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文化繁荣
春秋战国是一个文化大繁荣时期,百家争鸣,星光灿烂。文化繁荣集中表现在士人的出现,为学术思想发展奠定了人才基础。没有士人阶层的形成和成熟,就不可能出现诸子百家,也不可能形成中国的轴心时代。《说文解字》释“士”为“事也。数始于一,终于十。从一从十。孔子曰:‘推十合一为士。’凡士之属皆从士”。大意思,士是善于办事的人。天地之数,从一开始,到十结束。字形采用一与十搭配。孔子认为,能够从众多事物中推演归纳出一个根本道理的人,就是高明的士。所有与士相关的字,都采用“士”作偏旁。清段玉裁注曰:“引申之,凡能事其事者称士。”这说明士是替人做事的,在政治经济方面处于依附地位,而在文化知识方面,因掌握着知识和技能,故处于优势地位,“士竞于教”(《左传·襄公九年》)。西周时期,士属于贵族的一部分,处于贵族的最底层,受到较多约束,不得有僭越之举。春秋战国时期,士的地位下降,被称为士人,已经成为老百姓的一部分,“士农工商四民者,国之石民也”(《管子·小匡》)。西周时期,士的社会地位比较稳定,人员规模是一个变化不大的常量。春秋战国时期,由于社会结构和阶级关系的急剧变化,士人大量增加,成为一个迅速崛起的社会阶层。世卿世禄制的解体,使得上层贵族下移,出现了“三后之姓,于今为庶”的状况。没落的贵族降为士人,以其知识和技能依附于人,求得温饱和发展。下层庶民上升,使潜在于民间的优秀人才充分施展自己的才能,得以脱颖而出。士既是西周的底层贵族,又是春秋战国的“四民”之首,恰巧处于贵族与平民两个集团上下过渡的交汇之处,贵族的下降和庶民的上升,自然促成士人数量的骤增。
士由贵族变成百姓,意味着社会结构中产生了一个特殊的知识阶层,不仅使学术研究、思想创造和文化发展由潜在的可能变成了生动的实践,而且成为统治者手中的一张王牌,谁重视人才,谁就能治平天下。诸侯普遍重视士人的作用,对人才的争夺蔚然成风,“夫争天下者,必先争人”(《管子·霸言》)。魏文侯“过闾而式”;齐桓公礼聘管仲;勾践出车行舟四处访贤,逢士“必问其名”;燕昭王筑黄金台,“卑身厚币以招贤者”。秦初时不过是一个西戎贫弱的蕞尔小国,却在人才竞争中不甘落后,从诏布求贤令开始,千方百计网罗才俊,“使诸侯之士斐然争入事秦”(《史记·太史公自序》)。人才竞争最著名的故事是“四公子养士”,“当是时,魏有信陵君,楚有春申君,赵有平原君,齐有孟尝君,皆下士喜宾客以相倾”。“方争下士,招致宾客,以相倾夺,辅国持权。”(《史记·吕不韦列传》)其中孟尝君田文亲与舍人共饮食,“倾天下之士,食客数千人”(《史记·孟尝君列传》)。春申君黄歇“客三千余人,其上客皆蹑珠履”(《史记·春申君列传》)。信陵君魏无忌“为人仁而下士,士无贤不肖皆谦而礼交之,不敢以其富贵骄士。士以此方数千里争往归之,致食客三千人”(《史记·魏公子列传》)。平原君赵胜为安抚士人手刃爱妾,“得敢死之士三千人”(《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战国“四公子”礼贤下士,广招宾客,演绎了毛遂自荐、鸡鸣狗盗、窃符救赵等历史典故。人才竞争最亮丽的篇章是李斯的《谏逐客书》。当郑国渠的间谍案发生后,秦王室贵族大做文章,“皆言秦王曰:‘诸侯人来事秦者,大抵为其主游间于秦耳,请一切逐客。’李斯议亦在逐中”。在秦始皇犹豫不决之际,李斯乃上千古名文《谏逐客书》,大声疾呼,“是以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史记·李斯列传》),从而坚定了秦始皇广纳贤才、一统天下的决心和雄心。
文化繁荣表现在私学的出现。西周时期,“学在官府”,只有贵族子弟才能享有受教育的权利,“国学者,在国城中王宫左之小学也”(《周礼正义》)。春秋战国时期,“天子失官,学在四夷”(《左传·昭公十七年》)。士人阶层的出现,为创办私学提供了条件。私学的出现,既普及了教育,为平民子弟争取了受教育的权利,又培养造就了大批士人。士人与私学互相促进,共同发展。孔子是中国创办私学第一人,坚持有教无类,“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论语·述而》)坚持“学而优则仕”,鼓励弟子学成之后进入仕途,以知识和技能供职于官场,服务于社会,造福于百姓,“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论语·阳货》)坚持开放办学,吸引来自全国各地和社会各阶层的学子,“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史记·孔子世家》)。即使墨子,也有弟子三百人,“有游于子墨子之门者,身体强良,思虑徇通,欲使随而学。子墨子曰:‘姑学乎!吾将仕子。’劝于善言而学”(《墨子·公孟》)。士人与私学相结合,必然迎来学术思想的繁荣和兴盛。
