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某天一大早,知名小说家R在经历了清爽的山间三日行后回到维也纳。他在火车站买了份报纸,瞥了一眼上面的日期才发现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四十一岁,他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这件事既没让他高兴,也没使他难过。他匆匆翻阅了一下报纸,便坐一辆租来的车子回到了自己家。用人告诉他,他不在的时候有两位客人到访,还有几通未接的电话,说罢便把一个盘子递上,上面堆积着这三天收到的信。
R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那沓信件,随手抽出几封寄信人看着有点儿意思的信;其中有一封特别厚重,上面是未见过的陌生字迹,于是他就把它推到了一边。这时候,茶已经沏好,他惬意地躺进一把扶手椅里,又翻了翻报纸和几份印刷品;末了,他点了根雪茄,拿起那封放回去的信。
这是一封匆匆写成的信,二十几页,字迹陌生而忐忑,该是出自一位女子之手,看着更像手稿而非信件。他下意识地摸了摸信封里面,看看有没有夹着什么附函之类的。不过信封里除了这封信就没有别的东西了,和信本身一样,既没有寄信人的地址,也没有署名。真是奇怪,他心想,把那封信拿在手中。“为你而写,从未认识我的你”这几个字既是对收信人的称呼,也是信的标题。他读到这里停了一下,满脸惊异,写信人是在对他说话吗,还是说在呼唤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梦中人?他的好奇心突然苏醒过来,于是接着往下读:
*
我的孩子昨天死了——这三天三夜,我为了救回这个弱小的生命,一直在与死神搏斗。他得了流感,发着高烧,瘦弱而滚烫的身子颤抖个不停,而我,一整天都守在他的床边。我用冷水浸湿毛巾,敷在他滚烫的额头上,不分日夜地握着他那不安的小手。第三晚的时候,我崩溃了。我的眼睛再也睁不开了,眼皮不自觉地合了起来。我在僵硬的椅子上坐着睡了三四个小时,醒来时才发现死神已经把我的孩子夺走了。他现在躺在那儿,我可爱的、孤苦伶仃的孩子,他躺在他那张狭窄的小床上,和离开人世的时候一模一样,只是人们合上了他的眼睛,他那聪明的、乌黑发亮的双眼。他穿着白衬衫,双手交叠在胸前,床的四角蜡烛闪烁。我不敢望向那边,我动都不敢动,因为每当那些蜡烛在风中颤动,他的轮廓也会在微光里随之活动起来;这时我就会觉得,他还没死,他还活着,还会醒来,会用他那清澈又温柔的声音对我说话。可是我知道,他死了,我不想再望向他,不想给自己虚假的希望,不想被再一次抛进绝望的深渊。我知道,我知道的,他死了,我的孩子,昨天,死了——现在在这个世界上,我除了你之外,什么都没有了,你是我的唯一,可你却对我一无所知,你总是游戏人生,从不认真对待身边的人和事。我只剩下你了,从未认识我的你,永远被我所爱的你。
我点燃第五支蜡烛,把它立在书桌上,正是在这张桌前,我给你写着信。因为我不能和我那夭折的孩子独处一室,和他在一起我会撕心裂肺地狂吼,在这么一个可怕的时刻,如果不对你说话,那我还能对谁说呢?因为你曾经是我的全部,如今依然是我的全部!可能我已经开始语无伦次,可能你根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我的大脑麻木了,太阳穴怦怦地跳动,四肢疼痛不已。我觉得自己发烧了,可能那挨家串户地传染别人的流感也瞄准了我。那正好,因为要是我死了,就可以去黄泉陪我的孩子了,没必要再苦苦挣扎,与自己作对。有时我会眼前一黑,或许我根本就没能力写完这封信——可是我要集中剩余的力量,只为了对你诉说,哪怕一次也好,我亲爱的你,从未认识我的你。
