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蜀石窟:藏在乡野的中华文明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巴中沙溪
异地搬迁的唐代石窟群

曾经宁静的小山村没有一丝一毫的印记,对照我手上那难忘场景的图片,只有远处的青山依旧。眼前唐代石窟屹立千年的地方,被几条冰冷的钢轨穿过,平整的铁道路基和一望无际闪着银光的钢轨,在暮色中渐渐消失在远方……

许多年以来,有个场景的画面一直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中:碧绿的稻田深处,绿草野花掩映着一片赭灰色的岩石,青苔遍布的岩石上,是一龛又一龛古老的石窟,每到农忙时节,村民们就赤着脚、扛着锄头从佛龛面前匆匆走过。这就是沙溪石窟,就在这里,我拍摄下那幅千年不变的画面:千百年来,酷暑寒冬,石窟造像在这田间地头,注视着一代代老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远离尘世的舒缓生活……

沙溪这个地名太平凡普通,中国大地不知道有多少叫沙溪的地方。但是,这个沙溪村虽然地方小,却是古代入蜀要道米仓道上进出巴中的必经之地,更因为有一片唐代石窟造像而与众不同。

我难以忘怀的场景,是在2011年意外闯入而发现的。那是在巴中城东17公里的兴文镇沙溪村,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小村子,走在乡间小路上,眼前的稻田阡陌纵横,一路有蛙声鸟鸣相伴,走过弯弯曲曲的田坎,顺着一片水稻田望去,远处突起一道浅丘,上面隐约可见一些小窟窿,田里劳动的人说那是邬家梁子。走近一看,那些小窟窿原来是一龛龛唐代石窟,一共开凿有17龛,依次排列有191尊造像。石窟基本为1米见方,内容俱为佛教题材,雕刻一佛二弟子二菩萨二力士等,大多为释迦佛造像,个别为弥勒净土。在石窟旁有一处碑刻,上有三则题记和一些开窟的功德记载,显示石窟造像开凿于唐高宗年间。

就在2011年,沙溪石窟被巴中市巴州区人民政府列为区级文物保护单位,但是因为年代久远,石窟造像受自然因素和人为破坏很严重。由于古人因地制宜把石窟开凿在稻田边的低崖上,造像距地面仅约40厘米,石窟一年中有半数时间都会泡在水里。再加上历经岁月沧桑,造像风化严重,有的仅剩大致轮廓,甚至头部都几乎不存。

修建达州到巴中的达巴铁路,打破了邬家梁子千百年来惯常的平静。达巴铁路为国家Ⅰ级铁路,全长近130公里,有大小桥梁共75座,是四川省"十一五"规划的重点项目之一。铁路沿线绕避了巴中北龛摩崖造像、四川驷马自然保护区、铁山国家森林公园等文物、生态敏感区域和沿线水源保护区,但是在沙溪村却遇见了大难题。沙溪石窟处在建设中的达巴铁路兴文货运站点区域,铁路专家多次现场勘察,货运站点都不能完全绕过这处石窟文物。经过多方反复磋商,2012年9月出台《巴中沙溪石窟异地搬迁保护方案设计》,决定将沙溪村这处文物让道于达巴铁路,对石窟造像实施整体搬迁,在异地完整恢复。

沙溪石窟造像在田间地头,注视着一代代老百姓的劳动生活(2011年7月)

夕阳下,搬迁之前的沙溪石窟,虽然损毁严重,但唐风遗韵犹存(2011年7月)

这是四川省内首次配合重点建设项目的石窟搬迁。石窟群开凿在长24.53米、高3.99米的岩石上,使得切割搬迁量近150吨,总体积达70立方米,搬迁运输的体量异常罕见。承担此项工作的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专门成立由考古院文物保护中心主任谢振斌为组长的项目组,驻扎巴中,落实石窟搬迁保护。多年以后,谢振斌主任说起这次异地搬迁保护工程,依然感慨不已。

