有一种叫“苏木水”的茶,则是给活人喝的,准确地讲,是给逝者子女喝的。“苏木”是一味中药材。《医学启源》记载:《主治秘诀》云,发散表里风气,破死血。《本草纲目》云:苏枋木,少用则和血,多用则破血。药物配伍有:苏木配桃仁,能活血化瘀止痛,治妇女经闭、血瘀腹痛及各种瘀血肿痛等;苏木配益母草,可治瘀血腹痛、产后恶血不行等;苏木配紫草,治痈疮肿毒。

“苏木”味微涩,无臭,但煎出来的“苏木水”浓浓的,那味道让人难以下咽。父亲、叔叔和姑姑们,在祖母的葬礼上喝完“苏木水”后,表情都极为复杂,脸扭曲变形。我无法知道,当他们趴着围在一起,按大小顺序,轮流喝着那碗“苏木水”时,他们最真实的感受。小叔喝完最后一口,将碗重重摔向地面,发出刺耳的“咣当”声响。我知道,父亲、叔叔和姑姑们,除了在葬礼之后将祖母送至山上埋葬,之后若干年里,清明或者过年时上坟插花、烧些纸钱之外,这大概是他们能为祖母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若按这个习俗,做儿女的,在某个时候,大抵都将会喝上这样一杯“苏木水”,想必,这大概是另一种幸福和责任吧?不过,但凡孝顺的儿女,有谁不希望这一天来得更晚一点呢?

老家的风俗里,给逝去的人做法事,大抵上分为“超亡七”“破浴念转”“日半斋”几种。“日半斋”又分为“大日半斋”和“小日半斋”。乡音里,“半”和“本”音近,所以经常会把“日半斋”叫作“日本斋”。我那时不懂,总以为是日本传来的法术,或者认为做这样的斋,能让逝者不惧怕“小日本”。

在更早时,人死后,分头七、二七、三七……一直到七七,也就是每七天为一个周期,四十九天后方能出殡。但现在为了简便,大多在二七,或者三七时,葬礼就会草草结束了事。更短的,甚至是在头七,还有些地方只有三五天的。妻子的伯母,我的伯岳母,于今年正月十四去世,二十四出殡,前后十天多点。这在她们那里已经算是时间较长的了。

“超亡七”便是在人死后的第七天或者逢“七”时,请道士来做法事,念咒,超度亡魂。灵堂上张贴着各类神符、咒语和经文,会摆很多纸扎的将军、白马、童子、亭台、花篮之类,现在有些人家也会扎一些飞机、轿车、手机等。但凡人间用的,他们希望逝者在另一个世界也能享用。

做法事的时候,道士一边敲锣打鼓,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在搭好的台子上,他们还会穿上颜色鲜艳的道士服装,假扮一些角色,有的还男扮女装,反正是唱念做打,手舞足蹈,极尽所能。他们还会戴上“小蜜蜂”,或手持话筒,通过扩音器将声音放大。他们的声音,通过喇叭传出很远,在山间和田野间回荡,有着百般的愁肠。那些田地间,或许还留着逝者的脚印和汗水;那些小河旁,或许还残存着逝者佝偻蹒跚的身影。

道士口中念的都是一些符咒。在之前,道士这个行当,一般都是家传的,除口口相传之外,他们有专门的咒语书籍。我有一个同学出身道士世家,每次放学回家后,除了要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还得跟着他的祖父拿腔作调,摇头晃脑,念上一遍又一遍。念的腔调,异常丰富,远不止“平上去入”四个声调。这些调子,有时急促,有时舒缓,有时悲怆,有时又欢畅。几乎所有的道士,声音都极富磁性,浑厚、饱满、悠扬,又充满沧桑感,有时候听起来,会让你不由自主地悲从中来。我们对那位同学心有惧意,当“一言不合,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时,他便唱念做打,手舞足蹈,给你念咒语。