我只想与你一人交谈,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你应该知道我的一生,因为那其实也是你的一生,虽然你对此一无所知。不过,只有在我死了之后,你才能知道我的秘密,那时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必再答复我了,只有在我的身体由热变冷、即将告别人世的那一刻,你才能知道真相。如果我侥幸活了下来,我就会把这封信撕掉,对一切保持沉默,正如我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如果此刻你手中拿到了这封信,那你就该知道,给你写信的这个女人已经死了,可是她还是要向你诉说她的一生,因为从见到你的那一刻起,直到死前的最后一秒,她的一生都是属于你的。请不要害怕我将要对你说的话,一个死人不会向你索求任何东西,她既不要你的爱,也不要你的同情与安慰。我只有一个请求,那就是,请相信我在这里忍着剧痛向你坦白的一切。相信我对你说的一切,这是我对你唯一的愿望:一个人在失去她仅有的孩子的那一刻,是不会说谎的。
我要向你坦白我的一生,它开始于我与你相遇的那一天。在遇见你之前,我的生命是一片迷蒙不清的混沌。我的记忆不再触及那一段人生,只能模模糊糊地想起一个地窖,里面积满灰尘,结满蜘蛛网,净是发霉的东西与麻木的人,我的心对此早已一无所知。你到来的那天,我十三岁,和你现在住的是同一栋房子;就在这个地方,你拿着我的来信,那是我生命的最后一缕气息。而在多年前,我和你住在同一条走廊的两侧,我的房间在你的对面。你肯定记不起我们母女了,我母亲是一位会计师的遗孀(她总在哀悼去世的丈夫),而我当时是一个半大不小、瘦骨嶙峋的小女孩——我们过得很低调,几乎淹没在我们那小市民生活的贫苦之中——你或许听都没听过我们的名字,因为我们门上连门牌都不挂,没有人会来找我们,没有人过问我们的事。那一天距离现在已经十五六年了,不,你肯定不记得了,我亲爱的你,可是我自己记得很清楚。啊,我会狂热地回想那天的每一个细节,直到今天我还记得第一次听说你、看见你的那一天。不,那一刻,我又怎么会忘呢?因为对我来说,世界是在那时诞生的。亲爱的,请你耐心听我一一道来吧,请给我十几分钟的时间,我会把一切从头讲起,不要厌烦,毕竟我爱了你一辈子也没有厌倦过。
在你搬进我们这栋楼之前,住在你这个屋里的是一户穷凶极恶、爱惹是非的人家。尽管他们家境也很困难,却偏偏最憎恨我们家的贫困,因为我们的清贫与他们那种粗野的穷困潦倒没有任何共同点。那个男人总是喝得烂醉,还殴打他的妻子;我们夜里常被踢翻椅子和摔碎盘子的声音吵醒。有一次,那个女人被打得头破血流、披头散发,她猛地跑上楼梯,而她丈夫在背后怒吼如雷,直到邻居们醒来后威胁他要报警才肯罢休。我母亲从一开始就避免和他们家接触,也不准我和他们的孩子说话,他们因此对我怀恨在心,一有机会就对我实施报复。在街上遇到我的时候,他们在我身后喊脏话,有一次甚至用硬邦邦的雪球砸我,把我的额头打得流血。整栋楼的人都痛恨这户人家,以至于后来——我想,应该是那个男人因为盗窃罪被抓走了——他们终于带着全部家当搬出去的时候,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住宅的转租单在前门挂了几天便被人取了下来,新住户的消息通过门房不胫而走,据说要搬进来的是一位作家,一位文静、独居的先生。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
