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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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鸭叫唤与孤独哲学

1

鸭子凌乱地叫唤着。常常是一只领头,然后其余的几只开始附和起来。麻色的鸭子,重金属的嗓音,乍听起来,粗哑、笨拙,毫无乐感,就不谈什么磁性了。在一片鼎沸的鸭子叫唤声里,我终于明白“公鸭嗓”是一种怎样贴切的描述与比喻。

许多的动物,比如飞禽里的大雁、百灵,它们的声音似乎总有故事,或忧伤,或欢快;比如走兽中的狼、猿猴,它们的声音貌似总有情感,或悲凉,或喜乐。它们的声音,可以用尽众多拟声词、形容词。将它们写入诗中,描摹进文字里时,总能引人入胜;将它们摄入镜头,构成影视画面,总能令人浮想联翩。

这破锣一般的鸭子叫唤声,我实在想不出该用怎样的语言来描述它。但我此时突然想起,那些说话还奶声奶气的孩子,却最喜欢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唱《数鸭子》——“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我女儿不到两岁,便能手舞足蹈地哼出这首“名曲”来。而此刻,在这冷月之下,在这旷野之上,我仿佛穿越时光的隧道,回到那些和女儿在一起的时光。我竟不由自主地用脚打起节拍哼唱起这首童谣来。

这一整天,我的耳边充斥着这满塘麻鸭的灰色叫唤。此起彼伏,密不透风,一阵接一阵,大有排山倒海、铺天盖地的气势。当然,有时在半夜里,我也会被这样的叫唤吵醒。不过,夜间尚未睡去的鸭子叫唤,倒不像白天这样搞大合唱,演绎多声部,它们往往东边几声,西边几声,北边几声,南边几声。可对于一个睡眠浅的人,鸭子在深夜里的吟哦,并不比白天的舞台效果差啊。

隔一条窄小的马路,便是一处盐碱滩涂。滩涂上,建有一排排光伏太阳能发电站。放眼望去,滩涂上全是整齐划一的太阳能板。这些蓝色的太阳能板自从安装好后,就保持着一成不变的姿势,像是这滩涂上的忠诚卫兵,昂首挺胸,坚贞不渝。每当太阳升起时,阳光便照射在这些蓝色的太阳能板上,然后产生电流。

得科普一下,这个原理叫光生伏特效应。说简单点,就是太阳能板里装有半导体光电二极管,当太阳光照到光电二极管上时,光电二极管就会把太阳的光能变成电能。如果用专业术语讲,这是一种能量的转化。我们的生活里,能量转化几乎到处可见,动能、势能、内能转化等等,其相互转化为我们提供了便利的生活。比如利用燃油发动机驱动,用电饭煲做饭,以跺脚的方式取暖,等等。

我之所以能将能量转化的事情讲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我在十几年前曾是一名中学的理化教师。不过,我教理化课的方式可能与别人有些不同。一来这和我的性格有关系,二来我并非科班出身。面对枯燥乏味的理科知识,我常常想着法子,让其变得生动有趣,能去吸引我的学生竖起耳朵,开动脑筋。我的课堂上,无论是肉眼无法看到的质子、中子、电子,还是极其普通的电、磁、光、热,它们都像我们一样,有故事,有生命,甚至有情感。我说,你们闭上眼睛,你看,你看,氧原子的原子核外,八个电子正分作两层,绕着原子核高速旋转,它们在演绎一场浩大的星球大战呢。底下的孩子们一个个傻乎乎地跟着我闭上了眼睛,参与到这场虚无缥缈的星球大战中。现在想起来,不禁觉得有些搞笑。我不知道,我这样教学生,是不是误人子弟?

