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仲则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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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言

“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赵翼《论诗》中的这首绝句,无论你喜不喜欢,都必须承认它有一点说得很对,那就是每个时代都有天才。王国维说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我们同样也可以说一代有一代之天才,只不过命运各不相同而已。命运,不只是出处穷通、功名利禄等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与否,还包括“文章千古事”,包括天才的文学创造所享有的价值及人们对它的估量。假设有两个才华相等的天才,写出同样美妙的诗篇,一个生活在一千年前,一个生活在一千年后,那么后者的作品是绝不可能与前者享有同等价值的。这便是后来者的不幸,天才的命运有时也取决于他生活的年代。

清初诗人孙枝蔚就曾说过:“夫士风骚自命,幸而生于古人之后,亦不幸而生于古人之后也。祖习诸家,采其所长,如谢灵运之拟七子、江淹之杂拟,规矩当前,取携由我,斯可谓之幸矣;然极盛者难为继,博取者虑不耑,钟嵘谓源出于某体,逊于某,元稹谓效齐梁则不逮于魏晋,工乐府则力屈于五言,沾溉残膏,有志羞为,蚍蜉撼树,复取讥前辈,几于无一可焉。斯又可谓之不幸矣。”(《诗志序》)乾隆间诗人丁珠《遣怀》诗写道:“我口所欲言,已言古人口。我手所欲书,已书古人手。不生古人前,偏生古人后!”生为后人,这实在是无法摆脱的无奈,以至于后代诗人有“恨不奋身千载上,趁古人未说吾先说”(管学洛《贺新凉》)的牢骚!

在清代诗人中,黄仲则可以说是一个生不逢时的天才。如果他不是生活在乾隆年间,而是在唐代开元、天宝年间,或许会和李白一样出名,和杜甫一样重要。不幸的是他晚生了一千年,中国古典诗歌已快走到尽头,在一千年的作品积累面前,他的天才再也闪耀不出炫目的光亮,甚至在当时也不如袁枚、赵翼、蒋士铨、翁方纲等人那么著名。他的一生充满苦难,穷困和疾病的折磨、功名和爱情追求的失败,在他敏感的心灵中酝酿出深沉的悲哀。他忽而气势磅礴、忽而缠绵悱恻的诗章,深刻地传达了一个早慧天才的敏感、失路书生的悲哀,为后人留下一个封建社会末期知识分子命运和心态的典型范本。

黄景仁(1749—1783)是江苏武进(今常州市)人,字仲则,一字汉镛,号鹿菲子。四岁就失去父亲,家道衰落,随祖父生活。七八岁已能写文章,尤其迷恋诗歌。毛庆善《黄仲则先生年谱》记载:“九岁应学使者试,寓江阴小楼,临期犹蒙被卧,同试者趣之起,曰:‘顷得“江头一夜雨,楼上五更寒”句,欲足成之,毋相扰也。’”由此可见他作诗的用功。其后几年不幸踵至,十二岁祖父下世,翌年祖母亡故,三年后唯一的哥哥又罹病夭折。诗人敏感的心灵过早地承受了忧患的重压:“人生处天地,纤尘栖弱草。风至草动摇,微躯不自保。”这是他十几岁时所作《杂咏》中的诗句,一种浓厚的忧郁气质已渗透到他孤傲性格的深处,致使他未来的生活和诗歌,总是忧多于乐,愁过于喜,欢笑总浸含着苦涩,豪迈常伴随着悲哀。

但幸运的是仲则成长于常州,这是天下瞩目的人文荟萃之地。仲则的故里武进,清代曾出过状元吕宫、赵熊诏、钱维城,先后265人中进士,位列全国第七。杨文荪说:“我朝二百年来,东南坛坫莫盛于毗陵,而尤以乾隆、嘉庆之际为最著。《小仓山房诗》所谓‘常州星象聚文昌,洪顾孙杨各擅场’者,想见名流辈兴,动人歆慕。”[1]仲则成长于这样一个风雅之乡、书香之里,自幼为风气所熏陶,又受业于著名学者和作家邵齐焘,很早就表现出不凡的才华,与洪亮吉、赵怀玉、杨伦、徐书受、孙星衍、吕星垣并称为“毗陵七子”。

