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如隐者
假如要用一句话来概括舌头的话,我想这句话应该为:舌头是人体器官中的一位隐者。
舌头常年隐于口腔之中,它几乎很少抛头露面。它很少抛头露面的原因,当然更多的是因为它所处的位置,以及它本身的结构。它总不能像鼻子那般高高隆起,像耳朵那样唰唰张开吧。
关于舌头,生物学上的解释是,口腔底部向口腔内突起的,由平滑肌组成的器官。
在你头部所有的这些器官里,你可能很在意自己的眼睛,“目流睇而横波”,你用它来感知光线,探测明暗,观察自然与世界;你可能很在意自己的耳朵,“屋面尽生人耳朵”,你用它来感知声音,兼顾平衡,和察言听众生;你也可能很在意自己的鼻子,在意你的牙齿,以及你的眉毛,比如说你去隆个鼻,去镶颗牙,去文个眉;但是,你可能极少去关注你的舌头。非要说对舌头也有过在乎的话,大概是你每天早晚两次的刷牙,你在伺候好各颗或整齐或凌乱或残缺的牙齿后,可能用刷过牙齿的牙刷再简单地刷几下舌头,仅此而已。
舌头所处的位置多少有些尴尬,在它前面有两片嘴唇,有两排牙,它们合在一起,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阵势,没经过它们俩的允许,你这舌头想要尝个酸甜苦辣,想要抒情达意,或者控诉鞭挞点什么,是万万不可能的。你不信试试,将双唇闭上,将牙齿咬紧,看看你还能正常说话不?
前有堵截这还不说,后边仍有追兵,就在舌头的后面,便是兵家必争之地的咽喉要道。你这舌头,欲与咽喉争雄争锋,那更是万万不可能的。再往高处是上腭,往低处是黏膜和肌肉,两侧是颊,这就是舌头所处的位置,被团团包围着,欲前进不能,后退亦不能;欲向上不能,向下亦不能;欲向左不能,向右亦不能。
我有时想为舌头所处的位置打抱不平。比如说今天周末,我除了早上刷牙,中午去吃了一份快餐,以及刚才写下这篇文章的时候抽了两支香烟,我的嘴巴几乎没有张开过。舌头也因此一直窝在口腔里,蜷缩着,蛰伏着,几乎没有动过。到现在,大概有好几个小时过去了吧。
在这样一个密闭、潮湿、黑暗、不透气的环境里,我的舌头到底会经历些什么?要忍受些什么呢?唾沫、细菌、异味;上火时的溃疡、口臭;脾虚湿盛而肥大的体积,还有些什么呢?记得有一次回老家,乘坐朋友的小车,我说感谢他带我回去,他笑着说,我要感谢你呢。我有点被他说蒙了,感谢我啥?我问道。他回答说,以前一个人开车回去,路上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嘴巴都快憋臭了。嗨,你想想看,这舌头,在嘴巴里头,该有多难受。
当然,在饥饿的年代里,舌头也有过“出头”之日。《白鹿原》里曾有这样的描写:吧唧一声脆响,舌头在碗的内壁舔过去,那一坨儿碗壁上残留的小米粒儿葱花屑儿全部扫荡净尽,比水洗过比抹布擦过还要干净。这真是一只出众、出色的舌头,在碗底儿只旋转了一下便一览无余,鼻尖和脸颊并不挨碗沿儿,一般人的舌头不可能有那么长也没有那么灵巧。反正我的没有。我的舌头短,笨拙,就不说舔碗了,连男女之间的亲热都有些捉襟见肘。
我这笨拙的舌头,有时还承担过一些莫须有的罪名。有一回吃鱼,喉咙里卡了一根鱼刺。你不知道,那鱼刺卡在喉咙里,上不能上,下不能下,你得不停地吐口水,咽口水,真不是滋味。那一晚上,我愣是跑了几家医院。几家医院都耸耸肩摇摇头,说没办法处理。无奈之际,女儿陪着我连夜驱车去市里面。市医院值班的医生也是劝我明天再来,说可能要开刀——开刀?那怎受得了?听到“开刀”这二字,我的脑海里立马出现这样一个画面——我的脖子上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血肉模糊,而食道和气管却清晰无比,几根透明的塑料管插进去,“咕噜咕噜”不断冒气。
我可不想开刀,好说歹说,逼着医生就范。医生拿起一支注射器,往我口腔里打了麻药,然后让我手捏一块白纱布,使劲地拽住自己的舌头。说实在的,撸过头发,拧过鼻子,揪过耳朵,拽舌头还真是头一回。读者诸君,你可以想象一下这个滑稽搞笑还有一些可怜的画面:吐出舌头,在上面包一层白色的纱布,然后伸出自己的手死死地捏住裹着纱布的舌头,用力使劲地往外扯。越往外扯,舌头越往回缩,像是在拔河。纱布的作用,可能是为了卫生清洁,但更多的还是为了增大摩擦力。我这光不溜秋的舌头,大概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势,稍不注意便溜了回去。这也大概是我第一次见自己的这只笨拙的舌头如此“狡猾”了。我突然想到小时候家里杀猪,一帮人前堵后截,有人拽着猪的耳朵,有人拽着猪的腿,还有人拽着猪的尾巴,猪嗷嗷直叫,撕心裂肺,拼命挣脱,有谁稍一松手,猪都可能逃脱众人魔掌。当然,它也只不过是多恐惧几分钟,多苟活几分钟而已,终究逃脱不了被宰的命运。
按照医生的吩咐,我将嘴巴张得大大的,将舌头拽得长长的,以增加口腔里的空间,好让那寒光凛凛的钳子长驱直入,伸进喉咙深处。一次,两次,三次,医生大汗淋漓,说要放弃了。我吐了满嘴的血水,说,不,您再来!