经过光的照射生发的电流,通过一种叫逆变器的元件,并入现有的城市电网,然后沿着架在空中或者埋在地里的电缆流向无数个远方。电流是一种看不见且摸不得的东西。为了演示它的存在,我用小灯泡做实验。几节干电池,几根导线,一只开关,一粒小灯泡,有时我还会用上变阻器、电流表、电压表之类的仪器。我告诉学生,电流实质是电子的定向移动,就像水管里的水一样,在压力的作用下,从一处流向另一处。想到这些,我似乎又回到了曾经的课堂,下面坐着几十个稚嫩质朴的孩子。

你瞧,我宿舍几百米开外的地方,那些闪烁的霓虹、温暖的灯火,想必就是这太阳能发出的电流给点亮的吧。

2

流,这真是一个富有诗意的字啊。“碧水东流至此回。”“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流莺漂荡复参差,度陌临流不自持。”尘世间,还有哪个词语能如此潇洒,这般自由呢?在空中,为气流;在陆地,为河流;在大海,为洋流。在一根根电缆里,它便成了电流。顺着一根根或粗或细的电缆,电流便可以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啊。你瞧它,去乡野村居,去深山庙宇,去胡同巷陌,去繁华街市。灯光或微弱,或明亮,或五彩斑斓,那是电流的一双双透明闪亮的眼睛啊。

我却不能说走就走。我的眼睛因为高度近视而不能看到更远的地方。这一整天,我都待在一间由集装箱改装成的宿舍里,从清晨到午后,再从午后到黄昏。我住的地方距离这个城市的市区,有长长的一段路程,路上的渣土车如恶虎凶猛。没有车子,依靠一双腿,几乎很难走得出去,即使走得出去,也难以再步行回来。唉,这些年,我这双腿也越来越书生气了,几乎失去了远途跋涉的功能与本领。

我在想,小时候,那些十几里,甚至几十里的山路,是我这双腿曾经跋涉丈量过的吗?我想象着那样的姿势,两腿前后交替,双手自然摇摆,一步两步,再一步两步,有时还得背着挑着点什么,那一条条山路,便在我的脚下退去,延伸,起伏,翻山越岭,越过千重浪。我可从未害怕过走这样的山路啊!那时的我,到底有着怎样的力量?山路,弯弯扭扭,曲曲折折,崎岖坎坷,它一次次将我带向远方。而现在,偶尔在晚饭后散个步,还得看心情,看天气,看这看那的。唉,腿啊,我的双腿,你何时变得如此慵懒和娇贵?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假使有一天,这双腿勤快起来,我又该去到哪里呢?想想,在这城市混迹数年,究竟还是四处陌生啊。

多年来,每到周日,我几乎都是这样独守“闺房”,足不出户。我开始学会接受和适应这样孤独的周末,一个人,一扇门,一扇窗户,一张床,一间屋子,没有人与你说话,没有人嘘寒问暖。你不接受,不能适应,又能怎样呢?

可时间一久,我的舌头便变得不太利索起来。有时,一天也说不上一句话。跟谁说?白色的墙壁?麻色的鸭子?这真的有些为难我的那条舌头了。想当初,我也曾在舞台上巧舌如簧、口若悬河过。可如今,在某些场合,我却常常变得不太合群起来,沉默,闷不作声,独想着自己的心事。有时,我身处一热闹场所,他们在觥筹交错,在高谈阔论,在眉飞色舞,而我内心却会莫名地悲凉或者寂寥起来。

这是不是一种病?

3

麻鸭们似乎感觉不到累。这一天里,它们一直断断续续地叫着。滩涂上,鸭声如潮,嘎嘎乱叫,喋喋不休。我不知道,它们如此执着,不分白天和黑夜,究竟是在表达些什么,或者是向谁诉说它们的惶恐与喜乐?