仲则十六岁应童子试,在三千人中名列第一,应该说是个辉煌的开始。但随后多次应举失败,迫使他只能步入游幕之途,先后依附于湖南按察使王太岳、太平知府沈业富、安徽学政朱筠。乾隆三十七年(1772)上巳日,朱筠张宴于采石矶太白楼,赋诗者十数人,“君年最少,著白袷,立日影中,顷刻数百言,遍视坐客,坐客咸辍笔。时八府士子,以词赋就试当涂,闻学使者高会,毕集楼下,至是咸从奚童乞白袷少年诗竞写,一日纸贵焉”(洪亮吉《黄君行状》)。这次诗会不仅令仲则才名大著,更激发了他的豪迈意气。虽然朱筠等都是风雅中人,也衷心赏识仲则的才华,但生性高傲的诗人久寄人篱下,终不免有“长铗依人游未已,短衣射虎气难平”(《杂感四首》其二)的慨叹。

乾隆四十年(1775)冬,二十七岁的诗人来到京师,时正值高宗平定金川,仲则以《平定两金川大功告成恭纪》长诗并序应高宗东巡召试,蒙擢二等,得充武英殿书签官,从此名动于公卿间。自翁方纲、纪晓岚以下,皆以青眼相加,待为上宾。这是他一生中最快意的一段时光。但好景不长,随着家眷来京,俸薄口众,生计遂成问题。乾隆四十六年(1781),陕西巡抚毕沅读仲则诗,至《都门秋思》“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剪裁”一联,为之击节,以为价值千金,先寄五百,邀诗人西游。仲则获得这笔资助,捐了个县丞,在京候补。此后的一年多时间,他“落落寡合,每有虞仲翔青蝇之感,权贵人莫能招致之。日惟从伶人乞食,时或竟于红氍毹上现种种身说法,粉墨淋漓,登场歌哭,谑浪笑傲,旁若无人……”(《京尘杂录》)。这放浪形骸的生活无疑是他内心沉重痛苦的绝望宣泄。不久,他因债主所逼,抱病西行,准备入陕投靠毕沅,竟不幸病逝于山西解州途中。他的殒落,使乾隆诗坛的星空黯然失色,引发无数诗人刻骨铭心的哀悼。

诗人黄仲则短暂的一生,充满艰辛与苦难。《两当轩诗集》存诗一千七百多首,绝大部分是描写个人的愁苦生活。春雨、秋风、雁鸣、子规啼固然引动愁思,就是面对浩荡长江,他也会觉得“滔滔江水不胜愁”。这浓重的伤感情绪成了他全部作品的基调。其表达之缠绵之透彻,让他诗歌的读者无不切身感受到一个天才的悲哀与绝望。仲则最亲密的挚友洪亮吉形容他的诗“如咽露秋虫,舞风病鹤”(《北江诗话》),最能道出他孤傲而高贵的气质,幽抑而凄苦的情调。仲则在十七岁时就写下《杂感》一诗:

仙佛茫茫两未成,只知独夜不平鸣。风蓬飘尽悲歌气,泥絮沾来薄倖名。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莫因诗卷愁成谶,春鸟秋虫自作声。

此时他初入名利之场,尚未经历磨难,却已意识到自己与世俗不可调和的尖锐对立,更预感到日后人生旅途的艰辛。诗中对自身与群体命运的终极体认,在无数不遇才人心中唤起深深的共鸣,成为他最早为人传诵的名篇。说起来,怀才不遇虽一直是中国文学的基本主题,但人们所处的时代不同,感受的强度也不一样,正所谓“千秋放逐同时命,一样牢愁有盛衰”(《屈贾祠》)。仲则生活于乾隆盛世,不遇对他来说更显得格外地悲哀,并使得他对生活情境常有异于他人的独特体验:

有酒有花翻寂寞,不风不雨倍凄凉。(《重九夜偶成》)

相对无猜惟酒盏,等闲难著是渔蓑。(《夜坐写怀》)

不禁多病聪明减,讵惯长闲意气消。(《言怀》)

这些诗句,无论是反话也好,翻案文章也好,都会让读者在惊异之余深深玩索,别有一番滋味留在心头。应该指出,忧怨和哀伤之情本身并不一定就能动人,仲则的魅力在于深刻入骨地表达了那个时代读书人心底的孤独、悲哀和绝望。“百无一用是书生”(《杂感》)是对才华的绝望,“岂宜便绝风云路,但悔不为田舍郎”(《移家南旋是日报罢》)是对科举的绝望,“汝辈何知吾自悔,枉抛心力作诗人”(《癸巳除夕偶成》其二)是对诗人命运的绝望,“结束铅华归少作,屏除丝竹入中年”(《绮怀》其十六)是对爱情的绝望,“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著鞭”(《绮怀》其十六)更是对生命本身的绝望!就像一个预知失败结果的选手,不想再做无谓的挣扎。难怪人们从他的诗中读出“千古伤心人语”,它们的确道出了一代乃至千百代失意读书人的心声!