几天后,油漆工、粉刷匠、清洁工和负责室内装潢的人来翻新公寓,把前任住户留下的恶劣痕迹清除干净。虽然整日敲敲打打,又是装修又是大扫除,母亲还是感到心满意足,她说,现在隔壁那边的乌烟瘴气终于要到头了。在搬家的时候我也没有见到你本人,你的管家负责监督装修工程,这位矮小、严肃、一头灰发的管家不动声色、实事求是地指挥着一切。他给我们大家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因为管家这种职业在我们郊区的住宅里简直闻所未闻。他对每个人都一视同仁,礼貌得体,却又不会自降身价去和仆人们聊家长里短。从第一天起,他就像对待淑女一样向我母亲致意,哪怕对我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也是充满信任,从不儿戏。他提起你的名字时,总带着某种敬畏,某种特殊的恭敬,一眼就能看出来,他和你之间远远不啻普通的主仆关系。对他——我们的好人老约翰,我总是充满好感,虽然我也嫉妒他,因为他能时刻在你身边,为你效劳。
我告诉你这一切,亲爱的,所有这些近乎荒唐的琐事,这样你才能明白为什么你从一开始就占据了我这个胆怯、害羞的孩子的整颗心灵。在你踏进我的生命之前,你周围已经有一圈光环,一个充满着财富、奇迹和秘密的领域——我们这些住在郊区小房子里的平民(生活窘迫的人总是对门外的一切新鲜事物充满好奇)迫不及待地等着你搬进来。
某天下午我放学回家,看到搬家的车子停在我们这栋房子前面,我的好奇心突然一发而不可收。大部分重物已经被搬运工抬上了楼,现在他们正在一件一件地搬运小物品。我在门口停了下来,对眼前的景象惊叹不已,因为你拥有的东西都是我见所未见的,都那么奇特,那么与众不同,有印度的神像、意大利的雕塑和色彩鲜亮的大幅画作,最后还有书,数不清的书,精美到我无法想象的书。它们在门口叠成一堆,管家一本本地拿起来,用掸子小心翼翼地掸掉上面的灰尘。我好奇地绕着越叠越高的书走。管家没有打发我,可也没有鼓励我拿起一本来看看;于是我什么东西都不敢碰,虽然我很想摸一摸书本那柔软的皮革封面。我害羞地侧头看了看标题,有法文的,还有英文的,还有一些印着我看不懂的语言。我想,我当时绕着它们看了几个小时,直到被母亲叫进屋去。
整个晚上,我都在想你,在认识你之前,我只有十几本用破纸板装订的廉价书,我爱它们胜于一切,总是读了又读。而现在,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样一位藏书万卷、富有、博学,而且还懂得这么多门外语的人,到底会是什么样子。一想到那数不清的藏书,我就对你涌起一股超凡脱俗的敬畏。我试着想象你的样子:你是一位老先生,戴着眼镜,留着长长的白胡子,酷似我们的地理老师,只是更善良,更英俊,更温柔——我不明白,为什么当时下意识觉得你会很英俊,毕竟在我的脑海里,你是一位年事已高的老先生啊。那晚,我梦到你了,尽管我们素不相识。
第二天你搬进来了。尽管想尽一切办法窥探,我还是没看见你的样子——这使我的好奇心节节攀升。终于,在第三天,我见到了你。见到你的第一眼,我是多么震惊,你和我想象中的样子完全不同,压根就不是什么孩子眼中慈祥老人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你应该是一位慈眉善目、戴着眼镜的老人,然后你出现了——今天的你和当年一模一样,一点儿也没变,岁月没在你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你穿着一身浅咖啡色的、迷人的运动装,上楼的时候总是一步两级楼梯,那么轻盈自如,简直像个孩子。当你摘下帽子的时候,我看到你那开朗阳光的脸庞和朝气蓬勃的头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真的,见到你这么年轻、帅气、苗条、轻快又优雅,我的震惊简直无以言表。多么神奇啊!在这第一秒里,我就已经清楚地感觉到了你性格中的两面,那是使我还有其他人都无比惊诧的存在:一方面,你是个热情的男孩子,不喜欢被束缚,爱玩耍,爱投身各种冒险;可是另一方面,你在自己的艺术领域里又严肃得近乎无情,你明白自己的使命,知书达理,学识渊博。正如每个人在你身上能感受到的那样,我无意识中发现了你的双重性格——一面充满阳光,对着世界敞开;另一面则不为人知,处在黑暗之中——这种深深的分裂,你存在的秘密,我作为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只需一眼就看出来了,并为之沦陷。
