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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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的身体

社会也附着于生理学肉体本身。这是把疼痛设想成“命名事件的一种方式”的第四个优势。“命名”行为会影响身体的回应。它是另一种表述——疼痛中的身体不光是等待社会铭刻的实体(正如“身体作为文本”这个隐喻所暗示的),而且是活跃的媒介,可以创造疼痛事件,反过来也可以被疼痛事件所创造。例如,反复讲述某种疼痛的特定命名方式,会影响生理学肉体。形象语言可以揭示个体的自主觉醒、心血管反应和感觉运动行为。或者,借用另一种生理学(18世纪及之前常见的体液医学)的语言,隐喻可以影响血液是冻结还是自身体发炎、肿胀的血管里涌出;它们管理着黏液、黑胆汁、黄胆汁的消长和流动。命名可以指导身体怎样作出回应。

“逆向投射”的概念——亦即将在社会内部循环的疼痛命名方式映射回肉体的途径——至关重要。用人类学家迈克尔·基梅尔(Michael Kimmel)在《文化化身的性质》(2008年)一文中的话来说,“逆向投射”是隐喻、身体意象和符号“在身体内部被感受到”的过程。换言之,当一系列关于疼痛的形象语言或概念自婴儿期起一次次重复,它们就会内化到个人的身体里。46基梅尔举了个例子:孩子在严格的家庭里长大,父母总是告诉他“要有骨气”“昂着头”“振作起来”。久而久之,孩子“会将文化上合宜的身体感受内化”。通过“逆向投射”,“文化隐喻的意象”融合到“个人的身体里,从而让大家感受到内在话语的力量”。47

因此,形象语言有助于构成疼痛事件。以托马斯·史密斯(Thomas Smyth)1914年出版的自传为例,他编辑的说法如下:

有一次,天黑了,狂风暴雨,他极度痛苦地扭动着全身,摆出反抗的姿态,敲着拐杖强调他的话,声音在室内回荡,他坚定地站了起来,宣称“再也忍不下去了”……几小时的体育锻炼以后,他回来了,意气昂扬地喊道:“我告诉过你了。任何人都能制服疼痛,只要有意愿这么做。”48

这么一来,身体、语言、文化模式相互作用,建立了动态关系:一方的任何变化都会影响到其他方面。

在本书中,我们会看到许多这种现象的例子。当一系列关于疼痛的形象语言或概念自婴儿期起一次次重复时,它们就真真切切地注入了个人体内。49对比一下:1779年,饱受折磨的约翰·威廉·德·拉·弗莱谢尔(John William de la Flechere)在神圣戏剧里忠实地遵照剧本,“躺在十字架下,甘心受罚,希望在今生或来世处境更好,因此感到欢欣”;50还有虔诚的蕾切尔·贝茨(Rachel Betts),她相当年轻,在19世纪30年代去世,赞美自己“越来越深地沉浸在基督当中”,喊道“愿您的意旨成全!”20世纪50年代的癌症患者则披甲戴盔,准备同险恶的敌人作战。借助“逆向投射”,受苦受难者将“文化隐喻的意象注入”身体,从而感觉到“内在话语的力量”。51

最后,疼痛作为一种“事件类型”的模式是好用的,因为它打破了“身体”和“心灵”(或者生理疼痛和精神煎熬)之间的二分法。正如莱瑟姆的表述:“我们身体的重要功能和我们头脑中的智识才能类似。”尽管它们看起来可以拆分(而且不像我,莱瑟姆相信,虽说要“混合运作”,头脑和身体却拥有“独立的本质”),然而记忆、想象、理性“除非连成一体,否则也许就无法运作”。52换言之,疼痛并非独立于其他自我实践而存在的什么东西。认知、感觉、情感、评估、感官组成部分都紧密地交织在一起。1949年,在伦敦圣巴托罗缪医院(125年前,莱瑟姆就是那里的学者)工作的一名医师简洁地说,他观察到“在现象学和语义学上,精神和身体疼痛联系得如此紧密,以至于差不多可以证明是一样的”。53

身体同心灵无法分割的交缠,隐含在我到目前为止讨论的内容当中。仅靠大脑成像就可以证明。最近的研究表明,情绪痛苦也会激活处理身体疼痛的大脑中枢。例如,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科学家娜奥米·艾森伯格(Naomi Eisenberger)运用fMRI监测玩视频投球游戏的人,发现个体被排除在虚拟游戏以外时,他们感受到的痛苦跟前扣带皮层血流量的增加密切相关。在身体疼痛(如被针刺伤)时,这个大脑中枢就会被激活。此外,参与者越因被排除而痛苦,上述情感疼痛中枢就越活跃。54这就不奇怪了:让心理上不适的患者服用对乙酰氨基酚等止痛药物,有助于缓解疼痛。55虽说我们通常会将情感和身体上的疼痛区分开来,可是不应当这样做。

最后,就像我前面提到的,本书试图探索历史上不稳定的疼痛实践是如何由社会和环境互动、身体举动、语言体系三个元过程建构和重构的。这些术语是复杂现象的简略表达方式。它们不是离散的实体:都存在于跟另两个的关系当中,每一个的调整都不可避免地会改变另两个。此外,这些过程总是处于复杂而密集的相互作用当中。语言参与了同生理学肉体跟社会环境的对话。文化互动并非简单地将文本“铭刻”在自然的、前社会的身体上,而是在创造生理学肉体跟语言体系时协作。而且这些身体不光是等待社会铭刻的实体(正如“身体作为文本”这个隐喻所暗示的),而是活跃的主体,可以创造社会世界,反过来也可以被社会世界所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