不过,我知道,在温州,有一种美食,便是这鸭舌。鸭舌清炖口感柔糯,酱烧吃起来有韧劲,嚼起来令人生津,回味无穷。

我百度了一下鸭舌的做法。用料:鸭舌30个,植物油1000克(实耗25克),精盐2克,味精4克,整干椒50克,香葱5克,白芝麻10克,红油25克,香油5克,卤水1500克。具体做法:将鸭舌洗净,放入沸水锅内焯水,捞出过凉,放入卤水锅内卤30分钟,至入味后再捞出备用;将干椒切段,香葱切花。锅置旺火上,放入植物油,烧至五成热时,下鸭舌炸至表面呈枣红色,倒入漏勺沥干油,再在锅内放入红油,下干椒段、白芝麻煸香,再放入鸭舌,加精盐、味精少许炒拌均匀,撒上葱花,出锅装盘即可。

市面上有袋装的熟食,味道也还不错。不过,这些年,我吃得越来越少了。关于鸭子,有人说,二十八天即可出栏。

那些鸭子的叫唤,突然间让我感到有些不安起来。这一天“嘎嘎嘎”的叫唤,是不是鸭子这一生二十八分之一天的叫唤呢?是在歌唱生命之绚烂吗?或者它们如此急不可耐地叫唤,莫非早已知道自己这如蜉蝣般短暂的一生?所以,它们才像夏日的鸣蝉那样撕心裂肺?还有,鸭舌之所以美味无比,是否与这些鸭子凄美、哀婉的叫唤与哀号有着某种哲学上的联系?

鸟语、虫鸣、狗吠、牛吼、马嘶、狼嚎,每一种动物都有独属于它们自己的语言。纵使人类的本领再强,恐怕也不能完全明白这丰富多样的“语言”吧?就在这一刻,我突然有了试图去探究鸭子叫唤的想法,探究其平仄、调式,其含义与寓意。可等我刚一走出房门,它们便闻声而起,惊呼一片,扑腾腾地,朝远方仓皇游去。只留得一池哗哗的水声四散开来,像极了喧嚣热闹之后的曲终人散。

看样子,在麻鸭的世界里,我只能是一名默默的听众,而且似乎并不受它们的欢迎。

4

食堂里的晚餐安排的是蛋炒饭。差不多每周我们都有一次这样的待遇了。炒饭用的蛋是鸭蛋。鸭蛋蛋壳清脆,淡绿。沿着桌沿敲开,蛋白浓稠,蛋黄温润。我突然想起,那些滩涂上的鸭子嘎嘎叫唤时,是不是它们刚孵出一枚硕大的鸭蛋呢?那可是产后的喜悦与幸福的叫唤啊。又转念一想,假如我们少吃一枚,这滩涂上会不会又多出一只鸭子来?而那些凌乱的叫声里,是不是有一只或一群雏鸭稚嫩的叫唤?它们又在说些什么呢?

蛋炒饭里,最有名的,莫过于扬州炒饭了。扬州炒饭,品种丰富,风味各异,有“蛋清炒饭”“火腿蛋炒饭”“金裹银蛋炒饭”“三鲜蛋炒饭”“虾仁蛋炒饭”“什锦蛋炒饭”等等。扬州炒饭选料讲究,加工精细,色泽搭配合理,正可谓色、香、味俱全。点火,倒油,打蛋,颠勺,锅瓢碗铲,叮当作响,炉灶火苗,霍霍直蹿。出锅的炒饭,粒粒松散,软硬有度,色彩调和,光泽饱满,鲜嫩滑爽,香糯可口,令人垂涎三尺,口舌生津,抄起筷子,便风卷残云起来。

汪曾祺先生的老家在高邮,高邮便属扬州管辖范围。汪老在《萝卜》一文里写过:油炒饭加一点葱花,在农村算是美食。汪老说的油炒饭,想必该是扬州炒饭的前身吧?当代作家王祥夫先生大抵也算个吃货,他也写过不少美食的文章,在《阳春面与炒饭》里,他便写到了扬州炒饭:蛋炒饭松松散散黄白相间,十分干净,是正宗的“金镶银”。金是炒成碎花儿的蛋,银是一粒一粒的米饭。

想起这些,便会免不了流起口水来。哎,只不过,我在温州,距扬州六百余公里,动车虽快,但路途远着呢。何况,此时朔风飕飕,已近寒冬。扬州该春天去,“烟花三月下扬州”嘛。如果此时去,想必该是“四顾萧条,寒水自碧”之景象吧?

