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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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碎片散落05

那晚,麦禾要求母亲把火灾的详情讲述给她听,十几年来,她第一次这样要求。

“你在家玩火,意外引起火灾,看家里烧起来,你跑出去找人救火,因为太害怕,太着急,没看路,被一辆下坡的小轿车给撞了。就是这样。”

“后来呢?”

“你当场昏过去了呀,送到医院去一检查,全身都撞碎了,骨头断了六、七处,最麻烦的就是髌骨,治疗最久吃痛最多的也是髌骨,你配合治病,忍痛做康复治疗,坚强地活下来……”

“妈,你把我说得像个圣人,”麦禾打断麦言秋,肃然地看着她,说,“玩火玩得如此不可收拾,是点了煤气吗?”

她这句话把麦言秋的表演生生掐断,母亲挥舞的双手顿在半空,滑稽地定在奇怪的角度,仿佛是在陪她玩“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

麦禾沉重地呼吸。

十六年前从昏迷中苏醒时,她的身体是发育成熟的,但心智仍是个孩子,她需要被保护,也没有勇气面对,很多问题,她早就想问了,之所以没问,是因为心存侥幸。她天真地以为外婆、母亲联手给她搭建的安全屋足以抵抗风暴。如今安全屋摇摇欲坠,她能感觉到母亲正在费尽力气加固它。

她虽然丢失了八年的记忆,但是对童年还是留有印象的,有几件事她还是记得的。

比如,她记得母亲湿漉漉的脸颊。

印象里,母亲曾经很爱她,总喜欢抱着她亲,夸她乖,听话,是最好的宝贝,但是母亲脸颊的触感是湿滑的,似乎她总在大哭大闹后依靠拥抱她汲取力量。

比如,她记得鲜血的咸锈味。

出课操的时候,她从楼梯上摔下去,鼻血止不住,倒灌在嘴里的恶心感直到现在她都记得住。小学一年级快结束的时候,因为总是莫名其妙地摔跤,她请假在家,连期末考都没有参加,外婆捧着她的脸说暂时不去学校了,在家养身体,养好再去学校。

还比如,她记得外公的唾沫星子。

无论是开怀大笑还是疾言厉色,她的外公都控制不住自己的唾沫星子,外公的胡子很蓬很长,有时候他的胡子能接住他的唾沫星子,有时候接不住就落到她脸上。

“我当时不在现场,我只知道这么多。”麦言秋说。

麦禾迅速捕捉到母亲的意图,她的算盘打得精,什么话该说,什么话该推给再也无法开口的外婆,她心里有盘算。麦禾笑笑,说没关系,那就聊点别的,麦言秋听她这么说,又从烟盒里摸出一根烟,点烟的时候,打火机推了两次。

“苗苗是谁?她怎么了?发生火灾的时候她也在?”麦禾问。

麦言秋吸了一大口烟,吐出烟雾时,她说:“我已经说过了,你被车撞了,胡说八道,幻听幻视,这些都是车祸的后遗症。”

茶几上没有烟灰缸,麦言秋跑去餐厅拿了个玻璃杯,把烟灰弹在玻璃杯里,她一边走,一边打岔,问仇然现在住在哪里?

“妈,你就打算一直这样保护我吗?”麦禾严肃地看着母亲,说,“你把实情告诉我,才是真的帮我。否则的话,这次是仇然,下次又会是谁呢?非得等我落到绝境,无路可退了,你才肯说吗?”

麦言秋走到麦禾面前,伸手在麦禾紧绷的面皮上抹了一把,这样的亲昵令麦禾很不习惯,感觉身体里一直顶着的一口气开始散了,她不得不嘶吼着对抗,喊道:“你再不说!我就自己去查!我去找邻居!找学校!找小时候的玩伴!我不信问不到!”

麦言秋没料到麦禾的态度如此坚决,她吓了一跳,僵直地站着,好半天才说出一句,你找不到。

“想找就一定找得到!”

“你不是问过外婆,为什么你都没有小学、初中的毕业照吗?外婆说是搬家的时候丢了,她骗你的。”

“什么意思?”

“小学一年级被退学以后,你就没有再去过学校,转学也只是挂名,你不去上课,在家补习。你没有同学,也没有朋友,就跟高中时一样,你被挂在补习学校某年某班,但从未进教室正经念过书。麦禾,你的校园生活是从大学开始的。”

母亲的话让麦禾愣住了,高中没有去学校是因为车祸受伤的缘故,小学和初中为什么也这样?

麦禾的眼皮神经质般猛跳,她嗫喏嘴唇,声音弱下来,问:“这跟苗苗有什么关系?没有同学,还有邻居……”

“女儿,”麦言秋打断她,淡淡地问,“你终于知道怕啦?”

麦禾瞬间就明白了,她有病,她真的有病!

