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碎片散落01
披头散发的女人拨开人群,死沉着脸快步离开商业街,有人拉扯她,她猛地丢手,加快脚步跑远。
海港海鲜商行前围拢的熙熙攘攘的人群慢慢散开,刚刚,这里发生了一场闹剧。
店里的常客突然闯进后厨,在台面上翻来翻去,小侯看懵了,好半天才想起来该阻止,女人翻找到没有贴生产标签的粉罐,立刻像逮到证据那样叫嚣他们店里熟食不卫生不安全,说她的女儿吃了店里的东西上吐下泻,怀疑他们为了揽客而给食材下毒。
其实,她拿的是店里自制的蒜粉,小侯急得打开密封罐子让女人闻味道,宿译嫌小侯不果断,他抓过罐子把蒜粉直接往嘴里倒,想要用实际行动证明女人想错了,可那毕竟是调味料,尽管又鲜又香,但干吞口味重了,宿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一口喷出来,反倒弄巧成拙。
他们阻止她闹,她闹得越凶,竟然在店里打砸,一身不把他们弄死就不算完的狠劲。
宿译只觉得这女人的反差大得惊人,像是在为别的事胡搅蛮缠,她一直在对堂哥发难,而宿泽纵容她,表情阴郁,一言不发。
小侯见场面失控,要打110报警,听到要报警,那女人才终于慌了,她踢开脚下的碎瓷片,跑了。
宿译拿着笤帚、簸箕,把打破的糖果碟子、散落的糖果扫在一起。
可怜的八破粉彩瓷碟,没能逃过被人摔碎的命运。
疯女人!她发疯十分钟可以毁掉他们兢兢业业积攒了五、六年的口碑,宿译盯着失魂落魄的堂哥看,他怀疑这是宿泽在外惹的风流债,不满地说:“哥,你干嘛不让我们报警?就该让警察把她抓起来。谁都能胡说八道的话,那我们的生意别做了,投毒?这可不是普通的污蔑,而是砸场子,断财路。”
“就是!”小侯在一边附和,他说就是听到有人嘀咕说店里用了罂粟壳,才要报警的。
听到小侯的话,宿译摊开手,骄横地看着宿泽,找他要说法。
宿泽的手背上添了一道长长的伤痕,伤不算重,红痕虽然狰狞,但流出来的血已经干涸。
“哥,报警吧,她得给我们道歉,她还砸东西了,派出所肯定要派人来处理的。到时候,我们让她录道歉视频放团购群里,不然的话,今天这事没那么好收场,至少半个月没生意可做,不信你试试看。”
“不做就不做,正好,闭店休息一下。”
宿泽的退却让宿译和小侯面面相觑,小侯是个打工人,靠工资吃饭,他先急了,张口就说:“那怎么行?这个时候闭店,那不是坐实了我们店有问题?”
宿译想笑,他觉得堂哥这个老板当得也太容易了,眼界还没打工仔高,感觉到这个店没了他不行,他不再请示宿泽,自顾自安排起来,看到宿泽手上有伤,他叫小侯先去药店买点药。
支走小侯,宿译让堂哥跟他说实话,是不是跟那女人有什么剥盘不清的事?见宿泽抓起车钥匙要走,他在背后阴阳怪气地说:“要不是你招惹了她,那就是她自己犯病了。听说她在闹离婚,估计是精神受刺激了。”
宿泽停下脚步,怔怔朝宿译看过去。
宿译说:“我没乱说,他们夫妻两个在花店前面吵架,说要离婚,花店的人都听到了。”
宿泽很快消化了这个消息,他调头离去,步伐匆忙。
宿译看着堂哥的背影,好奇极了,他在门口徘徊,几进几出,好不容易才压下骑摩托跟踪堂哥的念头——早知道就不改装车子了,引擎声太响了。
新华书店在商场四楼,离寒假还有两个月,工作日来逛,人很少。
暖气太暖,咖啡的香气飘荡其中也催得人昏沉,宿泽脱下外套,搭在臂弯,钻过两个弧形门洞,左转连过三个书架,站在了每次来都必逛的分类区。
心理学分区书架上的书大都塑封着,如果没有提前做功课,选书只能通过腰封和推荐语来判定内容与需求是否相关,宿泽是有备而来,他来找一本讲心理创伤修复的书。
扫视一番,他看到了它,抽出书准备结账走人,见他转身,一直站在书柜附近的工作人员也动起来,身穿枣红色连帽衫的女员工动作很快,三两步超过他,跑向收银台,和那里站着的员工耳语几句后,挤走别人,站在收银机前,笑眯眯地等他。
宿泽觉得她有些奇怪,书店各个岗位的员工该各司其职,没见过结账还要分柜台的,他把书递给她,等待结账,女孩扫完条形码,抓着书蹲下,从柜台下摸出张大号创可贴和书籍一起递给他,说:“您手背上的伤还是处理一下吧,看起来挺严重。”