鱼刺终于被取了出来,带着一丝血迹,它远比一枚绣花针小,带着叉,趁我不备,倒插在我的喉咙某个地方。眼里容不得沙子,喉咙里更是容不得鱼刺啊。现在,它被医生那把闪着寒光的镊子取了出来,我的喉咙里立即像什么事儿没发生过一样。可是这舌头,大概是因为我用力过猛吧,好像还被生拉硬拽着,快要有些缩不回去了。第二天,第三天,仍有这样的感觉,我常常得用手顶一下舌头,将它往回塞,生怕它不小心又掉了出来。哎,舌头本无罪,它只是为了我那“兵家必争之地”的喉咙啊。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舌头,但想必很多人对自己的舌头并不了解。如果将舌头仔细分一下,舌之尖部称为舌尖,中部称舌中,根部称舌本,两侧称舌旁。这样一分一说,多少感觉有些残忍,大有将一块舌头一分为四的感觉。我说的目的不在于此。
《灵枢·脉度》认为:“心气通于舌,心和则舌能知五味也。”舌头是感受味觉的器官,能够辨别味觉的大量味蕾不均匀地分布在舌头上,其中以舌尖最多。舌中、舌本、舌旁上也有,比起舌尖上的味蕾,要少很多。你瞧,那些品酒大师、品茶大师,在面对一杯酒或一杯香茗时,都会动用他们那宝贵的舌头,伸出他们娇贵的舌尖,轻轻地舔一下,然后在口腔里再咂几下,发出轻微的响声,然后眯上眼睛,摇晃着脑袋。一遍不够,便再重复一遍。不管多少遍,都总少不了使用他们的舌头。
我们绝大多数人都不能成为品酒师、品茶师,但是都可以凭借自己的舌头,来感受美味佳肴,或者酸辣苦咸。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领。小时候生病,以中药的汤剂治疗为多。每次吃药时,我总是如临大敌一般,父亲用他粗壮的胳膊将我紧紧地扣在怀里,我使尽全身的力气也挣脱不得。父亲一手紧紧地抱着我,一手拿着一根汤匙,汤匙里是黄褐色的药液。父亲一边说“不苦,不苦”,一边用汤匙撬开我紧咬着的嘴巴,在我如世界末日来临般的哭叫声中,一碗苦药汤剂被灌了下去。灌下去后,父亲再赏给我一勺亮晶晶的白砂糖。
舌头除了能够辨别味觉,它更是语言的重要器官。《灵枢·忧恚无言篇》:“舌者,音声之机也。”不说每一个字音的发出需要舌头的全程参与,单凭几个描述发音的词语,比如“平舌音”“翘舌音”,就可见舌头在发音中的重要作用。
在师范读书时,我的同学来自不同的地方。不同地方的同学,有着不同的口音和方言。大家自小习惯了使用方言,而方言的口音实在无奇不有,五花八门。同学之间,如不用蹩脚的普通话交流,听起来简直就像是鸟语、外语一般,相互之间还得靠着手势和眼神来揣摩对方的意思。为此,有不少同学闹过笑话。比如,我们班有一个叫“王成凤”的女孩子,一个同学每次喊她时,都会叫成“完岑愤”。那时,学校专门开设了一门“语言课”,主要学习的就是普通话。现在想起来,学习普通话的过程,在很多时候,其实就是让我们学会灵巧地使用我们的舌头,比如发儿化音的时候,要将舌头卷起来;发平舌音的时候,保持舌面平稳,用舌尖抵住上齿背或者下齿背;发翘舌音的时候,让舌尖翘起,接触或接近前硬腭。
我又想起很多的词来,比如:唇枪舌剑、巧舌如簧、舌锋如火、舌战群儒等等。可以这么说,人和动物之所以存在区别,舌头功能的进化功不可没。哺乳类动物都有舌头。哺乳动物的舌头主要的功能是感受味道,其次是吸吮、舔食、搅拌食物和帮助吞咽等。肉食目的哺乳动物舌头上有倒刺状突起,可舔净附于骨骼上的碎肉。食蚁兽和穿山甲的舌可伸出体外很长,并可分泌黏液,能大量粘食蚁类。在这些舌头中,很多的动物的舌头长得远比人类的舌头实用、精致、好看,但唯有人的舌头能够参与到语言的发音之中。
当然,动物的舌头也有令人感动的一面。我曾见过母牛用舌头一遍遍地舔着刚生下来的小牛,我还见过一只狗不断用舌头给另一只受伤的狗舔着受伤的部位。我想,这些时候,舌头的作用大概要高于任何的语言吧。
舌会生苔。吴坤安说:“舌之有苔,犹地之有苔。地之苔,湿气上泛而生;舌之苔,胃蒸脾湿上潮而生,故曰苔。”一个人,哪里出了点毛病,舌头上都会体现出来。你若看过中医,一定见过大夫让病人将舌头伸出来。舌头的颜色、质地、形态及舌苔的色泽厚薄,都是中医诊断学中重要的诊查内容。
