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劫波荡尽英雄血
选择这种出兵策略,也是冯天养无奈之下的选择。
既然打已无可避免,冯天养能做的,只有将绿营兵对地方上的损害降到最低。
若是让绿营兵将新安县东乡和北乡扫荡一遍,新安县差不多得是十室九空。
还不如自己亲自带兵扫荡,让绿营兵分地固守,免得荼毒四方。
至于给起义军传信,虽有较大风险,但即使事发亦可有团练之中有天地会内应这一理由作为遮掩。
只是希望司马运峰能够说动义军尽快撤离,避免遭遇较大损失。
冯天养却不知道,司马运峰此时和李秀成却因为他的情报产生了新的分歧。
在哨探打探清楚,清军的确在船厂内还隐藏着三千绿营精锐并已经出动后,李秀成和司马运峰都知道,他们已经错失了转移的最佳时机。
打是肯定打不过的,虽然双方人数差不多,但对方一半是训练日久的绿营精锐,一半是装备精良的团练。
自己这方只有四五千拿着菜刀和竹竿的精壮汉子,充其量有几杆子抬枪土炮罢了。
真打起来,必定是个全军溃散的结局。
司马运峰的建议议是收拢愿意参加义军的人员,携带物资尽快突围到粤东,然后在那里打开局面,争取支援到闽西和赣南的战局。
但李秀成却提出了另一个让他震惊的计划,就是趁着清妖主力分兵两路出动,意图围歼己方的良机,打一个时间差,集结义军主力,攻破县城或者兵营其中一点,然后直扑河边,捣毁船厂!
“老叔,你且听我一言!”
昨日还颇有些焦急的李秀成今日却稳当了下来,耐着心劝起了司马运峰。
“探子已经打探清楚了,清妖果然如同情报中一样出兵了。所以眼下只有我的办法,才能救的了咱们这些人,也能救得了城中给咱送情报的那位。”
营寨中依旧是只有李秀成和司马运峰两人,李秀成坐在案几上,神态严肃的开口:
“我知道,那城中定有你关心的人物,这人能送出这般情报,说不得便是主事几人之一,所以老叔,咱们越是按照他的建议走,他就越危险!”
“咱们在这七里坪待了四五日都未动,偏偏清妖一出兵咱们就动了,还动的这般迅速,这般准确,这不明摆把传消息的人给卖了?“
李秀成越说越冷静,司马运峰也从焦急之中醒悟过来,顾不上责怪李秀成早先不听他的话撤离,专心听起了对方的计划。
“那依你该如何?”
“要么依照我的意见,执行军令打船厂,但清妖已经提前戒备,咱们这些人怕是全部死在城外也攻不进去,要想让这几千青壮活命,当下只有两条路可走。”
李秀成嘿嘿一笑,居然还有心思卖起了关子,见司马运峰急的要动手,慌忙开口:
“第一条路,就是咱们点起这全部的四千精壮,今日午后动身,然后趁夜摸到那团练宿营地的左近,先以小股兵力骚扰其营地,让其不得休息,主力歇息一宿,然后明日凌晨发动总攻!”
“只要那团练营地的挖不了三重以上的外壕,我就有七成把握冲垮了他们的阵型,若是兵力配置得当,或许能趁乱捉了他们的县令。”
谈起军事,李秀成身经百战,从一个微末伍长一路被石达开提拔为心腹第一爱将,就连司马运峰也只能选择信服。
“不行!”
司马运峰果断开口否决了这个建议,刚想解释一番,却见李秀成并未追问,而是直接说起了第二条路。
“那就选第二条路,咱们得做好分兵的准备!”
“分兵?”
“对,分兵,我带着两千精壮,今日正午过后就出兵,赶在天黑之前摸到县城附近,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搅他个鸡犬不宁,然后第二日再大模大样的装作主力围攻县城。”
“那另一路呢?”
“另一路则由老叔您带着,我给你留下一半精壮,您带着愿意跟咱走的那些人,还有这全部精壮的妇孺老小,傍晚动身,趁着我大闹天宫的空隙,潜伏在那绿营兵哨所的附近,只要看到对方天明拔寨去支援县城,便不管不顾的掩护着妇孺老小先突出去,转到粤东再说。”
李秀成嘿嘿笑着说出了他的第二个计划。
司马运峰听完后沉默了。
毫无疑问,李秀成这是在用自己的生命为那些老弱妇孺打开突破口。
“我带第一路去,你带第二路!”