你现在明白了吗,亲爱的?你对我这个孩子来说是一个多么神奇而诱人的谜!有那么一个人,他因为写书而在广阔的世界上名声大噪,受到万人景仰,现在,我却突然发现他是个年方二十五的热血青年,优雅、开朗、孩子气。我还要告诉你,自从我见到你的那天起,在我们这栋楼里,在我那贫乏得可怜的孩子的世界里,你就是唯一。我只对你感兴趣,我以一个十三岁孩子的全部执拗与坚持围着你转,关注着你的生活,你的存在。我偷偷观察你,观察你的生活习惯,还有那些来找你的人。这一切非但没有让我得到满足,反而越发激起我对你的好奇,因为从那些千奇百怪的来访者中可以窥见你的双重性格。他们当中好些是年轻人,是你的同事,你和他们一道欢笑,意气风发;还有一些是穿着寒酸的学生;然后便是乘着香车宝马而来的淑女们和歌剧导演,以及我曾在远处充满敬畏地注视过的大指挥家们。来找你的还有一些是在读商学院的小姑娘,她们总是面带羞赧,飞也似的从你家门口溜进去。其实来找你的女人很多,太多了。我当时并没往那方面想,哪怕有一天早上上学的时候,我见到一位女士蒙着厚厚的面纱从你家里出来——毕竟,我当时才十三岁,还是个孩子,在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下,我一心只想着要窥探和窃听你的生活,却没有意识到,我已经爱上你了。
亲爱的,我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完全为你沦陷的那一天、那一刻。当时我正和一个学校里的女同学散步,我们站在大门边聊天。这时一辆车开了过来,在门旁停住,你矫健而急切地跳了下来——那神态至今依然令我心醉——正想走进门去。我下意识地想帮你开门,却不小心挡住了你的去路,我们俩几乎撞了个满怀。这时,你用你那种热烈、温柔、包容一切的眼神看着我,深情地朝我微笑——没错,我只能说,深情地——然后你用一种异常温柔,几乎是亲密的声音对我说:“谢谢你,小姐。”
这就是全部,亲爱的!从那一刻起,从我感受到你那温柔深情的眼神的那一刻起,我就彻彻底底地迷上了你。不久之后我却发现,无论对哪一个女人,你用的都是这种眼神——那是一位天赋异禀的诱惑者的眼神,它好像在把眼前的人拉进怀里,深深地拥抱,同时还把对方剥了个精光。无论是对路上遇到的陌生女子,对那个卖东西给你的女店员,还是对每个为你开门的女佣,你都一视同仁。那深情的眼神其实并无任何特别的意图与倾向,它之所以那么温柔,只因为你对世间每一位女子都温情脉脉而已。然而,我——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对此一无所知,当时我的身体好像在熊熊燃烧。我以为你那深情的目光是只给我一个人的,只属于我,就在那一瞬间,我身体里那个处在豆蔻年华的女人苏醒了,从那一天开始,她将永远臣服于你。
“那是谁啊?”我同学问道。我不能马上回答她,我无法就这样说出你的名字,这一刻,它对我来说是神圣的,已经成为我心中的一个秘密。“哦,是住在这里的一位先生。”我一脸尴尬,结结巴巴地说。“那他刚才看你的时候你为啥脸红呢?”同学讽刺道,带着一个好奇的孩子的全部恶意。我觉得她在嘲笑我的秘密,马上气得两颊发烫。为了掩饰自己的难为情,我的语气变得粗野起来。“蠢货!”我毫不客气地冲她说。在这一刻,我真想掐死她。然而,同学只是笑得更大声、更讽刺,直到我感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气愤得快要昏厥。我扔下她一个人,自顾自地跑掉了。