沙溪石窟的搬迁新址确定后,省文物考古院项目组一面将岩样切片送检测鉴定,一面根据现场环境情况,抓紧平整出一条1000多米长的砂石施工便道,便于大型机械和车辆进出。搬迁前,对石窟造像表面的泥尘、烟熏、苔藓、地衣等附着物进行清洗,这时发现,因造像风化严重,表面大部分粉化酥碱,窟檐顶部更是时常一层层地剥落。谢振斌意识到必须对石窟造像采用预加固手段,才能避免切割、搬运过程对造像本体造成伤害。

谢振斌讲的预加固,就如同敷面膜,工作人员将调试好的溶液,在石窟造像上以点渗、喷涂、涂刷的形式,让试剂浸透再晾干,如此操作两三遍,使试剂在石质内部聚合,粉化和鳞片状剥落的部位就可以得到固定。待加固完成,他们即采用木龙骨作支架,造像间以柔性材料填充,对每一个石窟进行整体防护加固。清洗脱盐、增强加固,也从根源上消除了石窟造像风化的因素,长久有效地延长了石窟的存世寿命。

确保石窟在切割后完美复原,这也是项目组和省考古院特别关切的问题。省考古院和负责施工的中国铁路西北科学研究院多次现场讨论,确定在石窟四周的外边,先用圆盘锯切割出边槽,再采用金刚石串珠绳锯实施切割的方案。为力求确保切割完整,分割线避开造像,以石窟造像间的空白不显眼处为切割线位置。金刚石串珠绳锯为当前世界上最先进的石材切割设备,电机带动绳锯工作时,依靠金刚石珠与岩石的摩擦,将岩石切割下来,在施工中震动很小,受力均匀,对窟里的造像非常安全可靠。

项目组对各切割体的连接关系全程摄影记录,为便于复原,还为切割的每个块体精确编号。沙溪石窟被切割成16个大块,块体平均每个体积达5立方米,加上包装和固定的材料,每块重量近40吨。吊车将包装固定好的石窟吊到便道上铺好的轨道,这样一块块地转运出沙溪村。往邻村新址的运输过程也不能掉以轻心。集装箱固定在载重卡车上,集装箱底垫上厚约5厘米的柔性材料,用龙门架吊装葫芦的吊装布带,把绑扎包装好的切割体吊到卡车上的集装箱中,再用泡沫填充集装箱的四周。如此往返搬迁,载重40吨的大卡车来回跑了16趟。

搬到邻近的双桥村新址后,石窟整体在山崖上连接复原就是最后关键的一步。谢振斌天天盯着,不容有半点误差。他们先用吊车按顺序依次把切割体吊至复原的大致位置,即由新址南端开始,精心用水平仪和垂线对切割体测量吊装,将块石、卵石嵌入岩壁间的空隙,用粘结材料封堵接缝空隙,最后采用防渗砂浆充填灌浆,对接缝填补部位补色做旧,做到与岩石外观基本保持整体一致性。

沙溪石窟异地搬迁保护从2014年开始,历时半年,整体迁移复原到了双桥村的半山上,这处唐代石窟再也不会泡在水里了。异地搬迁实为不得已之举,虽然顾全了国家重点建设项目,为处在特殊地理环境的沙溪石窟提供了更有利的保护,但石窟文物重要的历史人文与自然环境信息却丧失了。我以为,凝聚厚重历史文化的石窟造像文物,除非万不得已,最好是在原址保护,尽可能留存下文物在每个时代特有的文化印迹。

我时常想到沙溪文物搬迁的事,牵挂这些唐代石窟的归宿,2017年5月,我专门驱车赶到巴中想一看究竟。来到沙溪村后,我在这里简直摸不到方向。这里成了巴中市规划建设的新区,漂亮的路灯和绿化带,八车道的宽敞大道,没有一点记忆中沙溪村的影子。路上问了好多人,打听沙溪石窟迁到了什么地方,都说不清楚,我知道,当地村民早已搬迁,许多人也到外面打工去了。我开着车在附近到处转,四处打听,终于在一个小卖店打听到迁移石窟的确切消息。小卖店的店主斜躺在竹子做的"马架子"躺椅上看手机,听我打招呼连忙起身,问我要买什么。其实我什么也不需要,但是看见冷清的铺子,他那期待的眼神,虽然后备箱里有水,我还是买了一瓶矿泉水,打开后,觉得似乎再来点什么才好,干脆又买一包香烟吧。我从来不抽烟,买来的香烟是为了在问路聊天时好发几支给村民,车上常常剩下几包发剩一半的,最后放坏了扔掉。

