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关于《荷塘月色》的发生在微信往复之中的经典重读现场,我更愿意看成是倪文尖人格感召力的一个秀场。
文尖在朋友中有极好的口碑,大家都认为他有一种特别的人格魅力,是那种容易让人肝胆相照,轻而易举就献出真心的朋友。在习惯保持交往距离的当今世代,这种人格渐趋稀少,或许近于唐德刚称他的老师胡适身上才有的那种“磁性人格”。也因如此,文尖的周围有一批过硬的朋友,我所了解的同代人中,就有罗岗、毛尖、张炼红、雷启立、孙晓忠、王为松、董丽敏、薛毅、倪伟、叶诚生等友人。文尖对学生一辈更是倾囊而出,也赢得了众多学子的爱戴。另一方面,他也是非分明,疾恶如仇,用一位友人的说法,“能为青白眼”,对他看得上的人总是倾盖如故,相待以诚,始终如一。倾夜长谈的情景发生在他与许多友人身上,你也可以从中大体联想到他在课堂上沉浸式的倾情讲授的样子。
文尖的课堂教学功夫也的确少有人匹敌。我有幸见习过他的文学课,也聆听和主持过他的讲座,那种激情澎湃,循循善诱,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设身处地,以身试法(这里当然是指“方法”)……都让我望尘莫及,也因此欣羡不已。他与我的上课方式不同,是没有讲稿的,因此,总是有即兴发挥,有令他感觉精彩的桥段,课后回味起来也是眉飞色舞。但也有代价,每次即使讲与往年同样的内容也要重新认真准备,也因此在备课上牺牲了大量精力和时间。偶尔带来的负面效果是,前一年课堂上曾经异彩纷呈的桥段,因为此一次的发挥不力,或新一轮听众反应的不够及时,也就难掩些许沮丧。我想说的是,他对上课极其重视。而这本书中最出彩的内容,大都是上课的产物。因此,毛尖曾为本书贡献过“倪文尖上课”的书名。当然现在,“倪文尖语文课”这名字也是恰如其分的,只要你像文尖一样看重“语文”,把“语文”理解得比天还大。
文尖曾经在微信朋友圈里引述过蔡翔先生的一段话以示激赏:
文学研究,在其根本的意义上,仍是怎样面对文学文本,史料文献的征集,说到底,也是为了更好地打开文本,而不是本末倒置。因此,当我们强调学科向外部开放,向问题性学术开放,实际上,也正是努力让文本处于一种永远开放的状态,而文本的开放,才可能引申出无数值得讨论的话题。坦率说,由于大学的出现,经典的含义已经不再仅仅是“百读不厌”,更有可能的,或许是“百说不厌”了。解读的重要性,在今天已经成为文学研究的题中之义。
文尖对这“百说不厌”应该有同气相求之感,他上课的激情也多半来自于此。而他在课堂上践行“阅读的诗学”的原则之一,就是“让文本处于一种永远开放的状态”,“阅读的诗学”也正是一种开放的诗学,动态的诗学。文尖喜欢用“动态性还原”来描述其文本解读,既是还原,又是一个动态的和开放的过程。也正因为这种动态的和开放的理解,他对“阅读的诗学”的方法论和内含的限度都非常自觉。文学是感受性的,含混的,非确定的,阅读实践就须遵循这种文本的非确定性,但作为一名教师,却又无法以含混的语言去面对学生,在课堂上总须要讲出个子丑寅卯。如何提炼那些可以讲授的,同时又不以条分缕析肢解文学文本的丰富性和整体性?文尖力图让学生们意识到解读的限度,同时在最低也是最高的限度上授之以渔,倾其所有地把自己所领悟到的方法传授给学生,还有什么比这毫无保留的倾囊相授更能体现一个教师的职业伦理?
上升到了职业伦理的高度,或许有些高蹈,尽管文尖对学生的责任心以及对上课的重视的确是有口皆碑的。而他在课堂上的倾情讲授和激情澎湃当然不仅仅是出自对职业伦理的自觉,我想他首先获得的当是一种自我实现的愉悦感。他是把教学作为一门艺术来体认的,在一次访谈中,文尖认为:“真实课堂更有互动,更有魅力。”因此“不惜花费几倍时间,不断变着法子进行各种类比和提问,乃至通过自己的表演,激发学生的求知欲和创造力,为的是,学生自己领悟出答案来”。而当学生“顺着倪文尖搭的梯子成功说出了”他心目中期待的答案,也是他最有存在感的时刻:
“那一刻真痛快极了!”倪文尖珍视这些瞬间,如同他告诉学生的那样:“仔细想想,这些都没什么大不了,又不能靠它评教授,但是,这些瞬间又够一生来回味。”
可以说,倪文尖从自己的文学阅读和课堂教学中体味到的是那些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的专家教授们所无法体验的生命瞬间,那些激发了学生们文学感悟和哲理思考的瞬间,那些在B站得到更多的观众和粉丝认同和激赏的时刻,那些对文尖而言的无限高光时刻。的确,这些文学瞬间值得付出一生,也足够以一生的时光去回味。
2022年6月24日于京北上地以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