沉默不过数秒,司马运峰果断开口说道。
“老叔,你不成的,你打仗的本事不如我,这天宫只有我才搅的动!”
李秀成嘿嘿笑着继续开口。
“你不让我打第一路,我啥也不问听你的便是。但老叔你想一想,若是咱们既不打船厂,也不打最弱的那一路,更不打县城,如何洗清给咱报信之人的嫌疑?人家不顾生死的给咱透消息,没有把人家卖了的道理!”
“只有真打县城,打的狠了,甚至我作为起义军的指挥死在县城下,才算是洗清了那报信人的嫌疑。”
“我也不会白白抛洒了这些跟着青壮的性命,等到清妖的大兵围上来,我就自尽,然后下令跟着咱的青壮们都投降,我估摸着那报信的兄弟权位应是不低,应是有法子让他们活命。”
李秀成说的越来越轻松,已然是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了,见司马运峰依旧有开口与他相换的意思,于是面色一肃,正容开口:
“老叔,我还有一番话,只能说给你听。便是你到了粤东后,务必找到杨辅清,将手头的人马钱粮都与他,让他尽快攻陷一两座县城,想尽一切办法调动粤北清军东进,给翼王创造战机!这才是我先前死活要打船厂的原因,我知道这里是清妖的命根子,不打这里,清妖屯在肇庆府的大兵不会动的!”
一番话说完,李秀成不待司马运峰开口,便直接阔步走出营帐,中气十足的威严下令。
“立旗、擂鼓、聚兵!”
且说冯天养这边,依照原计划出兵之后,一路沿着海岸线向东扫荡,沿途经过了十几个村庄,所到之处虽然多有地主庄园坞堡被打破,但村庄之中却人烟声息反倒更加繁盛了些。
虽然乡民们见到大兵过境免不了的恐惧,但在见到这些兵马不是绿营而是团练,于是便都慢慢镇静下来。
该在田间劳作的劳作,该在村中忙碌的忙碌,只是劳作和忙碌的多为妇孺,村里的男人少了许多。
而在大队人马的周围,果不其然也出现了监视的起义军探子,隔着三五里远远观望,并不靠近。
下午三四点钟左右,冯天养便依照之前和阿方索商量的下令安营扎寨。
先是深挖四道壕沟,其中一道上铺干草,与平地无异。
然后再用民夫大车拉运的圆木竖起寨墙,寨墙里面又一道壕沟和鹿角,最里面才是士兵休息的营帐。
忙碌了两个多时辰,几乎是用了半个下午的时间来搭建营寨,终于是达到了阿方索口中一般水平的宿营标准。
用过晚饭,冯天养紧接着按照阿方索的要求,让民夫们烧了百十锅开水,让不负责警戒的所有士兵都轮流用热水洗过了脚。
随后亲自带着卫士检查了各个外壕的所有明暗哨位,又和将巡视了一番各营连休息的情况,清点一番人数确定没有开小差的逃兵,这才回到自己营房准备休息。
许是初次带兵有些兴奋,纵然是满身疲惫,冯天养依旧是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三更时分才囫囵睡去,第二天早晨刚刚从起床号声醒来,便接到了一个让他震惊不已的消息。
“义军去打县城了?”
冯天养翻来覆去看着通讯兵送来的纸条。
若非上面的字迹的确是黄胜书写,且用中英文各写了一遍,冯天养简直不敢相信上面的内容是真的。
“禀县尊,确实如此,昨日晚间,义军便兵临城下了,先是击鼓喧哗了半夜,然后纵火焚毁了城西的驿站,还趁夜填平了第一道外壕,人数有好几千之众,今日一早已在填第二道外壕了。”
传令兵一五一十的将了解到的情况详细汇报。
“黄县丞何在?”
“今日一早,已护着老叔公和县尊夫人去兵营了,那农举人和姓段的也带过去了,此信便是县丞在兵营之中写的。”
冯天养顿时安下心来。
守县城的绿营兵只有六百人,军纪还很差,万一县城真的被攻破,义军不一定能伤到三叔和绾娘,但那些溃散的绿营兵反倒是最大危险。
黄胜将两人护送到兵营是最佳选择,那里有自己的五百人驻守,防守面积更小,更利于防守。
“县尊,我们要回去救县城吗?”