道士念咒语的过程中,也会插科打诨,说些俏皮话。我曾听过一个道士在念咒语时,想要水喝,只听他字正腔圆,声声唱道,“这边要喝茶啊,那边要抽烟哦”。他们出口成章,信手拈来,唱的像是念咒语一样。这些插科打诨,是他们的调味剂。一天的法事做下来,枯燥无味,每个人死去时,他们都是这样唱念做打,重复一遍,想必有必要调侃一下,或者缓和一下亲人悲伤的情绪,调和一下现场悲伤的气氛吧?有时,他们甚至还会说说时事,讲讲国家大事和国际形势。

更多的时候,道士会说一些劝世良言。如,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理。人生本是梦一场,为了小事莫生气。再如,既是相依同林鸟,风雨同路见真心。父母恩情深似海,人生莫忘父母恩。兄弟本是同根生,莫因小事起争论。世事茫茫如流水,休将名利挂心头。粗茶淡饭随缘过,富贵荣华莫强求。静坐常思自己过,闲谈莫论他人非。等等。大意是,让人要看透一切名利财富,要孝顺和睦之类。

乡下很多老人对做斋是很熟悉的。我刚逝去的伯岳母,便是一个很懂法事的人。有时,道士偷懒,少唱念几句,她都能立马识破。或者,道士说出上句,她能随即吟出下句,有点像诗词大会的感觉。前些日子,在她的葬礼上,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情。按风俗,做法事的头一天,我们一帮人,要跟着道士在刚搭建好的台子上跑来跑去,这仪式叫“跑马”。一连好几圈,直跑得我两膝发软、酸痛,浑身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而这样一个十几个人一起跑也安然无恙稳如泰山的台子,在第二天法事开始时,突然间轰然倒塌,发出一声巨响来,吓得道士们顿时一个个脸色发白,抱着头,如鼠窜,大声尖叫。后来,我笑说,这大抵是道士念咒时,偷了懒,少念了几句吧?我的伯岳母,可不是一个糊涂人。

台子底下,来看热闹的老人,一个个正襟危坐。他们大多一脸皱纹,一头白发,牙齿掉得也不剩几颗。或许他们想不起常年未见面的孙子孙女的名字,但对这些咒语恐怕再熟悉不过。每逢邻近有人离世,他们都会不约而同赶过去,雷打不动,风雨无阻。等锣鼓响起,他们便入神,入迷,如痴,如醉。或许,在那些时刻,他们对于亡者的追忆,对生与死的看法,是我们这些读过几天书的人,永远也捉摸不透的。或许对于他们,乡村最庄重、最热闹、最神圣、最隆重的事情,莫过于一场葬礼。邻里乡亲,今日拥坐在一起,说不定到哪天,又有一个一起走过苦难岁月的同伴离去。而葬礼之后,乡村又将恢复往日的宁静,年轻人又一个个奔赴他乡,村里只剩下几个老人和孩子,只剩下连叫声都不怎么响亮的几只老狗。

做法事时,还有很多仪式,比如“取水”,比如“接亡魂”,比如“送莲花灯”,等等。大抵的意思都是为了让逝者走得更好。我们很多时候,会用简单的“一路走好”这样的方式表达我们对逝者的哀悼,而乡下人总是那么朴实,身体力行,真下跪,真磕头。

有些人家还会把附近的读书人,一般是些老先生,比如像我父亲这样的,请去给逝去的人“上祭”。上祭意为致祭,奠祭。《史记·周本纪》:“九年,武王上祭于毕。”《后汉书·苏竟杨厚列传》:“毕为天网,主网罗无道之君,故武王将伐纣,上祭于毕,求助天也。”《红楼梦》第十四回:“不以王位自居,上日也曾探丧上祭,如今又设路奠,命麾下各官在此伺候。”“上祭”时,杀猪宰羊,异常隆重。喊祭文的人,尽数逝者生前吃过的苦、受过的罪;细数逝者生平,给逝者的一生做个总结。这些都是一次最好的家庭教育。父亲是一个老实人,每次给人家上完祭,嗓子都会哑,有时发不出声来。当然,人家也不亏待父亲,往往都要给父亲送一只羊腿,有些人家还会给些钱。父亲因肝病不吃羊肉,我在家的时候,他每次都将羊肉送给我;而那些钱,他自己大多舍不得花,一点点地攒着,我们读书、娶媳妇的花销里,应该有一笔这样的钱。