文化繁荣还表现在汉字的成熟。汉字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几种独立形成的古老文字之一,中国人对汉字充满着敬畏,对汉字的创生充满了神秘感,“昔者苍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淮南子·本经训》)。汉字到底什么时候产生,还是个谜和可以讨论的问题。现在看到的最早的汉字体系是殷墟甲骨文,自1899年发现以来,已出土有字甲骨15万余片,单字4500多个,总字数达100万左右。甲骨文已形成完整的文字体系,所反映内容大多是商朝统治者进行占卜的记录,小部分为一般记事刻辞。甲骨文之后有金文,是指铸刻在青铜器上的文字。据容庚《金文编》,金文应用年代上自商朝早期,下至秦六国,约有1200年历史,单字有3700多个,其中可识别的为2420个。春秋战国时期,已是篆书流行;秦统一中国后,书同文,李斯受命在大篆籀文的基础上,进行简化,统一为小篆文字,“秦始皇初兼天下,丞相李斯乃奏同之,罢其不与秦文合者。斯作《仓颉篇》,中车府令赵高作《爰历篇》,太史令胡毋敬作《博学篇》,皆取史籀大篆,或颇省改,所谓小篆者也”(《说文解字叙》)。汉字造法为“六书”,一象形,意指通过描画事物的形象造字;二指事,在象形的基础上加象征符号造字;三形声,表示意义的形旁和表示读音的声旁相结合造字;四会意,用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符号组成新字;五假借,借用读音不同的字和形旁来组字;六转注,字的意义发生变化而转作他用,其本义用另一个字来注解和代替。转注不是造字,而是用字,都是两字一对。严格地说,造字“六书”,其中象形和指事是造字法,形声、会意和假借是组字法,转注是用字法。春秋战国时期,汉字已发展为一个成熟的、富有逻辑性的文字系统,具有强大的生成新字的能力,拥有巨大的表达潜能,完全能够胜任记录汉语的任务。汉字是中华文明的重要载体,深刻影响着中华民族的思维方式和文学表现方式,对于维护中国的统一和中华文明的连续性,发挥着无比重要的作用。汉字及其语言是学术思想的栖居之所,其成熟定型为中华文明进入轴心时代夯实了基础,为中华学术思想不断演进发展提供了可靠载体。
文化繁荣更表现在学术研究机构的设立。稷下学宫是其典范,创建于齐威王初年,是战国时期学术思想的圣地和主要依托。稷下学宫是世界上第一所由官方举办、私家主持的高等学府,集咨政、教育和学术为一体,历时150多年,几乎与战国中后期并存,随着齐国被秦国灭亡而消失。稷下学宫用高官厚禄吸引诸子百家,“齐王嘉之,自如淳于髡以下,皆命曰列大夫,为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屋尊宠之。览天下诸侯宾客,言齐能致天下贤士也”。稷下学宫聚集了当时所有的学者和思想家,容纳了当时所有的思想学派,兴盛时汇集天下贤士多达千人,“宣王喜文学游说之士,自如驺衍、淳于髡、田骈、接予、慎到、环渊之徒七十六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不治而议论,是以齐稷下之士复盛,且数百千人”(《史记·田敬仲完世家》)。孟子曾游走于稷下学宫,荀子则三次担任学宫的主持,“田骈之属皆已死。齐襄王时,而荀卿最为老师。齐尚修列大夫之缺,而荀卿三为祭酒焉”(《史记·孟子荀卿列传》)。稷下学宫不仅集聚了人才,而且取得了丰硕的学术思想成果,包含政治、经济、军事、哲学、历史、教育、道德伦理、文学艺术以及天文、地理、历、数、医、农等学科。当时就有《宋子》《因子》《蜗子》《捷子》等学术著作问世,稷下学者还参与了《管子》《晏子春秋》等书的编撰。司马光在《稷下赋》中写道:“致千里之奇士,总百家之伟说。”郭沫若认为,稷下学宫“发展到能够以学术思想为自由研究的对象,这是社会的进步,不用说也就促进了学术思想的进步”(14)。春秋战国的文化大繁荣,意义重大。如果说士人阶层的产生,为百家争鸣提供了人才支撑,那么,私学的出现则为百家争鸣提供了社会基础。如果说汉字的成熟为百家争鸣提供了表达方式,那么,稷下学宫的兴起,则为百家争鸣提供了可靠平台。如果说社会政治经济的变革,为百家争鸣提供了必要条件,那么,文化的繁荣发展,则为百家争鸣提供了充分条件。风云际会,中国的轴心时代呼之欲出,赫然出现在世界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