几个营长纷纷围了上来,颇为关切的问道。
冯天养顾不得猜测义军为何会围攻县城,只能就眼下的局势猜测后续的动态发展了。
“哨骑一班即刻出发,前往兵营附近打探最新情况,最好是能够和黄县丞见上面。”
“哨骑二班,将此消息传递给绿营游击马万宗,就说本县不擅兵事,不知是否此为天地会声东击西之计,后续用兵方略如何,还望不吝赐教。”
“其余所有人先吃早饭,所有物资装车,清点人员武器,听候命令!”
冷静片刻,冯天养做出了最稳妥的决定。
船厂是叶名琛的命根子,此刻外围屏障之一的县城遭遇围攻,万祥鹏必定已经得到消息,不论对方究竟奉了叶名琛什么样的指示,守卫船厂肯定是最重要的。
也就是说万祥鹏和马万宗必定会回军,以解县城之围。
事实上,县城只要不是当日就被攻陷,到了晚间援军就到了,而且可以对攻城的天地会形成夹击态势。
而自己若是同样回兵,夹击态势就会变成包围圈,天地会义军说不定会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自己这边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义军还有可能利用包围圈不完善跳脱出来,寻机逃离新安。
一切的关键就在时间!
只要自己今日傍晚不出现在新安县城之下,义军就还有活路!
考虑清楚这一切的冯天养甚至有了继续东推进的念头,但看到深圳河上伴随而来的官船之后,却是直接放弃了此念头!
他现在要么收拢兵马向县城移动,要么就只能按兵不动,否则便是百口莫辩。
巳时四刻,一队绿营兵的骑士出现在地平线上,带来了马万宗的出兵命令,让他即刻回兵县城,进驻县城西侧偏北的兵营,堵住天地会西逃之路。
冯天养心中叹息一声,却也无可奈何,只是沉默的将此命令传达各营,然后带着早已收拾好行装的部队,迅速按照马万宗的命令进军。
一下午的行军途中接连遇到了好几拨通讯兵,将战场的最新消息接连不断的传递而来。
义军上午填平三道壕沟之后,先是围攻了一阵县城,带头的将军亲自指挥,一度都攀爬上了城墙。
但可惜此处守城的绿营兵却也都是老兵,在一名千总的调度下,很快发起反扑,挡住了义军的攻势。
而万祥鹏和马万宗接到报信后,由正北向南回师,堵住了义军的北逃之路,预计酉时左右能够和攻城的义军交上火。
由于兵营堵住了义军西逃之路,因此只有西北处尚有缺口未堵上,所以冯天养的命令已更新为了傍晚前在兵营北侧设防,堵住西北缺口。
而此时的天地会攻城义军由于几次爬城的失利损失较大,加之分出一部分兵力充作警戒和后卫,城下的义军已经无力攻城。
在城外略作休整之后,或许是通过哨探察觉到了官军主力的逼近,攻城义军正向西北缓慢移动,试图借助即将来临的黑夜脱离战场。
申时五刻,冯天养已经率兵来到了距离兵营不足七里的一处村落,此处已经远远的能听到县城方向传来的阵阵炮声。
那是官船上的八磅炮在利用其三里多的射程进行射击,也意味着此时的天地会义军尚未完全脱离县城,更别提离开包围圈了。
此时离天黑还足有一整个时辰,太阳的光芒仍然照耀着大地上的每个角落。
“打仗的本事不知道怎么样,壕沟挖的是真他娘深!”
城下义军的临时指挥部中,李秀成看了一眼县城外的壕沟,恶狠狠的骂道。
就是为了填上这三道壕沟,阻碍了他爬城的时间!
守城的绿营也是打老了仗的,从填平壕沟铺设进攻通道的速度上就发觉天地会的兵力其实不多,因此不再慌乱,在长官的指挥下从容不迫的组织起了防御。
“禀报将军,司马老将军传来信息,另一路的主力和妇孺都已经突出去了。”
有浑身带伤的传令兵传来消息。
“北路清妖到哪儿了?”