若逝者生前是国家公务员,或者事业单位编制,也会被安排开个追悼会。这算是乡村比较时髦的葬礼了。另外,这些年,鼓乐队在乡间非常流行。尽管这些吹铜管的,在我这样一个曾经专业吹过小号的人的耳朵里,算不上专业,甚至很蹩脚,但对于乡下人,他们似乎并不在乎,他们关心的是,这场葬礼热不热闹。他们的流行乐,比如《送别》《千年等一回》《最炫民族风》之类的,有时候,把葬礼弄得高潮迭起,热火朝天。

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习俗,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丧葬礼仪。即使是同一民族,因为风俗习惯的不一样,葬礼的程序和方式也都不尽相同。这些口口相传、代代相传的仪式和礼仪,带着明显的地域印记和烙印。我去参加伯岳母的葬礼时,懵懵懂懂的,像一个啥事不懂的孩子。当然,随着社会的发展,现如今,很多仪式都逐渐被简化,被省略,有些已经面目全非了。

人近中年,参加葬礼变得频繁起来。这些年,我参加了外祖母、祖父、祖母、伯岳母的葬礼,也参加过一些单位上同事亲人的葬礼。很小的时候,我是十分惧怕葬礼的。我的女儿,在这件事情上,一点都不随我。那天,她对着岳父家的那条小黑狗,一边抚摸,一边说,小黑啊,小黑,大奶死了,你晓得不?女儿平时称呼伯岳母为大奶。女儿是极认真的,也是极虔诚的,她跟着一帮人从灵堂里焚香烧纸,叩首磕头,她一点惧怕的意思都没有。

我想,乡村的葬礼,应该算是人生中最为重大的事情,无论对于死者,还是对于生者。在乡村的葬礼上,尊卑有别,长幼有序,家族关系会因此重新做个新的梳理,站在灵前的人对生和死也会有新的认识和思考。那些逐渐消失的乡规乡约,在葬礼上,又得以重现。你看,葬礼上,处处有规,事事有矩,主事的人,将一切安排得停停当当,妥妥帖帖,井然有序,没有谁不服从他的安排和指令。有人坐账房,有人负责陪道士,有人负责接待,有人打锣,有人放鞭炮,有人采购,有人搭台子,有人搬桌子,等等;女人们则被安排在厨房,烧饭,做菜,洗碗。你看,就连平时作业也懒得写的孩子,此时正坐在桌前,快速地在包袱纸(裱纸包裹起来的,冥府的钱币)上写着,某某老大人(女人则称老夫人)冥中收用。我干体力活不行,搬桌子、搭台子、挖土搬运等,这些重活儿做不了,我便拿起一支毛笔,作先生状,写挽联,带孩子们写包袱纸。

乡村的葬礼上还有很多的仪式和礼节。比如女儿的哭丧、娘家人的哭丧;比如按辈分与年龄大小依次排好跪迎亲人;比如之前的进材封棺、八大汉子抬丧;比如风水先生掐日子、看时辰、查风水、选墓地;比如安葬时喊祭语和吉祥话、抛撒米粒等等。每一项程序,皆有其特定的含义与作用。诸如此类,一起构成乡村葬礼不可分割的重要内容和组成部分。

现在的葬礼,可能还有另一种意义。多年不见的亲人,在葬礼上,指着彼此,结结巴巴地说,你是,你是……半天叫不出对方的名字来。好了,道士念孝单时,方才恍然大悟,哦,哦,刚才那个半天叫不出名字的,原来是某某老表,某某侄子侄女。

在这些模糊和清晰,以及再模糊中,乡村依旧,葬礼也会依旧。或许它的仪式会不断演变,会简化,会加一些时代的因素进去,但我想,缅怀和祭奠,大抵永远是主题吧?

对于乡村,没有比葬礼更隆重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