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复的新鲜:滨田庄司山中做陶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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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制陶坯

滨田一边继续在用起来很费力的手动陶轮上拉着坯,一边说道:“我应该学习用脚踢陶轮,但是得花一个月的时间。我太忙了,没空学。用脚踢陶轮拉坯的时候,整个身体都在动。我的手动陶轮转速比较慢,也更温和。我的身体是静止的,只有手和双臂在动。”

提泥,再扩开,器型在滨田的双手之下自然形成。他的右手在内,左手在外,双手的位置几乎与腰部齐平。陶泥迅速被提成直筒,再内收,勾勒出饱满的轮廓。这是罐子的下半部分,等陶坯半干的时候,滨田会在口沿部盘上泥条,再拉出罐子的颈部。对于难以控制的手动陶轮而言,这种方式比直接拉出完整的罐子更加安全。

滨田的工具:木刮片、金属修坯工具、割线,以及拉制大型器皿后用来起底盘的竹棍。

滨田和晋作于1963年在南加州大学为学生和来客进行了为期三周的演示。

1、3 滨田在拉制一个小罐,用木刀整形。

2 滨田用一根丝线割下陶罐。

4 修整水罐的器型。

5 滨田在拉好的瓶身上盘泥条拉制瓶颈,瓶身也是通过加泥条分段拉制的。

“有些陶人会把一块泥拉到一个完美的形态,如果两边都很均匀的话,就是很好的拉坯。用传统技法拉大罐子时,会在一个大型直筒的口沿处停顿两次,让口沿更稳固,然后再扩出器型。以前益子的陶人都这么做,现在没人这么干了,方法已经遗失。你只能从我给你的那部三十年前拍的关于益子的影片里看到,但这种方法非常重要。”

滨田继续一边拉坯一边和我谈天。我刚从地球的另一端过来,我们便一同回忆起世界各地的博物馆和他上一次的旅行。他说英国可能有最上乘且完整的东方收藏,虽然卢浮宫也很不错,但是更侧重于近东和波斯藏品。斯德哥尔摩的中国史前文明和某些历史阶段的藏品还不错,但是不够完整。虽然伦敦大英博物馆的大多数东方藏品都在仓库里,但是他们有很优秀的学者常年驻场研究。伦敦的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同样如此。美国最好的东方器皿收藏曾经在堪萨斯城,如今在旧金山笛洋美术馆的布伦戴奇收藏。华盛顿的弗瑞尔美术馆曾经很好,但是藏品比较老,没有收入新近发掘的文物。

从博物馆藏品可以看出,欧洲陶瓷更侧重釉色,但是滨田认为器型更加重要。釉只是衣裳,而胎体是心灵。“所以日本人喜欢伯纳德·里奇的作品。他做出的胎体和器型很有力,这是最重要的。里奇是一个非常谦逊的人,从不说自己是最好的。这点日本人也很喜欢,”滨田笑着说道,“他就是最棒的。”我说滨田也有着同样的谦逊,他眼中含笑地打趣道:“哪里哪里,滨田这人总说他自己是最厉害的。”

我曾在附近的宇都宫市看过滨田的回顾展,展品来自本县的不同收藏,我便问他是否认为在过去五十年的创作中,自己的风格发生了变化。

“我没有改变我的风格。它是自然地发生了变化。当我看着所有的作品放在一起时,感觉非常‘喧腾’(賑やか),意思就是鸟儿在树枝间跳跃,或者很多人在聚会上谈天,抑或是街上的行人熙熙攘攘。昨晚我做了八个大盘子,今晚要做五十只茶碗——变化丰富很有裨益,但是要具有统一性。你要在你不自觉的时候创作。如果你创作的时候秉持着一种‘心情’(気持ち)——感觉或者情绪,你的作品也会散发着这种‘心情’。”

很多日文的表达不易翻译成英文,滨田也提到,日文比英文具有更微妙的含义,尤其是在美学领域。例如,在日语中,“懂物之人”(物がわかる人)意为一个人不论在物质层面还是精神层面都能够理解事物、欣赏其价值或认可某种品质。另一个表达是“见物之眼”(物を見る目),意为可洞察事物的眼睛。英语中我们会说“某人有看东西的眼力”(He has an eye for things),但日文中的含义更加深刻。观者不仅看见事物,更能洞察其内在。洞察意味着他能够与事物进行沟通。拉坯也是这样的。做一个花器或瓶子,做的是其内在。

