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二版前言 Preface to the Second Edition
在去年十二月份的一个晚上,我去圣菲[1]参加了一个电影制片人的生日聚会。这个制片人很年轻,我们也只是圈子中的泛泛之交而已。于是有大概半个钟头的时间,我都站在自助餐餐桌的旁边,和一个初次见面的小伙子聊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这个小伙子大概三十岁出头,他说自己是个诗人。于是我说,我之前也是个诗人,后来才开始转型写书。
听说自己遇到了“曾经的女诗人”,小伙子脸上的神情显得有些古怪,问我道:“敢问……那您后来都出过什么书?”
“出过几本,”我说,“可能还比较有名的一本,叫《写出我心》。”
“啊!您不是开玩笑吧!”小伙子的眼球都要蹦出来了,“《写出我心》是您写的?!您还活着?!”
我连眼睛都不带眨的,跟他说:“对啊,我还活着,还能写字,还没老成墙上的照片。”
“哈哈哈哈哈哈。”两个人哑然失笑。
我知道这个小伙子想说又没敢说出的话——《写出我心》是他在高中就读过的书。能被列入高中读本的经典读物,那些老掉牙的“经典作家”基本上都应该已经入土了。
《写出我心》是我在一九八六年出版的作品。我经常跟我的读者说,这本书的出版时间很幸运。如果换到五十年代出版,那一定就石沉大海了。恰好一九八六年出版时,赶上了这个国家的大趋势——美国人开始有了表达自己的强烈需求。在写作这件事上,众生平等——无论你身处何方,来自何等社会阶层,是男是女,皮肤是什么颜色,都可以用笔去表达自己。给《写出我心》来信的读者中,有佛罗里达州保险公司的副总,也有内布拉斯加州的工厂工人;有密苏里河畔的采石工人,也有得克萨斯州监狱的囚徒。他们之中有律师、医生、同性恋人权斗士、家庭主妇、图书馆管理员、教师、牧师,甚至有某些政治家。当时,一场全民写作的大革命就在美国开始流行。书店里开始有了“写作教程”类的书架。有个学生甚至跟我说:“我明白了,写作,是一个新的‘宗教信仰’。”
“但是为什么呀?”人们问我说,“真的是美国人都爱上了写作?”
我觉得,并不是人人都想写出美国最伟大的小说,但是人人都有想把自己的故事讲给别人听的愿望——或者在碌碌一生中,对我们所思、所感、所见、所闻的一种记录与觉悟。写作是一条小径,让我们得以在小径中和自己相逢、相知、相守。我们可以试想,大千世界的众生,“卵生”的虫蚁不会写作,“胎生”的猫、马不会写作,“有色”的草木、“无想”的石头,都不会写作。写作是人类特有的行为活动,是固定在人类DNA中的特质。就像被“写”下的《独立宣言》和其他不可被剥夺的人权一样:“我们拥有生存、自由、追求幸福,以及写作的权利。”
而且,写作是件不需要太多物质条件的事情——你只需要有最普通的一张纸、一支笔(或者有人习惯用电脑敲字),加上你的想法,就可以解决问题。胸中感知何处安?秋色月明何时来?蓝莓颗颗知何味?车马行行何人盼?何人恋恋有佳人?何人所思何人看?写作造就了你胸中之自信,让你的精神觉醒。
《写出我心》并非某一人的创意想法,它基于人类两千年文字写作的基础。我只是在书中给写作找到了一个基础性的框架。在我写《写出我心》的时候,其实我已经有了十年的禅修冥想经验,其中有六年拜师于日本著名的禅师。我们的心念来源于何处?记忆、想法,甚至一个最简单的单词the,来源于何处?禅修冥想和写作训练是有共通性的,我们越是觉知自己的心念,就越能在写作中寻得心安。
在这本书出版之后,有人称我为天才。我淡淡一笑,因为我知道自己绝不是天才。也许我唯一有慧根的想法,就是将禅修和写作相融合。我一直很迫切地希望,写作可以成为我的一种生命态度,然而这一想法在我从小到大的学校教育中,并未得到答案。到了大学之后,我基本上已经放弃了期望从学校得到答案。但同时,其实我一直在深入地挖掘我的内心,只是我当时不知道,自己已经爱上了阅读和文学。我想记录我的家族故事,记录那些只有我知道的故事,记录我的初吻,记录我最新的发型,记录山上鼠尾草的味道,记录我与内布拉斯加州平原的亲密接触。我好像变得呆滞了(因为我并不再认为生命存在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我开始用眼睛、用心去感受万物之间的联系,感受万物与自己心念的接触,然后让这一切跃然纸上。
小时候很怕写作文,可现在我多么希望能再有一次写小学作文的机会,比如:“你这个暑假是怎么过的?”当我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只是很头疼地凑字:“我这个暑假过得非常愉快。我很开心。我的暑假很有意思。”我的作文一直停留在B的分数水平。但如果我现在去写,我可能会发现那些美好的细节是多么值得回忆:那一年暑假,我妈妈染了一头红头发,涂了银色的脚指甲油。我那时正在疯狂地迷恋飞行棋,玩累了棋就去外边疯跑,追着洒水车一直跑啊跑……我四处去捉甲壳虫,把它们抓到玻璃的罐头瓶里,然后给它们喂草吃。爸爸坐在厨房的餐桌旁,不怎么爱说话,手里拿着一罐百威啤酒。
那一年暑假,我还和一个金发碧眼的男孩撞了个满怀,心怦怦直跳;我看到了电视上播出的种族歧视新闻,第一次感到很受伤;我还唯恐妹妹长得比自己好看,心里有点小吃醋;我还和奶奶一起学做卷心菜沙拉……我生命中有过这么多美丽的时刻,可我当时并不知道如何将它们记录下来。
在《写出我心》这本书中,我觉得写作不仅仅是小孩子的事,也是我们这些早已成年的大孩子的事情。
我衷心地希望这本书能出现在学校的课堂中,出现在学生的写作课上,让更多的人知道如何去了解自己,了解可以用笔去表达自己的喜悦、所见所感和心中的信念。当你可以用笔和自己的心触碰,你才会发现一个大写的自己,一种真正的自由。在很久之前,我曾经读过杰克·凯鲁亚克[2]的一篇散文诗。其中有四句对我的心灵写作之路提供了特别的支持:
逝去之事不可留
万事三平二满休
字句人间皆无惧
一生有爱无尽头
Accept loss forever
Be submissive to everything,open,listening
No fear or shame in the dignity of your experience,language,and knowledge
Be in love with your life
相信我,你也可以在写作的浩瀚世界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这里不排斥古怪、个性和奇特想法,只有接纳。
现在就开始吧,开始写,写到自己的骨头里。
注释
[1]圣菲(Santa Fe),美国新墨西哥州首府。
[2]杰克·凯鲁亚克(Jack Kerouac,1922—1969),美国小说家、诗人,美国“垮掉的一代”代表作家,著有《在路上》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