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个店主就是沙溪村的村民,现年32岁的李建波。他在木柜台里跟我说,修建铁路、公路把村子的土地房子都占用了,大家都搬迁到集中居住区,没有农活干,都到各地去打工了。我看他高大帅气,身体又好,正纳闷他怎么能安心留在这个冷清的小店子,就听他说起,因为他父亲已去世,为了在家里照顾爷爷奶奶,就不能外出找工作,才在这半截老路边开了个小店维持生活。没想到这小伙子是这么一个有孝心的人,真是难得!沙溪村邬家梁子这一排当地称为"石老爷"的造像,小李再熟悉不过了。他说,小时候看他爸爸在这一片摸黄鳝、逮青蛙,他就在佛龛顶子的石头上坐着耍,捉油炸蜢。后来他也和伙伴们"摸黄鳝"去卖钱,都是以佛龛石为中心,累了他们就躺在这里休息玩耍,每一个佛龛的各种石老爷像的样子他都记得很清楚。

搬迁之后的沙溪石窟位于半山腰,立起了文保单位的石刻碑,右图中的小伙子就是带我上山的小李(2017年5月)

小李和我聊得投机,同意做向导,带我开车上山去看搬迁到新址的沙溪石窟。往山后面的水泥路开上去,没拐几个弯,就进入双桥村了。不久,看见水泥村道左边的一条土路往上,在旁边的陡坡有一片新的青石栏杆,小李指着上面说,那就是拼起来的沙溪石老爷。新址的石窟前有石板平台,平台边缘立有青石栏杆,地上新立了区文保单位的石刻碑,石板地上散落不少放鞭炮留下的红纸屑,一处石头缝上还插了几支烧过的香烛。小李也好久没有上来看这些佛龛,他一龛龛地看着,不时给我说佛像原来是什么样子,那时衣服纹理还清晰,座上的莲花也能看见。我注意石窟之间的岩石上,都有一道细绳子一般粗的线条,颜色和岩石虽然接近,但还是显眼,我想那肯定就是前几年搬迁切割留下的痕迹。

一阵风吹过来,我看见飞落的浮土树叶被龛窟上方新修的挡土墙拦住了,挡土墙外又设计建起了排水沟,使山上的雨水顺沟流往山底,避免了通常困扰石窟造像的水害问题,很值得称道。

搬迁后的沙溪石窟,每个窟间的拼接痕迹依旧可见(2017年5月)

出资开凿石窟的唐代供养人造像(2017年5月)

唐代石窟群就在沙溪村这稻田边屹立千年(2011年7月)

搬迁之前的这龛一佛二弟子二菩萨二力士造像,因位于稻田边上,长期受潮产生严重的黑霉斑(2011年7月)

这龛造像在搬迁后,原来的黑霉斑被省文物研究院清洗掉了,两边的力士旁却又有了村民烧香烟熏的痕迹(2017年5月)

回到小卖店谢过小李后,我自己还想寻找到沙溪石窟的原址,看能否找到些许曾经的痕迹。按照小李的指引和自己依稀的记忆,我驶离宽阔的公路后,把车停在一个小岔路口,就背着摄影包徒步去寻找。穿过大片荒草和水坑,终于找到原来沙溪石窟所在的地方,踩上一块大石头,我隔着铁路边连绵的围墙四下张望。这里起伏的丘陵山坡都被铲平了,没有了村舍民居,更没有稻田菜园,曾经宁静的小山村没有一丝一毫的印记,对照我手上那难忘场景的图片,只有远处的青山依旧。眼前唐代石窟屹立千年的地方,被几条冰冷的钢轨穿过,平整的铁道路基和一望无际闪着银光的钢轨,在暮色中渐渐消失在远方……

曾经的沙溪石窟所在地,如今已建起了铁路钢轨(2017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