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人吃车 Man Eats Car
数年前报上登了一篇文章——我并没读到这篇文章,而是听人转述的——在印度有位瑜伽行者吃下了一辆汽车。并不是一下子吃掉一辆车,而是在一年期间,慢慢吃完。说真的,我挺喜欢这一类故事。他的体重增加了多少?他当时几岁?牙齿俱全,一颗不少吗?连化油器、方向盘和收音机都吃下肚了吗?车子是哪个牌子?他有没有把汽油一并喝下?
我把这故事讲给明尼苏达州欧瓦托纳(Owatonna)的三年级小学生听。他们坐在我跟前的蓝色地毯上,神情迷惘,开口提出那个至为明显的问题:“他为什么要吃车子呀?”接着表示:“好恶心!”可是有个发丝刚硬直竖的棕眼学生,却只是盯着我瞧,然后爆笑出声,我也跟着大笑起来。这个小学生将是我一辈子的好朋友。真是太棒啦!有个家伙吃下了一辆汽车!这件事打从头就不讲逻辑,根本就是荒唐!
就某种程度而言,我们写作就该当如此。不要问“为什么”,不要在糖果堆(或火花塞)中精挑细选,而应贪得无厌,让我们的心灵吞食一切,然后使出浑身解数将它们吐在纸上。我们不该想“这是个写作的好题材”,或“我们不应当谈这个”,而应该百无禁忌,无所羁绊。写作、生活和心灵是一体的,不可分割。如果你的思想空间够大,能够任凭别人吃汽车,那么你也能把蚂蚁看成是大象,把男人视为女人。你将能看穿洞悉所有的形体,如此一来,所有的分野都将消失。
这便是隐喻(metaphor)。隐喻并不是说一只蚂蚁好像一头大象。或许吧,它们毕竟都是活生生的生命。但不是这样的,隐喻是在讲,蚂蚁就是大象。逻辑上来讲,我自然明白两者是不同的。假如你把大象和蚂蚁放在我面前,我相信每一次我都能正确地指认出大象和蚂蚁。因此,隐喻必定来自与注重逻辑的知性脑袋截然不同的地方:它来自英勇无畏之处,敢于摆脱我们先入为主的成见,充分对外开放,因而看得出蚂蚁和大象之间的相同点。
不过,别为隐喻担心,别想“我得写几个隐喻,这样才有文学意味”。首先,别想着要有文学意味,隐喻是无法勉强得来的。要是你在写作时,彻头彻尾都不相信大象和蚂蚁是一样的,那么隐喻在你笔下便会显得很矫情。要是你彻头彻尾相信这件事,那么可能有人会以为你是神经病。不过,宁可被当成神经病,也不要流于矫情。然而,该如何促使你的心相信这件事而写下隐喻呢?
别促使你的心做任何事,只要撇开成见,记录下你脑中源源不绝的思绪就行了。写作练习会软化感情和理性,有助于我们保持弹性,从而让苹果和牛奶、老虎和芹菜之间泾渭分明的界限消逝无踪;我们可以穿透月光,直接钻进熊的身体里。只要跟着思绪走,便会自然而然地飞跃,因为人的思想往往会即兴自然地大步跳跃,这一点你是知道的。人的脑袋无法长时间只保有一个思绪,一个念头还没消失,另一个又冒出来了。
你的心在跳跃,你的写作也会跳跃,但这不是人力勉强为之的。写作反映出初始意念的本质,亦即我们不带成见,只重根本原则地观察这世界的方式,我们全都联结在一起了。隐喻明白这一点,因此带有宗教意味。蚂蚁和大象之间并无分野,一切界限都消失了,仿佛我们正凝视着雨丝,或眯眼看着城市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