滨田回想着欧洲、里奇和他自己的风格,这让我想起他青年时学的是绘画而不是陶瓷,我便问他为何后来选择了陶瓷。

滨田回答道:“我打小就最喜欢画画。中学三年级的时候,我意识到,如果将来自己成为一名画家,必须成为一名非常优秀的画家,否则没有意义。无论如何,我不能永远画一些只能还算是不错的作品,靠着别人的赏识过活。如果我成为一名陶人,因为陶瓷是实用的,人们能够以某种方式使用我的作品,这样我可能会稍微心安理得一些。在所有的手工艺中,陶瓷釉色出其不意的特质让我神往。回想起来,我非常喜欢普通的陶制火钵上常用的海鼠釉,所以我选择了陶瓷。

“我在技术学校的一位老师邀请我随时去他家聊天。有一次,我注意到他的架子上摆放着一把陶壶,和我中学在午餐时用来倒茶的壶一样。我问他这把壶是哪里做的,他说栃木县的益子仍在生产这种茶壶。就是那把皆川升制作的陶壶让我和益子结下了缘分。

“曾经的益子太美了,院子里晾着陶坯,每个人都在制作上百个同样的大件陶器。妇女们负责揉泥,上午揉五十条,下午揉五十条,身上还背着孩子,那也很美。如今女工们不负责拉坯或者揉泥了,但是可以非常娴熟地上釉,很擅长让陶坯稳在指间。她们往坯里倒一点釉,唰的一下就荡好了。”滨田说着做了个飞快的手势。他觉得很遗憾的是,如今再没有整家人在陶坊里工作了。

滨田1924年来到益子,那时益子有七千居民,四十座窑。一百年来,这里出产热水瓶、水罐、研钵、温酒器和各种用途的盛水器,大到用来储水,小到用来洗眼睛。在更早的新石器绳文时代,这里就出产陶器,农人们经常能挖出这样的陶片。

大约十五年前,益子人不再制作传统的实用器了。目前商店售卖的益子烧来自本地的一百零五座窑,滨田觉得它们整体水准不佳,购买这些器皿的人品位也不高。

“再过二十年,美国陶瓷会越来越好,日本陶瓷会越来越差。”滨田打趣道,“益子人终将意识到,他们多年前在学习制作的那些陶瓷是更好的。那时候,他们在寻找并制作人们需要的东西。而现在他们什么都做,能卖就好。

“非常令人遗憾的是,这里没人做大件陶器了。他们曾经做得那么好,我希望至少还有一家在做。五年前,这里还有一家在做大件,但是后来他们也放弃了。做那些大型器皿当然很难,而且赚不到钱了。政府应该资助一家工坊做这个,他们的确在资助传统制陶。

“但是还会做那些器皿的益子人都已经六七十岁了,也干不动了。在九州的陶艺村小鹿田,政府会给予资助,但是益子的传统大件陶瓷制作已经消失,可能也无法复兴了。

“不仅如此,这样的器皿也不再实用了。以前的老式厨房里还能用它们来储水,现在厨房里都是自来水。”

滨田说,他在益子制作风格不同的陶瓷并没有妨碍传统陶人的工作。大件陶器只是丧失了实用性,先是在城市里,然后在农村。便利的生活方式出现在城里,再传到农村。慢慢地,二战之后,大型的储物罐就卖不出去了。

我知道四国岛的大谷窑还在烧制大型陶器,于是问起那里的近况。“大谷的那些大罐子曾经用作醋坛子,后来醋厂找到了更适合做容器的材料,那些陶罐也卖不动了。陶工们的境况很差,要寻找别的出路。后来他们想到了做花盆和其他的花园用具,还和人们说‘请用我们的陶器干点别的事情’。”

陶工们在工坊工作。火塘边是滨田的小儿子笃哉。

一位工人在用模具制作小型餐具……每一窑中有约三分之一的作品匿名在全国商店售卖。

滨田继续拉坯,看看拉门外的景色,把陶坯从陶轮上割下来,依次排在旁边。我说,对于益子而言,滨田的到来拯救了很多陶坊。他皱了皱眉,有点走神,又令人不解地笑了一下。“不,我没有。这个之后再说吧。”他这是在暗示,我还要花更多时间才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