就是从那一刻起,我爱上了你。我知道你总受女人们的宠爱,也总从她们口中听到“爱”这个字。但是相信我,没有人像我这样爱你——爱得毫无尊严,死心塌地,仿佛我是你的奴隶,你的狗。而且直到今天,我依然是当初那个疯狂爱着你的小姑娘,因为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与一个孩子那不为人所留意的爱相比。她长年生活在黑暗之中,看不见一丝希望,唯一能做的就是关注你的人生,付出全部的热情,为你当牛做马,这和成年女性那种充满渴求,并在无意识中要求对方回应的爱情是完全不同的。只有孤独的孩子才能汇聚心中的全部激情;精于社交的人则总是挥霍自己的感情,把它们浪费在一些小亲小热中——他们听说过或是阅读过很多爱情故事,早就知道它是人生中不可避免的一部分。他们像对待一件玩具那样玩弄它,用它来向全世界吹嘘,正如男孩子们炫耀自己获得的第一支香烟。可我既没有可以倾诉心声的人,也没有人来教我或者警告我,我就是一个毫无经验、懵懵懂懂的小孩,我投身于自己的命运,就像坠入深渊。
我身体里所有潜滋暗长的东西都只认得你一个,对你所做的梦是我唯一的陪伴。我父亲很早就去世了;母亲退休了,郁郁寡欢,胆小怕事。学校里那些学坏了的女同学一直排斥我,她们总是逢场作戏,藐视我心中认为重要的东西;对我而言,它是人生最后的激情。正因为如此,我才会把我的整个人,把我那整个分崩离析、只是强行拼凑起来的人生都献给了你。在我心中,你是——我该怎样对你解释呢?毕竟任何对比都显得太苍白无力了——你是一切,你是所有,你是我的整个生命。只有与你有关的事才算得上存在,我的存在只在与你发生联系的那一刻才有意义。你改变了我的一生。之前,我在学校里只是一个透明人,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自从爱上你之后,我突然成了班上的第一,每天夜里读书读到深夜,就这样读了一千多本,因为我知道,书是你的挚爱;而且,我还固执地开始学起钢琴来,这让母亲大吃一惊,因为我相信,音乐肯定也是你的所爱。我清洗和缝补每一件裙子,只为了在你面前显得干净得体,惹人喜爱。当我发现我的旧校服裙左侧有一块四角形污渍的时候(这是母亲用她自己在家里穿的裙子改的),心里害怕得要命。我担心你已经看到了这块污渍,并因此蔑视我;于是上学的时候我总用书包挡住这个位置,上楼时害怕得浑身颤抖,怕自己被你看到。然而这一切是多么愚蠢,你从来没有,那以后也几乎没有正眼看过我一次。
可是啊,实际上我每日每夜除了守着你,看着你,什么也没做。在我们家门上有一个黄铜猫眼,透过那个小圆孔,我可以看到你家门口。这个小孔——不,别笑话我,亲爱的,哪怕今天我也没有因为当时的事自惭形秽!——那些年,它是我观察这个世界的窗口,我蹲在冰冷的前厅里,躲开疑虑重重的母亲,手里拿着一本书,就这样一个又一个下午地守在它前面,全身紧张得好比琴弦,等待着你出场弹奏。我一直关注着你的一举一动,忐忐忑忑,坐立不安。我就像你口袋里上好发条的一块怀表,在黑暗中耐心地计算你的分秒,测量你的时光。我那听不见的心跳和你的步伐协调一致,然而你从来感受不到我的存在,我悄然滴答一百万秒,你可能匆匆看我一次。我知道关于你的一切,我知道你的每一个习惯,见过你的每一条领带、每一件西装,我知道并且很快就能把你认识的人分门别类,把他们分为我爱的和我讨厌的。从十三岁到十六岁的这三年里,我每时每刻都栖息在你的身体里。