千家笑语漏迟迟,忧患潜从物外知。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

——《癸巳除夕偶成》其一

这首普通的小诗,所以万口传诵,感人至深,是因为它是一篇杜甫《同诸公登慈恩寺塔》式的盛世危言,“万物有同命,先见为之悲”(《杂诗》),吐露了某种对盛极衰来之危机的天才预感。那种先知先觉的孤独,既发人所未发,又令人感同身受。

在仲则的创作中,七言歌行占有相当大的比例。他的许多名篇,如前后《观潮行》、《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楼醉中作歌》、《游九华山放歌》、《余忠宣祠》等都是七言歌行。他最倾慕李白,在太白墓前曾高咏“我所师者非公谁”“死当埋我兹山麓”(《太白墓》)。李白的歌行对他有很大影响,《二十三夜偕稚存广心杏庄饮大醉作歌》令人想到李白的《将进酒》《襄阳歌》,《太白墓》则明显有脱胎于《梦游天姥吟留别》的痕迹。至于化用李白诗意境、沿袭李白诗意象之例,更是举不胜举。李白最爱酒,仲则也耽饮,他写酒的歌行大有李白那天马行空独往独来的神气。如《元夜独登天桥酒楼醉歌》写道:

天公谓我近日作诗少,满放今宵月轮好。天公怜我近日饮不狂,为造酒楼官道旁。我时薄疴卧仰屋,忽闻清歌起相逐。心如止水遭微飙,复似葭灰动寒谷。千门万户灯炬然,三条五剧车声喧。忽看有月在空际,众人不爱我独怜。回鞭却指城南路,一线天街入云去。揽衣掷杖登天桥,酒家一灯红见招。登楼一顾望,莽莽何迢迢。双坛郁郁树如荠,破空三道垂虹腰。长风一卷市声去,更鼓不闻来丽谯。此楼此月此客可一醉,谁共此乐独与清影相嬉遨?回头却望望灯市,十万金虬半天紫。初疑脱却大火轮,翻身跃入冰壶里。谪仙骑鲸碧海头,千余年来无此游。不知当年董糟丘,天津桥南之酒楼,亦有风景如兹不?古人不可作,知交更零落。少年里闬同追欢,抛我今作孤飞鹤。不知此曹今夜何处乐?酒尽悲来气萧索。典衣更酌鸬鹚杯,莫遣纤芥填胸怀。天上星辰已堪摘,人间甲子休相催。然藜太乙游傍谁,吃虀宰相何人哉?瓮边可睡亦径睡,陶家可埋应便埋。只愁高处难久立,乘风我亦归去来。明朝市上语奇事,昨夜神仙此游戏。

诗由登楼所见写到忆旧,最后归结于恣肆旷达之意,通篇意气横溢,声情亢爽,颇有太白歌行的格调,末联尤见刻意追踵太白之迹。然而终因身世困顿,少有快意之时,即便是慷慨高歌之际,内心的悲怆仍抑制不住地流露出来。于是他的放旷隽逸中总透出一丝苍凉哀感,一丝悲苦郁抑,难及太白昂首天外的豪迈洒脱境界。入京之后,他出入于文坛名流之邸,从纪晓岚、朱筠、翁方纲等学者式的文士游,赏玩古董,题咏书画,又不免沾染京师诗坛的学人诗习气,七古中也留下追摹韩愈、黄庭坚的印迹,与早年一意学太白截然异趣。

七言歌行之外,仲则写得最多也写得最好的是七律。在歌行中,他任才使气,尽情地吐露自己的志向、情怀,淋漓地宣泄自己的悲哀、愁苦。而在七律中,由于体裁的规定,他的情绪、感触似乎都经过了压缩,变得较为沉郁,同时也更为细腻,更为丰富。

静里风怀元度月,愁边心血子胥潮。(《言怀》其一)

最怕难醒惟独醉,生憎易中是轻寒。(《初春》)

似水才名难疗渴,投闲芳序易消魂。(《夜坐述怀呈思复》)

这种曲折幽微的情绪与细腻的艺术表现,在七言歌行中是看不到的。同样,类似如下诗句的低徊凝重或清逸名隽也只有在七律中才时有展露:

花月即今犹似梦,江山从古不宜秋。(《金陵杂感》)

偶看芳草思名马,每见青山想异书。(《发芜湖》)

翁方纲论仲则诗的风格曰“沉郁清壮”,这用于歌行未必恰当,但用来评七律则十分贴切。仲则七律的艺术渊源不像歌行那么单纯,看得出对杜甫、杜牧乃至苏东坡、黄庭坚、元好问都有取法,但给人印象最深的还是对李商隐的追摹。相似的失意境遇、相似的幕僚经历、相似的孤傲性格,都使仲则对李商隐诗情有独钟。当他同样也经历了无望的爱恋,经受了长久的情感折磨之后,诗心就不期然地酝酿出李商隐式的缠绵诗句,而这样的诗句他都是用七律的体裁写出的:

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感旧》其二)

心如莲子常含苦,愁似春蚕未断丝。(《秋夕》)

自过百花生日日,一分春是一分愁。(《十六日》)

不过最容易让人将他与李商隐联系起来的还是《绮怀》十六首。这组诗从内容、情境到表现手法都可以看出对李商隐《无题》的模仿。比如第七首:

检点相思灰一寸,抛离密约锦千重。何须更说蓬山远,一角屏山便不逢。

但仲则写那段刻骨铭心的恋爱,没有义山《无题》的隐晦和装饰味道,显得非常明朗、健康。他回忆当时与恋人在一起的情景,是那么的纯净和美丽:

记得酒阑人散后,共搴珠箔数春星。(其二)

而写自己的孤独,又是如此的幽抑和凄凉:

有情皓月怜孤影,无赖闲花照独眠。(其十六)

最脍炙人口的第十五首写道: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首联回忆少年痴恋情景;颔联翻用李商隐《无题》诗句,刻画出一个缠绵而执着的主人公形象;颈联再化用《无题》的意象,通过两个不寻常的比喻使诗人痛苦的情感经历赫然袒露在读者面前;尾联以今昔对照,点明恋情持续的年月及它带给自己的深刻创痛。通篇的艺术表现,无论感情之强烈还是体验之深刻,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使无数有过类似经历的人感同身受、低徊不已。翁方纲说仲则诗“试摘一二语,可通风云而泣鬼神”(《悔存诗钞序》),这样的诗句大概多在七律中。

仲则五言诗学汉魏,尚有未融化处,为人传诵的名篇也少。绝句多信手写来,不事雕琢。除了上文引用的《癸巳除夕偶成》,《闻子规》《冬日过西湖》《醉醒》《别内》等也是耐人寻味的佳作。要之,仲则诗纯以直抒胸臆为主,较少用比兴手法,也较少用典,多以感情深沉、寄意窈远取胜,语言明快畅达,而又不失工稳洗练,极富表现力和感染力。从他留下的几则诗评看,他对唐宋以降的名家诗集下过很深功夫。他曾劝洪亮吉:“多读前人诗,于庸庸无奇者思其何以得传,而吾辈呕出心血,传否未必,其故何在?”(《与洪稚存书》)他的诗的确给人博采众长的感觉,“刻琢沉挚,不以蹈袭剽窃为能”(王昶《黄仲则墓志铭》),而“诣前人所未造之地”(翁方纲《悔存诗钞序》),读来每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仲则也能词,但为诗名所掩。后人收其词作二百余首,编为《竹眠词》二卷。其中既有风情旖旎之作,也有悲歌慷慨之句,内容丰富,风格多样,时人以为“出入辛、柳间,新警略如其诗”(王昶《黄仲则墓志铭》),近代章衣萍则说仲则词胜于诗,甚至超过专门名家纳兰性德(《黄仲则评传》)。这可能有点过甚其辞,但仲则词的确有着相当高的水准。且看当时最为人传诵的《丑奴儿慢·春日》:

日日登楼,一换一番春色,者似卷如流春日,谁道迟迟?一片野风吹草,草背白烟飞。颓墙左侧,小桃放了,没个人知。  徘徊花下,分明认得,三五年时。是何人、挑将竹泪,黏上空枝。请试低头,影儿憔悴浸春池。此间深处,是伊归路,莫学相思。

词中将春色易老、春意阑珊的景致落落写来,作者寂寞失意的心境不言自喻。而《贺新郎·太白墓和稚存韵》则完全是别一副笔墨:

何事催人老?是几处、残山剩水,闲凭闲吊。此是青莲埋骨地,宅近谢家之朓。总一样、文人宿草。只为先生名在上,问青天、有句何能好?打一幅,思君稿。  梦中昨夜逢君笑。把千年、蓬莱清浅,旧游相告。更问后来谁似我,我道才如君少。有亦是、寒郊瘦岛。语罢看君长揖去,顿身轻、一叶如飞鸟。残梦醒,鸡鸣了。

通篇立意奇,取境奇,造语也奇,正与他诗的精神相通,别具特色。仲则性格兼有豪迈与缠绵两重倾向,其词与诗一样,也能自如地出入于豪放与婉约两种风格。这在诗也许很平常,但在词就很引人注目了。

黄仲则的诗歌创作以鲜明的独创性在清代诗坛占有重要位置。他的才华生前就获得广泛的推崇,去世后声誉愈隆。“乾隆六十年间,论诗者推为第一”(包世臣《齐民四术》)。当时吴锡麒就有“传之千秋,斯人不死”(《与刘松岚书》)的定论,到嘉、道间延君寿《老生常谈》则说:“海内近人诗,余所及读者不下百数十种,袁子才新颖,蒋心余雄健,赵瓯北豪放,黄仲则俊逸,当以四家为冠。”张维屏《国朝诗人征略》评价仲则诗,盛推为天才之作:

古今诗人,有为大造清淑灵秀之气所特钟,而不可学而至者,其天才乎!飘飘乎其思也,浩浩乎其气也,落落乎其襟期也。不必求奇而自奇,故非牛鬼蛇神之奇;未尝立异而自异,故非佶屈聱牙之异。众人共有之意,入之此手而独超;众人同有之情,出之此笔而独隽。亦用书卷,而不欲炫博贪多,如贾人之陈货物;亦学古人,而不欲句摹字拟,如婴儿之学语言。时而金钟大镛,时而哀丝豪竹,时而龙吟虎啸,时而雁唳猿啼。有味外之味,故咀之而不厌也;有音外之音,故聆之而愈长也。如芳兰独秀于湘水之上,如飞仙独立于阆风之巅。夫是之谓天才,夫是之谓仙才,自古一代无几人,近求之百余年以来,其惟黄仲则乎?

近代以降,对仲则诗的评价越来越高,谭献、文廷式、张恨水、瞿秋白、郁达夫、阿英等著名文学家都十分欣赏他的才华[2]。1932年郁达夫为金民天《黄仲则诗词》作序,写下《关于黄仲则》一文,又以仲则的故事写成小说《采石矶》,发表后引起广泛的共鸣。瞿秋白、阿英、章衣萍、陈毅等纷纷撰文,赞美仲则的天才,成为近代以来第一次研究黄仲则的热潮。阿英搜集资料准备写一部评传,惜终未成书。但章衣萍、丁蕴琴、伍合三人分别出版了《黄仲则评传》,以章著最为详核。1983年,值诗人逝世二百周年,常州市设立黄仲则纪念馆,文化界召开纪念大会,上海古籍出版社推出李国章先生校点的《两当轩集》,在学界掀起又一波研究热潮。研究者开始关注仲则诗歌的现代性,甚至发现它们与“意象派”的“理智的交融”、意识流文学的“自由联想”间的某种相通[3]

然而,尽管仲则是一位禀赋非凡的天才,但他也不可能获得李白那第一流大诗人的地位,因为诗到清代,可供发挥创造性的地方已实在太少,以致前人每有甫搁笔便觉陈腐满眼之叹。同样是写歌行,仲则施展才华要比李白难得多。无数名家在前,他要用更多的力气才能臻于独造之境。这正是后生者的不幸。而仲则的不幸还不止于此,他只活了三十五岁,写诗也不过二十年左右,可以说是未尽其才。三十五六岁似乎是天才的门槛,诗人苏曼殊、小说家芥川龙之介、作曲家莫扎特都死于三十五岁,诗人拜伦、雪莱、济慈也死于三十六岁前。以至于近代文人张慧剑说:“天才合当于三十六岁便死,过此而留恋迟徊不能死者,皆混蛋也!”(《辰子说林》)我们当然不能期望天才到三十六岁便自绝于人世,但纵观百年来的文坛,天才的确都在英年早逝的名簿中,连海子也是在二十五岁作古,他肯定是今世有数的天才之一。天才的早慧,让人在惊讶其异禀的同时,也不免为其未尽之才感到惋惜和遗憾。我年轻时读仲则诗,深为他的卓荦才华所倾倒。人到中年,阅历渐多,转觉他的诗作也有一些缺陷。尤其是声调,时有喑哑不响之处,未臻炉火纯青的境地。但这些缺陷绝不足以令他的诗歌减价,相信随着岁月的推移,人们会愈益认识其艺术魅力及心态史意义,并认可他是李白以后最富有天才的几位诗人之一。