住在公司里的小伙子不少,自然这炒饭的量便要大些、多些。我母亲说过,人多无好食。量大起来,这蛋炒饭便怎么也炒不出那蛋炒饭的味道来。是的,蛋炒饭应该有蛋炒饭的味道。在小时候,你要是有一碗这样的蛋炒饭赏给我吃,你让我喊你大爷,钻你裤裆都可以。可是,你要知道,对于如今不再缺衣少食的我们来说,这样的“美食”,这样“金镶银”的高规格待遇,差不多已常规化、固定化了,我们该作何感想?每当看见食堂窗口上摆着那黄灿灿、油淋淋的蛋炒饭时,我的肚子似乎立刻变得饱饱的,一点胃口都没有。

但冬天的夜长,总得要吃啊。为了不饿着,我只好要了半碗,就着一袋榨菜丝,三下五除二,将半碗蛋炒饭扒拉下去。嘴上算是交代过了,可这肚子里,却依然空空的,像是没吃过一样。它怎能轻易答应?对了,不用说,你也知道,这多半是我脑子里的那条馋虫又在作祟。

与我一样的还有仓库里的几个同事。他们白天搬东西,干重活,需要耗费大量的体力。这蛋炒饭吃下去,也完全不抵事儿。他们和我一样,还没等到晚上睡觉,肚子里便开始咕噜咕噜叫个不停,简直就闹翻了天。

肚子里如果没货,这夜晚的风都会变得寒冷些。这几日,接连下雨,堤坝内阴风怒号,堤坝外浊浪排空,不觉间多了阵阵寒意,一件衬衫一件褂子终究是抵挡不住了。好不容易放晴,气温稍稍回升,窗台下,湿漉漉快一周的衣服,也终于可以晒晒这冬日的暖阳了。

到了晚上,那好久没有露面的月亮姑娘,也犹抱琵琶半遮面,千呼万唤始出来了。其实,海上之明月,似乎比这潮水还要清冷。沿着海岸线望去,她正在朦胧的海雾里,在淡淡的云层里,静静地挂着,一动不动。或许,她正在天上听潮水的涨落,看地面的灯火闪烁吧?她如此默默不语,又含情脉脉,在想些什么呢?

滩涂上,芦苇半绿半黄,还未完全枯去。风吹草动,芦苇在白月光下发出哗哗的响声。细听,有金属之音,又有丝竹之声。白天里呱呱叫唤的麻鸭,此刻该寻着一处可以避风的角落去了吧。它们也该歇息了,在简陋却又舒适的巢穴里,它们一家老少,依偎在一起,彼此温暖。此时,夜深人静,滩涂上鲜有鸭子的叫唤。零星的一两声儿,像是它们冬夜的呓语。

同事买了烤鸭、猪头肉、花生米和馒头,在楼下喊我过去。等我赶到他们宿舍时,泡有中药的家烧酒已经给我斟上了满满一大杯。我大多时候不吃猪肉、鸡、鸭之类,就着一袋花生米、一个馒头,就这样跟他们喝了起来。

我不是北方人,但也吃得惯面食。尤其是当肚子里没货时,这馒头便是好东西了。雪白的、温暖的馒头,掰开一只,里面有许多细小的气孔,发出淡淡的麦香味。我夹上些蒜泥、豆豉,裹上,再一口咬去,也算是别有一番风味。

同事们说,吃饱了,穿暖了,便不想家,便可以睡个好觉。

5

世事无常。近来老是睡不安稳。凌晨三点,又听见鸭子的零星叫唤了。这个点醒来,也没事可干,拿起手机在朋友圈打了一段文字:

我们多数人不会通过别人的疾苦看到自己可能的灾难,只会通过别人的疾苦庆幸自己已有的幸福。终将有一天,我们都将会用痛苦的方式来领悟,但若大家都一样,便立马又释然了。这便是我们大多数人的一生。

——噫!微斯人,吾谁与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