哦,我当时做了那么多傻事!我亲吻你的手碰过的门把手,偷偷捡起你进门前扔掉的每一个烟蒂——对我来说它是神圣的,因为它接触过你的嘴唇。夜里我总以各种各样的借口跑到街上,看看你的哪个房间里亮着灯,从而感受你的存在,哪怕见不到你本人,也要知道你在。在你外出旅行的那几个星期里——当我看见善良的约翰提着你的黄色旅行袋下楼时,几乎因为恐惧而心脏骤停——我好像死了一样,人生失去了全部意义。我闷闷不乐地踱来踱去,无所事事,生全世界的气,还要时刻提防着,以免母亲看到我泪流满面的样子,让她察觉到我的绝望。
我知道,我跟你说的这些都是小孩子才会做的傻事,都是夸夸其谈,胡言乱语。我应该为这些事感到羞耻才对,然而我没有。因为,在这些幼稚得过分的事情中,我体验到了对你的最纯净、最炽烈的爱。我可以跟你讲几个小时甚至几天几夜,告诉你当时你在我生命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尽管你几乎从不看我一眼。你每次在楼梯上朝我迎面走来而我又无法避开的时候,我都会低下头来,像个准备投河自杀的人,因为我害怕你那炽热的目光,怕自己会被它焚烧殆尽。我可以用几天几夜跟你讲述那些逝去的岁月,娓娓道来你生命中的每一章;可是我不想让你厌烦,也不想用自己的事折磨你。我只想把自己童年时最美好的回忆托付给你,请你不要嘲笑我,因为这些虽然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对那个小姑娘来说却是整个宇宙。
某个星期天,你出门远行了。管家刚刚把你家那些厚重的地毯拍打干净,正想拖回房间里。善良的约翰看着很吃力,我突然自告奋勇上前问能不能帮他一把。他满脸惊讶,可还是满足了我的请求。于是,我便看到了——如果能用语言向你表达我当时的敬畏和虔诚就好了!——你住的地方,你的世界,你平时所用的那张书桌,书桌上插着几朵花的蓝色花瓶,还有你的书柜、你的挂画、你的书。虽然我只匆匆地、像个小偷似的瞥了你的生活一眼——因为约翰,你那忠实的管家,不让我仔细地察看你的世界——可是这一瞥已经足够。我如饥似渴地吮吸你生活的整个氛围,无论是梦是醒,我都能以此为养分,编织出对你的无限幻想。
这飞逝而过的一分钟,是我童年里最快乐的时刻!我要把它告诉你,这样,从未认识我的你就能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曾为你而生,为你而死。除此以外,我也想告诉你另一个时刻,那个最可怕的时刻,它就发生在我看到你公寓的那天之后不久。刚才我已经告诉过你——因为眼里只有你,我忘记了自己身边的一切;我既没有留意母亲的事,也不在乎其他人。我没注意到,一位来自因斯布鲁克的商人老先生,也是我母亲的某位远亲,那段时间越来越频繁地到我们家来,而且每次待的时间越来越长。这反而让我高兴,因为他每次都会带母亲去看戏,我则可以一个人留在家里——想念你,观察你,那是我最高的,也是唯一的幸福。
有一天,母亲把我叫到她的房间,她闪烁其词,说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和我说。我脸色煞白,听到自己的心突然怦怦直跳,她是不是对我产生了怀疑,猜到了什么?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因为你是连接我和世界的秘密。可是母亲在坦白的时候自己也觉得难为情,还温柔地亲了我一两次(她从来没有这样做过)。然后母亲把我拉到沙发上,犹豫又害羞地告诉我:她的鳏夫亲戚向她求婚了。她决定接受,主要是为了我着想。热血涌上我的心头,那刻我的内心深处只有一个想法,我只想到了你。“那我们之后还能继续住在这里吗?”我结结巴巴地问道。“不,我们要搬到因斯布鲁克,费迪南在那里有一栋漂亮的别墅。”我两眼一黑。之后她说的话,我一个字也想不起来。后来我才知道,我昏倒了。我听见母亲小声地告诉一直在门后等着的继父,我当时伸开双臂,朝后踉跄了一步,然后像铅块一样倒了下去。