我多年前生病时,在一个密闭的无菌室里待了五十多天。因当时放疗和化疗刚结束,免疫力极其低下,除了每天二十四小时挂水外,还要服用大量抗真菌和细菌的药物。每顿都有一大瓶盖之多,各种颜色,不同形状,胶囊、片剂,这些药物里,其中就有一种叫“利血生”的中成药剂,主要是用来提升血小板的。尽管每天服用,我那时的血小板仍然低得可怜。正常的血小板范围大致在一百到三百之间,我低的时候才十几到二十几的样子。血小板在人体中主要是起凝血作用,血小板低下非常危险,最怕的是内出血。
因为担心出血,我不能吃任何带骨头、带刺的食物,不能吃稍微硬一点的东西,所有的食物都必须经过微波炉加热和消毒。这五十多天里,我也因此一直没刷过牙。不能刷牙的原因,就是担心刷牙时可能给口腔造成的伤害和感染。
无菌室里,我的生活起居是由一名专职的护工护理。我至今还记得她在给我护理口腔时,总会用两支棉签沾上药水,轻轻地给我清洗牙齿和舌头。那是一位年轻而漂亮的护工。我每次说这话的时候,她就用棉签轻轻地压着我的舌头,让我的舌头不能动弹。我能看到她的口罩后面,那张好看的脸上正洋溢着甜美的笑容。我出院后,她还专门提着一篮水果来看过我,只可惜我现在已经忘记了她的名字。只记得,她瘦瘦的,五官匀称,眉清目秀,皮肤白里透红。漫长的五十多天里,我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几乎很少说话,除了每天探视时间和家人短短的通话外,其余最开心的时候,就是她每天来给我护理的时间。
我那时的舌苔很厚。厚厚的舌苔,时而发黄,时而发白,或者黄白交替,像是一块棉布被织上了一层厚厚的绒毛一般。静电植绒也许就是这个样子吧。那密密麻麻丛生的绒毛,一根根、一丛丛、一簇簇,疯狂而倔强地占据着我的舌头,是那样不可一世。现在回想起来,我依旧有些恶心不止。可我却从未看到这位护工有过半点的嫌弃,她每次都是极其认真、极其仔细地给我做着每一项护理,她的动作轻柔,不急不慢,井井有条。我想,若有机会找到她的联系方式,我一定要郑重地对她说一声“感谢您”。
舌头除了能够反映一个人的身体健康状况,还可以反映一个人的内心状态。如,舌内应于心。《景岳全书》中有这样的叙述:“舌为心之苗,心病则舌不能转。”一个人高兴时,除了会手舞足蹈外,更多的是会喜于言表。言则离不开舌头,或者说话,将自己的内心喜悦分享给别人,或者大声歌唱,或者得意地哼起小曲,或者吹起口哨,等等。如若一个人内心苦闷烦恼,很多时候便是闭口藏舌,默不作声,不言不语了。一个患上抑郁症的人,干脆把自己封闭起来,不与外人接触,严重时,连自杀的念头都会有。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舌头,但并不是每个人都一定有属于自己见解的语言。人云亦云、鹦鹉学舌者大有人在,说假话、讲套话、放空话者大有市场。而说真话是那么的少,那么的难能可贵。
《后汉书·崔寔传》载:“昔高祖令萧何作九章之律,有夷三族之令,黥、劓、斩趾、断舌、枭首,故谓之具五刑。”这里的“断舌”就是割舌头的刑罚。据《汉书·王莽传》载:“六日癸丑……传莽首诣更始,悬宛市,百姓共提击之,或切食其舌。”王莽的死实在惨烈,到最后,连舌头都被割走了。可为什么老百姓会割掉他的舌头呢?我想,除了可能与前面所讲到的刑法有一定的关系,还可能与他生前能言善辩,巧舌如簧,善于用谎言欺骗老百姓有一定的关系吧。
季羡林先生算是一个很有性情的人,平时常有一些惊人之语,比如:假话全不说,真话不全说。我想,不说假话,是做人的底线和标准;而真话不全说,则是一种做人的智慧与学问吧。
我很喜欢季先生这样的原则与豁达,想必隐藏于我口中的舌头也很喜欢吧。尽管它很多时候不露任何声色,像一名不问世事、归于山林的隐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