看出她的恐慌,麦言秋再次朝她伸出手,一左一右放在她的肩头,说:“别怕,都是过去的事了,过往那些病历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帮助你获得新生。别再回头,往前看,相信自己,你会越来越好的。”

身体被母亲牢牢控住,麦禾没办法躲,她有点想哭,但忍住,不依不饶地问:“所以,这跟苗苗有什么关系呢?”

“儿童的精神世界很复杂,也很有趣,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假想玩伴,只不过,有的陪伴他们长一点,有的短一点,有的真实一点,有的虚幻一点。”

“你是说苗苗是我的假想?”麦禾确认道。

“是的,”麦言秋说得斩钉截铁,她说,“我早就这样说过了。”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害怕你背上心理负担。你能答应妈妈不胡思乱想吗?不要给自己心理暗示,不,不要给自己负面的心理暗示,记住,你始终都是好的,是最好的。你现在跟着我一起说,说你没病,你很健康,你是最好的。”

“我……”麦禾觉得肩膀被母亲捏得生疼,她鬼使神差地服从了,说,“我没病,我很健康,我是最好的。”

之后,母亲放开她,端着玻璃杯,去阳台抽烟,麦禾杵在原地,一动不动,觉得自己像被下了咒一样,这一幕好熟悉,仿佛体验过,她醒过神来,愈发不安,跟去阳台,继续追问。

“撞我的司机叫什么?他把我撞成那样,怎么判的?”

“唐虎,蹲了两年,但没钱赔。”

“他在哪条路上撞的我?”

“临海路。”

临海路——蔚蓝海岸小区外最近的一条主路也叫临海路,麦禾相信全国有不止一万八千条临海路,但她不相信车祸也发生在临海路。

“不,是盘垣路,”麦言秋注意到麦禾的眼神,迅速改口,说,“我是记岔了。”

母亲在撒谎,她是个惯会说谎的高手,可是言多必失,她总会说出漏洞,麦禾很失望,她没有力气再和母亲斗法。

麦言秋只在海市待了一晚,那夜交谈后,她想留下来,但麦禾把她赶走了。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说:“你留下来干吗?留下来,看住我这个精神病人?”

第二天一早,麦禾从儿童房出来,看到餐桌上留了张便条,便条上放了一张卡,母亲给她留言,说:

【麦禾,离婚后带上甜歌跟我走吧,现在,我可以给你们提供很好的生活,卡里有二十万,密码是你生日,你先用着,有任何地方需要我帮助,随时联络,妈妈的手机24小时开机。】

她把那张纸揪成一团扔了,卡放进卡包收了起来。

她想了一夜,不相信苗苗是自己的假想玩伴,她的感觉不一样,那应该是她曾经亲密的伙伴,是个活生生的人。

她不知道该怎么撬开母亲的嘴,听她说实话,直到和仇然见面,她才发现或许那幅画是机会,为此,她祈祷母亲的弱点是贪婪。

胡娇打电话来问她何时来办离职手续,麦禾把确定要离婚的事告诉她,说,终于还是弄“假”成“真”,胡娇惊呼,然后苦口婆心地说:“那你更要工作了,离职证明总要开的,跟领导好好说说,将来做背调的时候也不用提心吊胆,是不是?”

她感激了胡娇的好意提醒,请胡娇转告HR,她明天一早去公司办离职手续。

第二天,麦禾很早到公司,她特意早到,是为了好好收拾工位上的私人物品,但她的工位已经被清理一空,于是,她只能傻傻地坐着,等到HR专员到了后一问,才知道她的东西被打包封箱了,她打开箱子检查了下,女儿的相片、刚刚拆封的护手霜、加热杯垫……都在里面。

“真没想到,”胡娇说,“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给你出了馊主意。”

“哪有,跟你没关系,其实这一年的生活跟离了也没区别,想明白了,也没什么。”

“嗯,就是可怜了小孩。”

这话正戳在麦禾的痛处,她很难再笑出来,胡娇知道自己说错话,忙往回找补,又说:“孩子适应能力比大人强,我们当妈的总是瞎操心。”

“领导呢?出差去了?怎么不在?”麦禾问。

“昨天被拉着去参加销售那边的庆功会,喝多了,一会肯定来的。”

胡娇陪同麦禾一起去办理离职手续,有胡娇做缓冲,同事们对麦禾恢复了往日的热络,她离婚的消息已不胫而走,个性奔放的同事摆弄她特意背出来的名牌包包说漏嘴,表示羡慕她有颜有钱有自由,麦禾看了眼胡娇,胡娇避开视线,随手抓起文件盒里的一件东西,说了句,呦,你都用上了?

麦禾本来就没指望胡娇会帮她保守秘密,她的目光从胡娇因遮掩而略微尴尬的脸上下移,看到她拿在手中的文件袋。

牛皮纸袋上印刷了一个由许多书简、碑拓残片拼接成的玉如意。

又是八破画!麦禾已经快要把八破画忘掉了,它竟又一次强势出现在她的生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