接下来的几天,我,这个无能为力的孩子,竭尽全力反抗着母亲那不可忤逆的旨意,这经过简直无法用言语描述。哪怕是现在,在我写着这段话的时候,回想起当时的一幕幕,手就抖个不停。我无法坦白我真正的秘密,所以当时的反抗在他们看来似乎不过是任性妄为、恶意反抗。没有人再跟我说话,一切都是幕后安排好的。我上学的时候他们就搬家,每次回到家时,总有一件家具被腾空或卖掉。我们的公寓日益破落,我的生命也被渐次清空。有一次,我回家吃午饭时,搬运工正在把剩下的家具往外拖。空荡荡的房间里堆满了我和母亲的行李箱,还有两张行军床。我们只能再睡一晚,最后一晚,第二天就出发去因斯布鲁克。
在这最后一天,我突然强烈地意识到,你不在的话,我根本活不下去。除了你,我没有其他的救赎。我说不上来这是不是我当时的想法,因为在这绝望的时刻我已经丧失了一切思考能力。这时——母亲突然不在了——我猛地站起身来,校服都没换就走到你家门前。不,不是走,是我僵硬的双腿把我带到你的门前的,我颤抖不已的身体好像被磁铁吸引了过去。我刚刚已经说过,我并不清楚自己想要干什么。我想匍匐在你的脚边,求你让我当你的女佣,你的奴隶;可是我怕,怕你嘲笑这个十五岁小姑娘那天真无邪的激情。然而,亲爱的,你不会这样做的,要是你知道我当时站在外面冰冷的走廊上,因为恐惧而双目失神,被一种不可理解的神秘力量吸引着,颤抖着抬起一只手臂——这几秒钟的斗争就像在地狱里般漫长——一根手指按下了门铃。那刺耳的门铃声今日犹在耳畔;那紧随其后的寂静,让我的心跳都停了,我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只为谛听你前来的脚步声。
可是你没来,没有人来。那个下午你肯定不在,老约翰也出门办事了;我摸索着回到我们那间已经被清空的、面目全非的公寓,耳朵里还在隆隆作响,回荡着急促的铃声。我筋疲力尽地倒在一块毯子上,虽然只走了四步,却胜似在厚厚的积雪中走上几小时。我已经累得没有任何想法,除了在临走前见到你,和你说话的决心。我向你发誓,我对你的想念与肉欲无关,我只想见到你,再见你一次,最后一次,让你把我搂进怀中。亲爱的,我就这样等了你一整夜,那是漫长而可怕的一夜。母亲刚躺在床上睡着,我就走到前厅,偷听你什么时候回家。那是个酷寒的一月的夜晚,而我在门前等了你一整晚。我四肢酸痛,精疲力竭,房间里没有我可以坐下的椅子;我躺在冰冷的地板上,从门底吹进一阵阵寒风。我穿着单薄的衣服躺着,被冰冷的地面硌得生痛,因为我没盖毯子;我不想为自己取暖,因为我怕,我怕会睡着,错过你的脚步声。我全身发痛,两脚颤抖着叠在一起,胳膊寒战不已,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站起来,因为在黑暗中是那么寒冷,那么瘆人。可是我等,继续等,我等着你,仿佛等着自己的命运。
最后——当时肯定已经凌晨两三点了——我听到了楼下大门开锁的声音,有人正在上楼梯。寒冷仿佛一下子从我身上褪去,我全身火烧火燎起来;我轻轻打开门,准备冲向你,跪倒在你的脚下……啊,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这个孩子当时会干出什么蠢事来。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已经看到烛光闪烁。我用颤抖的手按住门把手。是你吗,来的人是你吗?
没错,是你,亲爱的——可你不是自己一个人。我听见一阵轻柔、暧昧的笑声,连衣裙滑过地板的声音,还有你那深情的嗓音——你带着一个女人一起回家……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第二天早上八点,母亲和继父把我拖到因斯布鲁克,我已经没有力量反抗了。