原来是这样,宿泽很快反应过来,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递上创可贴时,女孩另外一只手里握着手机,手机上微信名片已经打开,只等客人接过创可贴时,顺便相互留下联系方式。
“不用了,谢谢。”
宿泽拒绝了女孩的美意,他的态度客气而坚决,颇为熟稔,从22岁开始到现在,他这样拒绝别人快有十年了。
出了书店,宿泽迫不及待地钻进最近的休闲水吧,撕开书籍塑封,翻到第一页。
这是本讲创伤如何将人改变的书,也是一本让创伤受害者读来自救的书,首页上印刷的是精神分析学家卡尔·梅宁格的名言:
“一个在应对环境方面有异常困难的人在挣扎着,尘土飞扬。我曾使用过这样一个形象:一条被鱼钩钩住的鱼。在其他不了解这种情况的鱼看来,它旋转的样子一定很奇特;但它激起的水花并不是它的痛苦,而是它摆脱痛苦的努力,每个渔民都知道,这种努力很可能会成功。”
宿泽被这句话深深吸引,作为渔民的孩子,他见过落网的鱼怎样夺命而逃。
翻书时,手背上的红痕时不时映入眼帘,她歇斯底里的模样也跟着一起闪入脑海,六年了,他一直小心谨慎,从未想过会和她发生面对面的冲突,事情变得棘手,想了想,他拨出一个视频电话。
屏幕上出现的女人留着极短的男孩一样的发型,但笑容却很甜美,声音更甜美。
“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暂时不去做心理咨询了,你不必再做人肉闹钟。”
“出事了,她今天来找我了。”
“你是说……我们被发现了?”
“是我,”宿泽垂着眼皮一边反思,一边说,“是我的问题,我没把握好分寸。”
“你说具体点。”
“她怀疑我想要对她女儿不利。”
“真糟糕,”视频里的短发女人沉默了一会,说,“没事,反正,我要回来了。”
望着女人肃然的脸孔,宿泽知道她不只是说说而已,而是做出了决定。
“你不是在准备参赛吗?时间很紧张了吧?”
“我没兴趣参加任何比赛,也做不了任何设计项目,今年是注定一事无成的一年,”女人顿了顿,用极其冷静的口吻说,“所以,别再阻止我,你也说服不了我。从我知道自己被裹进去的那一刻开始,就有了揭开真相的权利。你可以只做旁观者,我不行。”
宿泽的脸红起来,因为光线的原因,摄像头没有全然捕捉,但他的耳朵尖已经红透了,是为自己软弱不决的性格而感到羞愧。
半年前,邱奶奶突然把他们叫去巴马,旧事被重提,而且是颠覆性的,视频里的女人被牵连了进去。
艺联疗养基地19号小红楼火灾的引燃物是松节油,邱奶奶重述时并不知道她的外孙女是如何拿到松节油的,但视频里的女人知道,是她帮了忙。
因为这件事,她得了抑郁症,疾病导致脱发严重,于是,她剪短头发,并且视频直播了她对着镜子给自己推光头的过程,宿泽曾为其担忧,而如今女孩重新长出来的头发毛毛刺刺,又蓬勃又茂盛,笑容在她脸上重现,她的心似乎走过贫瘠,得见生机。
“你打算怎么做?”宿泽问。
“我会带她回蜃州,我会站在火灾发生的地方把真相都告诉她,”她的表情自信,指着镜头说,“我跟你打赌,你‘卧底’六年都办不到的事情,给我六天就够了。”
宿泽不自然地抿嘴,不用赌,他相信她的行动力,早在六年前,她就入侵过麦禾的生活了。
“宿泽,你想起那个画家了吗?”
突兀的提问在宿泽耳边炸响一个霹雳,他小心地问怎么了?
“你怎么会不记得他呢?他叫谭艺华呀,”女人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火灾绝不是邱奶奶说的那么简单,那只是冰山一角而已,你信我吗?我想,我们离真相还很远很远。”
宿泽出了一身冷汗,他低下头,藏住不安的眼睛,真相确实只显露了一角,但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们,他是坐在终点回望迷雾的那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