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仲则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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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潮行

客有不乐游广陵[1],卧看八月秋涛兴。伟哉造物此巨观,海水直挟心飞腾。瀴溟万万夙未届[2],对此茫茫八埏隘[3]。才见银山动地来,已将赤岸浮天外[4]。砰岩磓岳万穴号,雌呿雄吟六节摇[5]。岂其乾坤果吁吸,乃与晦朔为盈消[6]?殷天怒为排山入,转眼西追日轮及。一信将无渤澥空[7],再来或恐鸿蒙湿[8]。唱歌踏浪输吴侬[9],曾赍何物邀海童[10]?答言三千水犀弩[11],至今犹敢撄其锋[12]。我思此语等儿戏,员也英灵实南避。只合回头撼越山,那因抉目仇吴地[13]。吴颠越蹶曾几时[14],前胥后种谁见知[15]?潮生潮落自终古,我欲停杯一问之。

乾隆三十三年(1768)八月,黄仲则将赴金陵应乡试,不知是临时的忐忑不安还是其他什么缘故,颇觉情怀抑郁,遂舣舟广陵(今江苏扬州市),观潮赋诗。广陵潮夙号壮观,汉代枚乘《七发》中吴客即言“将以八月之望,与诸侯远方交游兄弟,并往观涛乎广陵之曲江”,劝楚太子同往。到唐代中叶,广陵潮已因长江入海口日渐东移、海岸线不断向海洋延伸而消失。故李白《送当涂赵少府赴长芦》诗云:“我来扬都市,送客回。因夸楚太子,便睹广陵涛。”足见广陵潮到彼时已只是个传说。那么黄仲则写广陵潮,当然也只能是诉诸想象力的游戏,并显示出“惟陈言之务去”的意识。不仅诗中用以表现广袤空间的“瀴溟”“八埏”“渤”“鸿蒙”等词,都与《七发》无关,而且用“才见”“已将”“转眼”“一信”“再来”等时间副词不断强化潮的动态,同时化用李白诗的意境,以渲染潮的气势。最后糅合世俗相传的两个潮神故事,抒发历史兴亡的沧桑之感。


[1]广陵:今江苏扬州市,这里是用典。枚乘《七发》:“观涛乎广陵之曲江。”此所谓广陵,历来有争议。周衣德《研经堂随笔》“曲江之误”:“今称扬州为广陵,而枚乘《七发》‘观涛于曲江之广陵’,广陵乃替‘吴’字,非替‘扬州’字。以吴冠曲江,非扬州之江,为吴江也。曲江自是钱塘江,又名罗刹江。元至正钱惟善《罗刹江赋》,据枚乘《七发》立意,遂冠场,人呼为‘曲江居士’,则曲江之为淛江无疑。”

[2]瀴溟:水杳远貌。《文选·木华〈海赋〉》:“经途瀴溟,万万有余。”李善注:“瀴溟,犹绝远杳冥也。”

[3]八埏:八方之边际。《汉书·司马相如传下》:“上畅九垓,下泝八埏。”颜师古注引孟康曰:“埏,地之八际也。言德上达于九重之天,下流于地之八际。”

[4]赤岸:传说中的地名。《文选·枚乘〈七发〉》:“凌赤岸,篲扶桑,横奔似雷行。”李善注:“此文势似在远方,非广陵也。”

[5]“砰岩”二句:脱胎于李白“砯崖转石万壑雷”“雄飞雌从绕林间”(《蜀道难》)。

[6]晦朔:每月末日与首日。盈消:涨落。

[7]渤澥:即渤海。《文选·司马相如〈子虚赋〉》:“浮渤澥,游孟诸。”李善注引应劭曰:“渤澥,海别枝也。”

[8]鸿蒙:亦作“鸿濛”,迷漫广大貌。《汉书·扬雄传上》:“外则正南极海,邪界虞渊,鸿濛沆茫,碣以崇山。”颜师古注:“鸿濛沆茫,广大貌。”范成大《寿栎东斋午坐》:“屋角静突兀,云气低鸿濛。”

[9]吴侬:吴地自称曰我侬,称人曰渠侬、个侬、他侬。因称人多用侬字,故以吴侬指吴人。刘禹锡《福先寺雪中酬别乐天》:“才子从今一分散,便将诗咏向吴侬。”

[10]海童:传说中的海中神童。《文选·左思〈吴都赋〉》:“江斐于是往来,海童于是宴语。”刘逵注:“海童,海神童也。”李善注引《神异经》:“西海有神童,乘白马,出则天下大水。”

[11]水犀弩:强劲的弓弩。《十国春秋·武肃王世家下》引《昭勋录》:“王筑捍海塘,怒潮急湍,版筑不就。乃采山阳之竹,法矢人造为箭三千只。羽以鸿鹭之羽,饰以丹朱,炼刚火之铁为镞,命强弩五百人以射涛头。”

[12]撄:挑战或撩斗。《孟子·尽心下》:“虎负嵎,莫之敢撄。”

[13]“员也”三句:伍子胥(前559—前484),楚大夫伍奢之子,名员,字子胥,春秋时吴国大夫。因父伍奢被杀,经宋、郑逃亡入吴。助公子光(即阖闾)夺取王位,整军经武,以功封于申,又称申胥。吴王夫差时,以劝谏被赐剑自杀。死前嘱其子挖出他双眼悬于国门之上,看越国怎么攻破吴国。

[14]“吴颠”句:伍子胥死后九年,越王勾践凭着范蠡和文种的智谋,攻灭吴国。范蠡功成身退,泛舟五湖,而文种不听范蠡的劝告,最终被勾践赐死。

[15]胥:伍子胥。种:文种,越国大夫。传说已是潮神的伍子胥,怜其同命之悲,驾潮冲决坟墓,携之同游。潮来时,怒滔滚滚居前的是前潮神伍子胥,随后推波助澜的便是后潮神文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