“距此已不足五里,正和赵头领的人隔着我们先前挖的壕沟对峙,估计再有两刻就能填平壕沟发动进攻。”
发动进攻也就意味着赵头领麾下士卒的末日。
一方装备精良,一方只有大刀长矛,双方未打胜负早就注定。
“传令,让老赵带着后卫的弟兄们先撤,他们离缺口近,跑的快的话还能逃出去。”
李秀成毫不犹豫的下令道。
这道命令给了后卫一条活路,却无异于亲手堵死了自己最后一条的生路。
几个传令兵都在一旁却没人动,李秀成咧牙一笑,选了一个年龄最小的传令兵,一脚踹在屁股上,刚才那几个沉默的传令兵顿时喜笑颜开的将那人架上了马,然后狠狠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
“兄弟们,咱们不能死在这里给人家添麻烦,咱们还得跑,哪怕跑着被清妖打死在半路上,也算死的有价值,但有一点,我要是被打死了,你们就不用跑了,投降之后会有人想办法让你们活命的。”
李秀成看着身后一众都挂了彩的义军兄弟们,咧牙一笑,最后看了一眼县城西侧的船厂,带着人向着缺口处跑去。
以常理而论,李秀成此刻的逃跑早已是无用功。
无论包围圈是否形成,他此刻已被夹在了各支清军的正中心,无论向哪个方向逃跑,清军都有足够的时间和兵力去调动和堵截。
但匪夷所思的是,李秀成即将从包围圈的中心跑到距离缺口处不足三里的地方时,他仍然没有见到前来堵截的清军部队。
“将军!”
一匹快马飞奔而来,背上的骑士正是刚才被他踹了一脚的传令兵。
“老赵这狗儿子的是不是没撤?”
李秀成从传令兵飞奔来的方向便判断出了事情的真相,不待传令兵开口当即反问道。
传令兵重重点头,满脸血泪,泣不成声。
赵头领听完令后只是嘿嘿一笑,然后带着担当后卫的几百人冲着正在填壕沟的绿营兵发起冲锋,成功冲入绿营兵阵型的同时,也放弃了自己唯一的生路。
“兄弟们,还能动的就抓紧跑!别让老赵和后卫的兄弟们白死了!”
李秀成狠狠一跺脚,带着身后的几百残兵再次奔跑起来。
然而这次却没这么好运气了,在李秀成他们离缺口大概两里左右时,已经斜斜发黄的夕阳照耀下,一支千人规模左右的部队出现在了兵营的北侧,其先头部队离未曾堵上的缺口只有不足一里距离。
其先头旗号正是先前探子回报的新安县团练。
李秀成长长呼出一口气,他知道自己跑不出去了,但只是稍作停顿,依旧领着人向前跑。
他想好好看看这支团练部队,他有一种感觉,这支团练的领头人应该就是司马运峰拼命掩护的那个人。
他想要把这几百弟兄带到那支部队面前投降,如不出意外,身后大多数人应该都能活下来。
至于他自己,早已做好了随时自刎的准备。
兵营寨墙上的曾绾娘看着这一幕,无助的跪倒在地。
身旁的冯云木,双拳紧握,面目痛苦,恨不得将牙根咬碎。
而恰在此时,一块云彩短暂的遮住了夕阳,让战场的光线顿时变得有些昏暗,等到夕阳重新照在大地之上时,一支四十人左右的马队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团练的正前方约三百米处,拦住了那支团练堵住缺口的举动。
为首的骑士是一名苍发老者,此刻其人一马当先,单臂举着一杆临时缝制的大旗,在晚风之中猎猎作响。
大旗之上八个大字!
天国老卒,司马运峰。
“一营,列阵!”
冯天养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但他只能铁石心肠的下达了列阵的命令。
先头营迅速列阵,然后也因此影响到了后续部队的前进速度。
“小子,以后年年想着给老子上坟!”
司马运峰朝着看到他之后疯狂跑来的李秀成等人大吼一声,话语之中豪气十足!
随后其人轻踢马腹部,带着身后这支许多连马都骑不稳却自愿组成的马队士兵们轻缓的加速,朝着三百米外团练列队的方向发起冲锋。
马匹在旷野上冲锋提速很快,不到片刻便进入到了米尼枪的射程范围内,一营长想要找冯天养请示在什么距离开火,但见其人铁青面孔,却一时愣住没敢开口。
一百五十米、一百米、八十米、五十米。
眼看骑兵们就要冲到按照训练需要安装刺刀的三十米距离上。
“开火。”
冯天养轻声下达命令,他已经能够看到司马运峰脸上的神情。
他正因李秀成跑出缺口哈哈大笑,浑然视自己的死亡为无物。
“一连!三段式,放!”
“砰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砰!”
伴随着尖锐的哨子声,一百多支火枪依次开火,密集火力毫无悬念的将面前所有的骑士纷纷打落马下。
那支大旗的旗杆也被打断,子弹的冲击力将其抛掷到空中,无力的旋转几圈之后随风落下,伴随着最后一丝落日余晖,盖在了刚才举着他的那位老者脸上。
太阳终于落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