仲则二十一岁时就积有诗作两千多首,流传至今仅存其半。主要是翁方纲编《悔存诗钞》时多有删汰,以“其有放浪酣嬉,自托于酒筵歌肆者,盖非其本怀也”[4]。后人努力收拾,又不免少加别择,以致精芜并存,良莠杂出。后来刘嗣绾《与施雪帆书》说:“仲则诗近为某明府选刻,去取失当。昔弇山尚书欲梓其遗集,久而遂寝,则亦幸不幸者存乎其间也。”(《尚堂骈体文》卷一)晚清钱振锽《星影楼壬辰以前存稿·诗说》也说:“《两当轩诗》瑕瑜杂出,去取无当,此皆仲则早死之故。若出于仲则手定,决不如此。”近代以来的选本,如蒋剑人选、陆律西音注《音注黄仲则诗》,陈永正选注《黄仲则诗选》,张草纫选注《黄仲则选集》,李圣华选注《黄景仁诗选》,等等,见地各异,取舍殊有不同。我选择作品则大致依据三个标准:(一)脍炙人口的名篇,(二)可见作者善良正直品性的佳作,(三)足以展现诗人的才华和艺术追求、富于独创性的作品。前人推崇的一些诗作,如《武昌杂诗》之类,我觉得无甚出色,即置之不取。篇目选定后,取选诗较多的张草纫选本相对照,除了少数广为流传的名篇,我们的选目竟然很少重复。由此可见,学者对黄仲则诗虽同有好评,但落实到具体作品,看法还是有很大差异的。这就为读者提供了不同的参照系和作品选择,同时也提醒学界,黄仲则诗歌的经典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从读本科时就喜爱仲则诗,曾熟读陈永正先生选注的香港三联书店版《黄仲则诗选》,并发愿将来要注释《两当轩集》,再为仲则写一部传记,多年来一直留意搜集资料。几年前,蒙厚艳芬女士以清代诗人选集相嘱,欣然应承仲则诗选以偿夙愿。然而随着我调到大学任教,工作繁剧远甚于在文学所时。选目做好后,注释工作有一搭没一搭,难以集中时间和精力做这项工作。无奈只得请我历年指导的研究生缐仲銏、张广绍、张静、高晓成、李桃、刘鹏、张晓青、芦春艳、武君几位协助,分摊全书的注释工作。2020年上半年避疫蛰居,我将他们的注释稿细加修订,写出每首诗的解题和评析,再补充若干历年辑录的评论资料,最终就形成了现在的面貌。

关于本书的体例,需要在这里略加说明。所选作品的原文,主要依据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出版的李国章先生整理本《两当轩集》,有几首据其他版本择善而从,寥寥几处而已,故不再出校记说明。古今字、繁简字一般按照通行标准改过,但像“簾-帘”这样的如今虽通用,一律用“帘”,但古代意思不同,一改则不知所指的,便不加改动。异体字也予以保留,这是因为诗人入京后熏染于学人诗风,写作长篇七古常使用些异体字,以求古雅生涩,若改为通行简体字,作者的用心便荡然无存。这是涉及作品风格的问题,还是以保存原貌为宜。注释力求浅显明白,涉及古书典故,以有助于理解诗意为主,不作烦琐的征引和疏证。凡作者因袭、脱化前人诗文之处,都尽量注明所本,以便读者参照和比较。

最后,谨向为本书注释付出很大努力的门下诸君表示衷心感谢!责任编辑徐童先生用心编辑书稿,仔细校核全书引用的古籍,使全稿避免了一些疏误和阙漏,谨此一并致谢。

蒋寅

2021年7月于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1]杨文荪《更生斋诗续集序》,《洪亮吉集》第四册,中华书局,2001年,第1471页。

[2]叶倬玮《抒情传统与现代—黄仲则诗在民国》,《淡江中文学报》第29期,2013年。

[3]熊盛元《黄仲则诗中的“孤独感”与新颖的表现手法—对八十年代“黄仲则热”兴起的思索》,《江西教育学院学报》1987年第4期。

[4]黄葆树等编《黄仲则研究资料》,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1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